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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 85 章 ...

  •   慎年放下画报,走了过来,视线在众人脸上不经意一掠,“什么话?”

      斯年一手扶着长龄肩膀,一手掐着腰,笑道:“我常听人说你忙,十天半月里难得露一面,今天一看,你虽然人在家里,心思却早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外头是有什么事,什么人,让你这么牵挂呢?”

      慎年道:“银行里事情忙,妈和大哥都知道。大姐,我看姐夫的人和心倒都在这里,插翅也难飞,你又何必管别人那么多呢?”

      长龄笑着辩解:“我自然是老老实实在这里了……”

      斯年脸上一红,忙道:“你也不必扯到长龄身上去,我是为婶娘问你。我这趟带小毛头来,看婶娘喜欢得不得了,要是你也生个孩子,家里该多热闹?我们家里,婶娘最偏心你,只要你想要的,无有不首肯的,唯一的夙愿,不过是看你早早成家立业,竟不知道你对自己的婚姻,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卢氏点着头笑:“这话我赞同。”

      慎年道:“大姐你结了婚,又生了孩子,是很得意了,觉得自己功德圆满了?”

      斯年不快,说:“圆满当然也算不上,只是我们这种家庭,有了小孩子,父母们也有点慰藉……”

      慎年这时,已经很恼火了,恰好百岁在旁边等得不耐烦,捉住他的手直叫:“二叔,走呀,走呀。”慎年任他摇撼,忍着没有发脾气,对斯年道:“家里是有芳岁和百岁,还不够热闹吗?”

      斯年瞪他一眼,道:“你还好意思拿别人当挡箭牌,大哥是不必说了,如今连小妹都结婚了,你还有什么可讲的?”这时长龄等人都来劝,斯年也不理,脸色忽的冷了:“我可要告诫你一句,我们家里,是断不能闹出窦家那样的笑话。和邝家的婚事,还是长辈们订的,你要退,也就由你退了。你想要新式的婚姻,上海多的是洋派的小姐,也随你去交朋友,我们不是那种守旧的家庭。可那些戏子、倌人之流,趁早还是少交往吧。”

      慎年微笑道:“大姐,我不知道你这话是跟谁说的。不过我做民办银行,本来就是和这些三教九流,走街串巷的人打交道,是不能像你要求的那么高贵。”

      斯年道:“我并没有看不起谁的意思,如果是正经生意,那没的说……”

      “没有看不起谁,怎么人家随口打个招呼,大姐都要防贼似的?做官的要阳奉阴违,欺上瞒下,是一门生意,做票号、银行的,要见缝插针,招财揽客,是一门生意,乃至做夫妻、做朋友,未见得人人都把一片真心全抛,难道不是生意?这些都是正经生意,怎么设赌唱戏谋生的就是‘不正经’的生意?这年代,赌坊戏院里不乏有志之士,即便土匪,也能摇身一变做督军……“

      杨廷襄悄悄走进小客厅,他恭维了大老爷半晌,正口干舌燥,从听差手里接过一碗鸡汁粥要吃,闻言,放下粥碗,赞道:“二舅哥这见地很高明!“

      慎年一哂,对斯年继续道:”大姐,你嘴上是不守旧,但维护起官宦小姐、正室太太的体面,却是分毫也不肯让,生怕给外面的人玷污了你的‘门楣’,这样也能称得上是新时代的女性吗?”

      斯年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勉强一笑,说:“我不过一个女人罢了,又不像你,留过洋,读过许多书,当然没有你那样的见识和心胸。”

      慎年道:“大姐,我并没说女人就不能有见识和心胸,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古有王贞仪,今有吕碧城,都是女人,我看大姐的胆识,并不比王、吕之流差,实在闷得慌,也可以出去找个职业做,好过把所有的心思都系在男人身上,只在家里做无谓的猜疑。”

      斯年见慎年这话简直是毫不留情,连长龄脸上也露出为难的表情,语气便软了下来,道:“好了,原来我不是王贞仪,不配教训你。”说着垂下头,只微笑地看着长龄手里的牌。

      慎年淡淡道:“我并没有这么说。”径自走回沙发处,往双脚往面前那个黄铜矮桌上一放,拿起报纸来。

      指针到了十点,婢女送了宵夜进来,那粉彩托盘里,有鸡汁粥,燕窝粥,还有黄鱼面,众人便各自净了手,接过来吃。令年手里正拿着牌思索,见面前是一碗黄鱼面,摇头道:“这个我吃不了。”

      斯年见婢女要端走,说:“别拿走,给二少爷吧,他爱吃的。”

      于太太摇头道:“这个黄鱼面,蒋妈可没有何妈做得好。”叫婢女送去给慎年吃,自己也慢慢走到沙发前。这时百岁靠在慎年身上,只管打瞌睡,于太太叫保姆来把他领走,然后对慎年轻声斥道:“你大姐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今天怎么也话这样多?”

      慎年也不再辩驳,将碗放下来,起身正色对斯年道:“大姐,对不起。”

      斯年被长龄在腰后捏了一把,噗一声笑了,忙又忍住,把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说:“只嘴上道歉,怎么够?等改天,你得教会我开汽车,我才谅解你。”

      慎年笑道:“我是会教,只不知道你学不学得会。”

      斯年将下巴一扬,道:“你可不要把我看低了。”便不再多话,再无意中一瞟,见令年面前那一个杭丝绣的荷包竟然已经瘪瘪的了,不由嘲笑她道:“看你一晚上闷着头只顾打牌,怎么也输了这么多?”

      杨廷襄早将鸡汁粥吃完,在旁边等得不耐烦了,立即便说:“真是笨人。”说着便挽了袖子挤过来,令年见他鸡汁粥吃得鬓角汗津津的,马褂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便叫婢女打个毛巾送给他,自己轻舒口气,趁机走去一边,在贵妃椅上半躺半坐着,望着缓缓晃动的钟摆发呆。

      斯年哪知她的心思,只当她也是瞌睡了,坐在扶手上,摇了摇她的肩膀,说:“他们还有的闹呢,你不用陪着了,去睡吧。”

      令年把衣襟上的红绒花摘了下来,拿在手上,出了一会神,又摇头。沙发旁边是一个豆绿瓷的花卉台灯,上头罩着牙黄色的灯罩,灯光照着那波光潋滟的印度绸长裙,炫目极了。斯年定睛看了她一会,叹道:“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好像个琉璃做的人似的。 ”而杨廷襄这人,不过来了半天,便显出原型,也是个轧戏子、赌钱吃烟的荒唐人物,又何其粗俗,两个人,哪里般配呢?

      令年睫毛微微一动,仿佛看穿了斯年的心事,道:“你是我的大姐,当然看我样样都好,哪知道我也有许多坏处?”

      斯年“哦”一声,兴致盎然道:“你有什么坏处,我要听一听。”

      令年随手拾起她的象牙折扇,懒懒地扇了一扇,道:“譬如我为了不令腰变粗,是立志不生孩子的,恰好他已经有一个儿子了,我不至于要被迫负担起别人传宗接代的责任,这样不是彼此都方便吗?”

      斯年不意听到最后这句,不禁大吃一惊,手里的茶碗端得不稳,都滚到了令年的怀里。她那件玫瑰紫的绫袄,从肩头到衣摆,都给茶水泼湿了。斯年顾不上杨廷襄的儿子,忙问令年有没有烫到,又叫婢女拿手巾来擦,令年道:“不用忙。”放下折扇,起身往楼上去了。

      房门一闭,外头的声浪瞬间都隐去了。令年心不在焉,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坐了。这间卧室当初于太太是预备做婚房,布置得十分用心。因为邝小姐本来就是仕宦之家,又为增添喜气,房里一应摆的紫檀雕花的桌椅,铺着又厚又软的绒毯,对面是一整面墙的黑漆玻璃大衣橱,上头密布螺钿彩绘的人物楼台,最里头一张大铜床,悬挂着红缎喜帐,也是绣的很精细的虫鸟花卉。

      这样古意盎然,要是二少奶奶嫁进来,心里应该很喜欢。因为空置,家里人是鲜少踏足这个房间的,令年以前偶尔进来,也是匆匆一瞥……如今搬进来两天了,仍觉得陌生,仿佛一脚踏进了邝家那个幽深寂静的宅院。她不喜欢。

      已经结了婚,家里不能久住,看杨廷襄那个做派,大概也靠不住。她起了身,走去五斗橱前,把最底下一个抽屉打开,里头有她随手放进去的几张零散银票,算一算,统共也不过一千多块钱,还有几件首饰,是婚后杨廷襄送的,样子很时髦,但大多也不怎么值钱。当初她去云南时,将于太太和四叔等人所赠的财产都放弃了。以她如今的积蓄,是不要想买房子单独住了,顶多能交几个月的租子。

      放下了首饰匣子,旁边是一摞信纸,有一张是她要写信给慎年,告知自己和卞小英订婚的消息,但行文又不满意,因此半途而废的,还有一张是随手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上头用水笔写着“明天(tomorrow)”的洋文,这个是慎年的字迹。

      正在出神,一阵猛烈的笑声自窗口冲了进来,令年心想,不知是谁又赢了牌,这样得意。便将抽屉合上,走去衣橱前,对着那面立身大洋镜,将绫袄上缀的一串蜻蜓样式的水钻纽扣解开,谁知衬裙也被浸湿了,衬裙里头,则是一件贴身穿的很薄的嵌蕾丝边的马甲。她才将马甲的纽襻解到一半,听到房门把手被拧的“咔”一声轻响。

      婢女不会这样不敲门就闯进来,令年怕是杨廷襄,忙将绫袄抓起来盖在身上,回头一看,正见慎年走进来。

      两人各自一怔。令年心里却有些忐忑,两手紧抓着肩头的绫袄,见慎年脸上有些诧异,便说:“大嫂没跟你说吗?”

      慎年见床上被褥半卷,衣橱里也挂着年轻女人的衣裙,明白是她搬了过来,而他这一阵不在家,当然毫不知情,便说:“她忘了吧。”他站在门边,手还在那黄铜把手上,令年想他要转身出去了,谁知慎年说道:“我能在这里待会吗?简直到处都是人。”脸上大有不胜其烦的意思。

      令年还在踌躇,慎年便将门关了,还插了插销,径自走进来,见铜床里侧有一个可以让人半躺半坐的软椅,上头还有个绣花靠枕,慎年将靠枕拾起来,丢到床上去,又见椅背上还搭着一件薄薄的衬裙,便没有理会,在软椅里坐了,拿出一只烟卷来,点了火,咬在嘴里。

      令年也不晓得他要待多久,那件绫袄穿也不是,脱也不是。正为难着,听慎年说:“你换衣服吧,不用管我。”说完,把脸别开,对着墙上挂的一副松石图,只顾沉思。令年看他的表情,很是平静自然,没有半点猥亵的意思,便打开衣橱,半遮着身形,脱下绫袄,换了一件鸭蛋青的软绸长衫、还有一条蓝绸镶滚的同色撒腿裤,然后背对着他坐在一边,将玻璃丝袜也卷下来,换上一双白洋纱袜子。

      “有盛烟灰的吗?”慎年忽然问她,往手两边望了望。

      时人仍是抽大烟,水烟,极少有习惯抽外国烟卷的。令年摇头,慎年便站起来,将窗子掀开一道缝,把烟蒂丢了下去。转过身时,令年刚把袜子换好,扭头对着镜子,正在理头发。

      慎年看了一会她的侧脸,问:“杨金奎对你还可以吗?”

      令年衣裳已经换好,心也定了很多,便对他微微地一笑,说:“还好。”他们兄妹,以前也常心无芥蒂地谈话,她一张口,便将提防的心都松懈了,笑道:“他不常理会我,我也不怎么理会他,各自干自己的事情,倒是很自由。”

      慎年摇头:“既然结了婚,还是有点感情的好。”

      令年道:“感情这种事,时间久了,总是……”说到这里,忽听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令年不由把心都提起来了,担心又有人闯进来。婢女敲了几下,不见应门,在外头说道:是大少奶奶见三小姐没有吃点心,特意叫送了参茶来。令年说:“不要,我躺一躺。”说完,侧耳聆听,等那婢女的脚步声远去了,回头一看,慎年一双眼睛盯着她,若有所思。

      “总是怎么样?”慎年接着问道。

      令年被一打岔,忘了刚才的话,茫然道:“什么?”

      慎年伸出胳膊,把窗台上的烟盒拿过来,又坐回软椅,掣出一支烟来,眼睛仍看着她,带着一点友好的微笑,一点好奇,“感情这种事,时间久了,总是会有一点?结婚一年了,你对他有感情了吗?”

      令年有些窘迫,见慎年问得认真,她思索了一会,仍无所获,只能说:“他这个人,也不算很坏。”

      “也算不上很好。”慎年低头,又点了一支烟,说:“这个人粗中有细,你要小心他。”说完,便把头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只是吐烟圈。案上的小金钟哒哒地响着,楼下的人牌兴正盛,从窗边传来一阵阵嘈杂的笑声。慎年身旁也有灯,碧绿罩子上缀着一圈红色的璎珞,灯光便从层层璎珞中透出来,斑驳地落在人脸上。

      令年隔着半个房间,靠在梳妆台上,歪头看了他一会,心里在想刚才斯年的话……她说:“你在国外,交过那些女朋友,在上海,也认识许多女人,你对她们,都有感情吗?有打算结婚吗?”

      慎年摇头,说:“有些人,不追求感情,只要有快乐,或者有钱,就足够了。这样的人,不需要结婚,对方也不会强求。”他说着,眉头一皱:“有时候很闷,不过说说话而已,哪里就谈到结婚了?”

      令年道:“你自己不打算结婚吗?”

      慎年不置可否,“再说吧。”

      “必须要结不可呢?”

      “谁说的必须要结?妈勉强不了我。”慎年一手扶着椅臂,垂眸看着她,“也许在你看来,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是一了百了的好办法,在我看来不是。”

      令年语滞,他就这样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她沉默了一会,把头低下去,说:“二哥,你还在怪我吗?”

      “怪你?怎么会呢,”慎年摇头,声音也轻了一些,“never。”

      金钟的钟摆又敲响了,令年一看,也十一点了,楼下似乎又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她摸了摸脸,并不很烫,便找来一双绣鞋套上,慎年在她背后说:“我再待一会。”令年点头,听走廊上无人,便打开插销,留慎年独自清静,自己寻斯年等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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