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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   杨金奎窝在红河甸,除了琢磨他的宏图伟业,也没别的事可做。他是铁了心,要把慎年拉上他的贼船。翌日,杨金奎睡到日上三竿,绸衫也懒得套了,照旧是一身短打,摇着大蒲扇,来邀慎年去寨子外转一转。

      慎年是客随主便。杨金奎见娇俏可人的三小姐跟在大舅子身后寸步不离,他心里就要作痒。昨夜听了半宿的红拂夜奔,杨金奎看令年的眼神别添几分热切:“三小姐,会骑马吗?”

      杨金奎一张嘴,令年立即全神戒备。开口之前,先瞥慎年一眼,见他的表情,似乎也没反对的意思,令年话到嘴边,又改了,“会。”

      “好。”杨金奎兴致勃勃,叫彝兵牵马来。令年一出门,杨金奎又站住了脚,用眼神挑剔令年那身乡下老婆的打扮——他简直怀疑令年是诚心要在红河甸乡民面前丢他的脸。上海来的于家三小姐,就这么个尊容?他把眉头一皱,骂彝女们脑袋笨,不会伺候人,“这不是乡下人的衣裳吗?谁给预备的?”听说是如夫人,杨金奎骂声混蛋,“简直是辱没三小姐。”

      令年忙请杨金奎息怒,又夸他的如夫人细心周到,“将军这一身打扮,就一点也不辱没你。”

      “过奖过奖。”这话听着像恭维,杨金奎下意识地就要谦虚,可转眼一看,自己穿的一身土布短打,胳膊裤腿挽得老高,当场就能下田插秧——这哪里是恭维,分明是笑话他乡下人穷酸么!杨金奎鼻子里出气,哼一声,抄起鞭子请他们两位上马,“请。”

      慎年看不惯杨金奎,又懒得和他打口角官司,见令年嘴下不留情,他倒乐呵了。作为上海来的肥羊,于家兄妹便被杨金奎陪着,一群扛枪的彝兵半为开道,半为押送,离开土司府。

      红河南岸的思陀甸也是坝子,被河水浸透的红土散发的热气,一阵阵往人脸上扑。幸好是骑在马上,幔帐般的密草刚够上马腹,在令年的草鞋底轻轻刷着。马蹄踩着紫红色的三角梅,翻过山坡,往坝子里俯视,梯田里零零散散栽着几杆青玉米,红河岸上有灰白色的鸽子跳来跳去,在泥地里啄食。

      杨金奎来了精神,拿起枪就往鸽子堆里瞄准了。谁知令年的马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鸽子扑棱棱都惊散了,杨金奎很扫兴,说:“得了,今晚的鸽子汤飞了。”

      令年看着鸽子掠过密林,问:“将军,这里的人养鸽子吗?”

      “人都吃不起饭了,还养鸽子?它们是在那里刨盐吃呢。”杨金奎把枪往旁边一丢,下马抓了把红泥巴给慎年两人看,明晃晃的日头照得泥里晶莹闪烁,“前些年马帮还从芒康贩盐过来,都是沿河走的,这泥里不知道洒了多少盐,不长庄稼,光养野鸽子了。你看,这盐粒也是红的,芒康人都叫桃花盐。这几年马帮不来了,思陀甸也穷了。”

      山坡上忽高忽低,几人下马走着,杨金奎把周遭那些绵延起伏的红丘陵指给慎年看,“地无三分平,人无三分银,说的就是这红河甸。彝人伺候不了庄稼,不像汉人会点窝埋种,你看那玉米,种子也撒下去不少,稀稀拉拉的,还没半尺高,就被牛啃光了。到处都是山洼子,本来地就少,七八个县,连个田税都凑不齐一百两,临安府都懒得治理这啦,也成了个三不管。”杨金奎这几年当官,对这苦哈哈的彝寨有了点悲天悯人的情怀,“唉,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慎年心想:你就是头一号的刁民。他问杨金奎:“不是有锡矿吗?”

      杨金奎狠狠吐口唾沫,“几个大矿,都让洋人买断了,哪有咱们的份?”他现在满脑子琢磨的就是一个字:钱。顾不得抱怨了,杨金奎挽着裤腿进了梯田,把几杆玉米踩倒,他请慎年坐在地头,青纱帐似的玉米遮住大太阳,正好谈生意。杨金奎一双眼睛贼亮,亲亲热热叫着大舅子,“玉米种不活,鸦片还怕种不活?那简直跟猪没两样了。你不知道吧,贵州的烟,四川的烟,都赶不及云烟。好的云烟,入口芬芳,抽一口,神清气爽,不比波斯烟差。这样一亩玉米地,能熬三斤烟,就是十二两银子。我一斤抽三分银,要是整个红河甸都种上鸦片,能抽多少?有了钱,有了兵,在整个云南都设上厘卡,你知道能抽多少厘金吗?”他凑到慎年面前,想卖关子,又按捺不住兴奋,“贵州的烟还不如云烟好,一年光厘金,是八百万两雪花银!”杨金奎冲慎年笑,“二公子,一年有这八百万两,我在云南站稳脚跟,你呢,别说上海,全中国的钱,洋人的钱,都往你兜里来了,你说美不美?”

      慎年这人,心里打定主意了,脸上半点不透风。他点头道:“我看你想得是挺美。”

      杨金奎不高兴了,“怎么是我想的?”见慎年迟迟不上钩,他急了,“我跟你说,红河甸现在临安府也不管了,是我自己的地盘。你先出一百万两,不,只要五十万两,我去安南囤几火车的米回来,立马叫他们把玉米全拔了,种上鸦片,不到半年,五十万两的本就回来了,世上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事吗?”

      慎年故意气他似的,“有啊,买股票。”

      杨金奎脸阴下来了,“二公子,我跟你说正经事,你拿我开心是不是?”

      慎年见他恼羞成怒,便思忖了一下,说:“五十万没有,五万兴许能凑得出来。”

      杨金奎不干,“这也差得太多了。”

      杨金奎在红河甸憋得要发疯,迫切地要招兵买马,慎年不急,反正他是杨金奎的大舅子,也没人敢省他的吃穿。他冲杨金奎一笑,“天上要价地上还。将军,等你什么时候不漫天要价了,兴许我砸锅卖铁,还能多凑几块钱出来。“

      当初在溪口说一百万就一百万,半点也不犹豫,才半年,就抠成这样。杨金奎腹诽,正想着要不要拿枪出来吓唬吓唬慎年,两个彝兵跑了来,说大烟田里打起来了,杨金奎忙去看究竟。原来是他在山坳里给自己圈了几十亩好田,才把烟苗种下,还派了几个彝兵日夜巡逻,谁知放牛的人偷懒,把牛赶去田里,啃了一大片的嫩苗。

      杨金奎朝天放了一枪,打架的人被吓愣了。他上去就给了放牛人几个嘴巴,叫彝兵把牛捆起来,要宰了吃。放牛人苦苦哀求,杨金奎才眼睛一瞪,叫彝兵把牛缰绳还给他,还骂道:“滚滚滚,下回再来,老子把你宰了。“

      杨金奎领着彝兵去巡视他的大烟田。令年见一只灰扑扑的鸽子在地头漫步,怕要被杨金奎捉了泄愤,忙轻声驱赶它:“走呀。”

      野鸽子不怕人,反而在令年掌心啄了啄,柔软的翎羽在红泥地里扑打着。

      令年重新把草鞋套上。彝女的褂子宽又短,她露在外头的洁白手臂被太阳晒得发红。令年站起来,用手在眼前遮个凉棚,见大烟田外,是扑落满坝子的紫红三角梅,被乱脚踩倒的草还散发着微涩的味道。从河滩,到山丘,是一望无际,彩云般的红河甸。

      她问慎年:“出了红河口,一直走,就到河内了吧?”

      慎年说是,别过脸看令年。她的眼珠在大太阳底下显露本色,是清浅透亮的琥珀色,要比旁人多些冷淡,所以常被以为傲慢。慎年脑海里是她沉浸在夜色里那双幽幽的眸子,他说:“你想去河内吗?”

      令年摇头,“安南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也谁都不认识。”虽然这么说,却专注地看着野鸽子往南飞的痕迹。

      慎年看了她一会,没有追问,他说:“安南女人就穿这样白布做的褂子。”

      令年咦一声,有些微欣喜,“就像我这样吗?”

      “就像你这样。”

      “打道回府。”杨金奎吆喝着上了马,甩着小马鞭,他的红拂夜奔唱得荒腔走板,又极其的情真意切,“寂寞春风锁深院,我困局府内待何年?劈破彩笼双翼展,似水东流永不还……唉!天下何日能定!哪有心肠来想此事?”

      慎年竟然听得入了神,没有找借口打断他。

      回到土司府,杨金奎盛情款待贵客,叫人烧了只肥鸡来,随手往里头薅了把大烟叶,锅一掀开,异香扑鼻,令年还没领教过这种吃法,正在犹豫,杨金奎忙招呼她:“三小姐快尝一尝,这一碗汤喝了,保你疲惫全消,这里百姓都不怕的,牛窜稀,猪发瘟,给吃两片大烟叶,立马好了!”

      他这么一说,令年和慎年两个齐齐放下了筷子。

      杨金奎倒是胃口很好,吃了饭,又吃西瓜,主客三人在廊檐下,正围着那一笸箩黄澄澄的小芒果啃,金波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还拉了车,把上头蒙的被子一掀,里头竟然是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冰棍。彝兵们一哄而上抢冰棍吃,金波把一只放在碗里,端来给杨金奎。

      杨金奎哪吃过冰棍,端起碗来左看右看,冰棍已经融成了半碗冒泡的黄汤。

      “这是什么稀奇玩意?”杨金奎把碗凑到嘴边,问金波。

      “好像是马尿。”慎年忽然说。

      杨金奎一口冰棍水喷了出来,听见令年扑哧一笑,他不乐意了,“二公子,我知道我是乡下人,你就不要笑话我了行不行?”嘴里一砸吧,凉凉的,甜甜的,可惜半碗都被他喷了出来。连令年也有些惋惜的样子。

      金波跟杨金奎说:“这叫马鸡儿冰棍,法国人在哈尔滨的糕饼房里卖的。”

      令年忍着笑,听见杨金奎骂金波放屁,“马鸡儿?马的鸡儿你叫我往嘴里放?哈尔滨的冰棍拉到了云南卖?是你傻还是法国人傻?”

      金波只能承认,马鸡儿的确是法国人在哈尔滨造的冰棍,但这一车是他在县上买的,大概是冒牌货。杨金奎噢一声,眼瞅着三小姐又成了他大舅子的小尾巴,没精打采地往房里去了,杨金奎便背着手,往外头空车上瞟了几眼,问金波:“没啦?”

      金波说:“没了。”

      杨金奎又借机骂骂咧咧几句,摸进如夫人房里。没过一会儿,又溜溜达达地来到令年房外,把门哐哐敲开,往里把头一探。

      慎年不在。杨金奎窃喜,作出关切的样子走了进去,询问三小姐是不是身体不适,饭菜不合胃口。客气完了,他自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很得意地放在令年面前,柔声说:“三小姐,你瞧瞧这是什么?”

      令年一看,瓶身上写着摩尔登糖,不禁咦一声。

      杨金奎见她总算有了兴趣,趁机把屁股往椅子里牢牢一坐,套起了近乎:“我有个朋友,最近专爱吃这个,还要特地从上海买,一瓶就得几角钱。我还想是什么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跟他讨了一个尝,嗳,这不是我在溪口三小姐家吃的糖渍栗子嘛,原来你们上海人管它叫摩尔登糖。”他因为那马鸡儿冰棍丢了面子,特意要在令年面前卖弄卖弄,“三小姐,你们上海人也太崇洋媚外了,其实这个也没什么好吃的,甜的粘牙。可我看三小姐胃口不好,兴许想吃颗糖?”

      令年彻底明白了,把糖罐子推回给杨金奎,笑道:“将军,这是你偷的你家如夫人的吧?我不敢收,怕她要生气的。”

      杨金奎腾的脸红了,辩解道:“她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养活?怎么能叫偷?”

      令年不跟他扯这些没用的,话题一转,问道:“将军,我家那几个随从,这两天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将军能不能放他们出来?寨子里到处是哨岗,跑也跑不远。”

      杨金奎见令年又要和他谈判,便把脸色端正了,糖罐子一收,他毫不客气道:“三小姐,你把我当狗呢?给块肉就得咬?我说了,有一百万,什么都好谈,你们二公子呢,穷得只出得起五万块,你连看都不肯给我看一眼……”

      令年见他愤愤不平,忙笑道:“将军,你这一会,已经看了我不下十几眼了呀?”

      杨金奎眼睛一亮,直勾勾地盯着她:“那你让我亲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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