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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 84 章 ...

  •   家宴也是分做了两处,男人们以大老爷为尊,在外厅摆了酒席,女眷们就在里厅坐了。饭罢,于太太知道男人们酒兴浓,只把里厅的酒席撤了,叫佣人们不必急着去外头催,只好好伺候大老爷用酒。

      这是仲春的时节,到夜里还不算很冷,斯年叫婢女把那洋缎织的窗帘都用白铜钩挂起来,又将各处的玻璃窗都敞开,走走停停,挨个往外端详。上海不同溪口,于宅自然不能横亘半城,但这里是纯西式的建筑,没有那些累赘的假山造景,只凸显出建筑的典雅和精巧。自铁栅门进来,是一片绿茵茵,很开阔的庭院。两侧小楼雁翅排开,回廊连接着书房、客房、还有佣人房,电灯迤逦着直通向前厅,照得仿佛琼楼玉宇,是待外客的地方。后院则更幽深,绕墙草木葱茏,这会没有点灯,黑寂寂的,简直有点瘆人。

      斯年的衣袖刚齐肘,露出的两截手臂也是冰凉凉的,婢女送了披肩来,她摇摇头,“天气真是暖了,”她对着敞开的后窗,轻轻嗅了嗅,“咦,这香气好闻,是种的什么花?”

      “有丁香,玉簪,临街的角上还有几棵日本早樱,你看那一片,乱糟糟的,好些蔓藤,是爬山虎。”令年在夜色里指给她看。

      “那么密,不能有蛇吧?”

      令年心知她最怕蛇,笑道:“你晚上可千万别忘了关窗。”

      斯年不禁打个寒噤,把窗子闭起来。小客厅里还开着热水汀,暖气袭人,她脸上很快恢复了红润的色泽。两人在沙发上落座,斯年见令年裙摆拂动时,露出脚踝上一点象牙色的肌肤,心中生疑,悄悄将她的长裙掀起一点,见她长裙底下是一截西式的衬裙,料子薄得几乎透明,衬裙里头则是穿的玻璃丝袜。斯年笑道:“吓我一跳,还当你一双腿都光着。”又问这玻璃丝袜结不结实,“我明天也要去四马路好好逛一逛。”

      令年见她很羡慕上海的繁华,说:“你不如在上海长住一段时间,姐夫想你了,就坐船来,不过一夜功夫。”

      斯年啐她,“有什么好想的?”她轻叹着倚在沙发上,说:“还是你好,不用伺候公公婆婆,名正言顺地住在娘家。听说杨姑爷奉命在上海驻军,你索性叫他也搬进来好了。”

      令年道:“他宁死也不肯的。”

      “难道婶娘舍得你跟他在外头住?”

      令年笑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怎么也说孩子话?”虽然杨廷襄是死也不肯在于太太眼皮子底下生活,也曾夸下海口,要置办汽车豪宅,但看他来上海一个月,每天都在烟馆和堂子里流连,大概脑子里联想都没想过要安家这事。令年不由将嘴角一撇,轻嗤一声。被斯年看见,忙笑道:“别这样撇嘴,刻薄极了。”

      令年不服,道:“难道只许你刻薄,不许别人刻薄?”

      “我本来就是个俗气的人。”斯年说完,起身在厅里踱了一会,扭头一看,小座钟竟然已经快九点了,外头仍是灯火通明,声浪隐隐。她因怕长龄喝醉酒失态,命听差去嘱咐他,谁知听差也一去不复返,正疑惑,见大少奶奶卢氏拿着手绢自外头回来,进门便说:“妈,可不得了。”

      众人本在喁喁笑语,听到这话,都停了,于太太道:“什么事?”

      大少奶奶却仿佛懊悔失言,站在那里,只是抿着嘴笑。她身边的老妈子知道是因为大伯母吕氏在,少奶奶不好张口,便笑道:“是杨姑爷叫了一个唱花鼓戏的,在虹口赌坊很有名气的。大老爷说唱得很好,还赏了一个金戒指给她。下人们不听使唤,都赶过去瞧热闹了。”

      于太太对大少奶奶嗔道:“家里又不是没唱过戏,你叫什么?”

      “这些混账东西。”斯年恨骂,心知吕氏是客,不便开口,一个是大伯,一个女婿,于太太更不好意思阻拦的,便对那老妈子道:“什么花鼓戏,我想听,叫他们进来唱。”

      卢氏很嫌弃:“我可不想听……”

      “既然是正经戏,男人能听,怎么我们不能听?”

      老妈子便奉命去了。不多时,将戏班子请了进来,不过是一个拉大筒的师父,一个捧茶壶的小幺,还有一个唱戏的女孩子,脸上扮了妆,大概是怕夜路不安全,穿的是男式的灰葛布长袍。于太太一看,果然是正经唱戏的,便不拦她,叫她站在小客厅里,清唱一段《刘海戏金蟾》。

      吕氏侧耳听了一会,说:“你看她一个女孩子,唱男的,便十足像个男的,唱女的,便十足是个女的,一会男,一会女,丝毫不乱,换成是我们,恐怕要慌死了。唱得好,怪不得他们爱听。”也叫人拿一把铜钱,那小幺忙放下茶壶,上来答谢。斯年只觉得聒噪,仍旧走到窗前来看景,见星子稀稀疏疏,夜空乌沉沉的,对令年幽幽道:“你知道我想起几句什么话?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

      令年笑道:“反了,今天是接风,并非践行,怎么念这种离别诗?”

      斯年也觉不合时宜,忙说:“是我念私塾时没有用功,提起春夜,脑子里就只记得这几句。”又道:“最近好多新花样的爆竹,可惜不是年关,没有人放它。你还记不记得前年咱们在南京的时候?多好玩。”

      卢氏闻弦音而知雅意,走过来笑道:“我可是明白了,你想念的未必是爆竹。”遂叫人摆出牌桌来。斯年的愁绪顿时一扫而光,连同令年、还有个姊妹瑕年,一起围坐到牌桌前。这头雀牌撞得哗啦哗啦,那头大筒拉得铮铮响,很相得益彰。

      于太太也纳罕:“要比热闹,上海这两年的光景也是大不如前了。窦府新少奶奶过门,听说才摆了两个白天的喜酒,就完了。”

      卢氏笑道:“妈,你也是两耳不闻天下事了。窦府闹了好大一个笑话,全上海都传遍了,哪还有心思办喜酒呢?他们新少奶奶是很要面子的。”遂将程小姐大闹喜堂的事情讲给众人,“妈可知道这程小姐是哪一位?就是当初给小妹做家庭教师的程小姐呀。”

      “是她?”于太太一怔。唱戏的见于太太、吕氏等人都走去了牌桌旁,嗓音、大筒的弦声也都先后停了。“怪不得我前头总听说有个姓程的,在跟窦家打官司,原来是程小姐的爹。”自从程先生投资橡胶股票破产后,于太太便鲜少听到程小姐的消息,还曾很为她惋惜,她叹道:“可惜这位程小姐,身世也很坎坷了。”

      斯年把一张牌丢下去,不以为然道:“程小姐既然读过书,也能谋生的,不该自轻自贱。”

      卢氏道:“妈以前总说她好。我第一次见时,就觉得这位程小姐,人是漂亮,也有学问,只是看上去面相不好,不是有福气的人。”

      令年笑道:“大嫂怎么也会看相了?”

      卢氏瞥她一眼,笑道:“我看小妹的面相就很好,眼看姑爷发达了,少不了要送一副凤冠霞帔给你这位诰命夫人的。”

      瑕年吃吃地笑道:“大嫂,你是戏听入迷了?民国政府哪还封什么诰命夫人?”

      斯年趁拿牌的空隙,扭头一看,因众人只顾着说话,没人点戏,唱花鼓戏的女孩子便只捧着茶杯润嗓子,她吩咐道:“戏唱得很好,结了钱,叫车夫送他们到戏院子,天晚了,小心路上被人劫道。”

      卢氏接着说道:“我向来看人准的……说到这个,妈,你可还记得咱家原来那个伙计宝菊?”

      于太太又吃了一惊,“怎么,他也闹祸事了?”

      “不是祸事,却是喜事。”卢氏笑道,“周老先生大概要招他做女婿呢,喜日子都订好了。”

      吕氏奇道:“不是伙计吗?周老爷竟然也不嫌他出身?”

      卢氏微笑不语,心想:妈都不嫌弃,想要把小妹嫁给他,周家又算什么?佯做专心看牌,不去接吕氏的话。

      于太太道:“本来就是招赘,出身低一些,也不妨的。周老爷自己年轻时就是做跑街的,宝菊勤快,心也细,兴许以后能做的周老爷那样大的生意哩。”

      “那是周小姐有福气了,”卢氏说到一半,被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截断了,是康年那一群男人走了进来,先同吕氏、于太太来问安。原来是唱戏的被叫走了,他们觉得无甚趣味,又不好出门去鬼混,听到这里雀牌声阵阵的,便走了来,连声问道:“谁赢了?”

      卢氏正因输了一点钱,心里气咻咻的,忙叫康年道:“你来替我打。”斯年也自然要叫长龄助阵,瑕年正在兴头上,年纪又最轻,一边手忙脚乱地垒牌,笑道:“我好不容易放假,一定要打到十二点,你们谁都不准来赶我。”

      于太太只见眼前人影乱晃,问道:“杨姑爷怎么不在?”

      康年接了杯参茶,坐在牌桌前,笑道:“你那姑爷在和大伯父讨论治世经济之学,十分投机,我们这些都是没有一官半职的人,只好先告退了。”

      于太太心知康年等人与杨廷襄素来有积怨,今日面子上已经是很过得去,便不再强求,探头在人群里逡巡,见慎年独自坐在窗下一个紫绒布的沙发上,两三个听差就守在旁边等回话,他只翻看一摞电报和书信,也说不上是喜是怒。于太太便招手叫芳年来,悄悄教她道:“去同你二叔说,今天家里有客,哪里也不准他去。”

      芳年这女孩子大了,很鬼灵精,便奔过去,要二叔教她看洋人的画报,百岁则不甘示弱,把自己的橡皮兔子,发条青蛙,小火车、小轮船都贡献了出来,要和二叔列阵对垒。那听差插不进话去,只能把电报和书信拢一拢,退出去了。

      卢氏挪了一个紫檀木方杌,坐在康年身后看他打牌,也是一心两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忽而又抿嘴一笑。斯年和她是对家,忙去看长龄手里的牌:“笑什么?莫非康年这把要赢了?”

      卢氏背对着于太太将手摆了摆,凑到她耳边笑道:“你没瞧见?那唱戏的刚才要走了,谁都没来告辞,特意绕到沙发那里去,跟二弟拜了拜。我当她只有杨姑爷这个大主顾,原来不是。”

      她声音虽低,牌桌上人却都听得清楚,都不免去看,见戏班子三人已经走了,慎年正被芳岁拉着去看画报上的洋服。卢氏仍旧低声道:“倒也没说什么,只听唱戏的跟二弟说,‘二公子,许久不见了’。我看,上海的倌人,不说全部,起码十个里头有九个都认得咱们二少爷。”

      斯年道:“他们生意上的人,也是难免的。”

      长龄也笑道:“刚才在外头就碰过面了,也不见得真的交好,多半是被朋友带着,在哪里见过一两回,人家偏要记住他,他也没办法呀。”

      斯年笑盈盈道:“对了,凡事都推到朋友身上就是了。”

      长龄“诶”一声,只是笑,不再说话了。斯年这一向,不知为何,气很不顺,本意是不耐烦大少奶奶挑拨是非,要替慎年辩驳的,谁知被长龄这么一说,倒仿佛他借机给自己开脱似的,斯年便冷笑起来,盯着雀牌看了一会,忽然将脸一扬,道:“慎年过来,我有话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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