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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第 115 章 ...

  •   慎年和令年的谈话,被康年夫妻一打岔,没有进展下去。令年回到杨家后,伏在枕上,辗转了一会,心想:他口中的走,大约并不是她猜想的那个意思,现在银行里的生意正如日中天,谁会有这样的魄力,能义无反顾地把这些都抛弃?便把这事忽略过去了。隔日,卢氏的电话又打到了杨宅,令年奇怪地说:“难道你今天还敢出门吗?”卢氏道并不是,“妈今天回上海来了,还说有四叔的电报,所以叫你回家一趟。”

      令年不明所以,回到于府,得知于太太是昨日上船,今天早上已经到家了,因此康年也没有去衙门,都在于太太的房里。于太太是坐在她那张雕花紫檀的榻上,底下铺着一张玉石缀的凉席,上面又隔着一层墨绿色的荷兰绒软垫,大少奶奶站在一旁,正和于太太看案几上展开的几个绣件,康年则坐在旁边的靠背椅里,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手上端着茶碗,人很闲适的样子。

      见令年到了,于太太叫她也在榻上坐了,然后继续跟大少奶奶道:“这些土布虽然不时兴了,但给小孩子穿,比洋纱还凉快。也不必绣很多花,小人的皮肤嫩,不要磨得他。”令年见那一叠,都是小褂子、小袜子,可爱极了,用手展开,依次看去。大少奶奶则只是笑,于太太道:“怎么,你是嫌这些活计粗糙吗?”大少奶奶道:“我想想只是好笑,妈这样一个老太太,出过洋的,又养尊处优地过了几十年,竟然也亲手做起针线来。”于太太不以为然道:“我胡乱做一些,打发时间罢了。”大少奶奶虽是开玩笑,对于太太的所赐是很郑重的,叫使女仔细收起来,给芳岁姐弟用。

      于太太闲话毕,这才转过半个身子,望着令年道:“你四叔发电报来了,北京那边不知怎么,忽然又要调他去做法国公使。听说这一年法国形势不好,怕要打仗,你四叔因此有些害怕,这一去,以后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他和你也有十多年没有谋面了,毕竟是亲生的父女,这样互不干涉,简直是有违人性了。所以我想,你去趟美国,和他见一面也好。只是不知道姑爷答不答应。”

      于太太对于令年的身世,即便在康年夫妻跟前,也没有这样开诚布公地讨论过。因见她嫁了人,姑爷又是那样一个凡事都很无所谓的性格,心想,趁这个机会把它公开也好。说完,又转向康年夫妇,问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呢?”

      康年道:“四叔既然开口了,小妹还是去一趟的好。我看欧洲的确有发生战事的危险。不过来回少说也要小半年,妹夫又不是个闲散人员。他不能送小妹去,只叫几个没出过远门的下人跟着,怕妈也不放心。”

      卢氏笑道:“要不是有芳岁这两个拖累,我倒愿意陪小妹走一趟,去美国看看。”

      康年道:“你不要胡吹大气了,怕船还没出海,眼泪珠子就要流两大行了。”被卢氏把他剜了一眼。

      他们在这合计,慎年也走了进来。于太太的房里,一进门,同样是个紫檀的四足高脚架,靠墙立着,上头放了一盆绿萝,这个绿萝叶子长得很茂盛,枝蔓沿着架子腿,一直垂到了地上。慎年便两手插着兜,右肩靠着高脚架,在那里不做声地站着。于太太叫他道:“你小心有线虫,顺着衣领爬进去。”

      康年原本是背对门口的,还没查觉他来,闻言一瞟,将腿放了下来,茶碗也往茶几上一搁,只对于太太道:“实在没有办法,不如我去一趟。”

      于太太道:“衙门里头的事怎么办呢?”

      康年淡淡道:“衙门么,左右也不过就是每天去应卯。我看,就算隔个半年再去,也还是那些事。再说,如今都讲究西学,我倒也想去国外看看,他们的财政都是怎样维持的。”

      于太太笑着看了一眼卢氏,说:“只是怕家里有人挂念你。”

      卢氏也笑道:“反正我不挂念。”这一句后,便没话了。

      慎年说:“我去吧,大哥有大嫂,还有芳岁两个,”说着,径自一个微笑,“反正没有人挂念我,去一年两年,也不碍事。”

      卢氏道:“二弟对美国,再没有人比你熟了,我看也是你去最好。但我听说银行最近简直忙得不可开交,你也走得开吗?”

      慎年道:“我正是有些银行的事情,要去美国办。早几个月前就有计划了,只是还没能实施。”

      卢氏的心里,当然巴不得慎年代替康年去的,听慎年这样说,便把脸望着于太太,谁知康年好像故意似的,坚决地说道:“还是我去。”于太太哪知他们之间早已生了很深的嫌隙,只以为兄弟二人是互相体谅彼此的难处,所以才来主动揽这差事,便笑道:“你们两个,不过比别人多点见识罢了,平日里都是使女听差伺候着,怕连个茶水也不会沏,我可不敢担保谁能吃得下这个苦。要我说,你们随便哪一个去,都不如找两个老实可靠、又有些拳脚功夫的听差跟着。”最后,下了结论,“这种事,原本也该跟姑爷商量的,还是不要你们掺和了。”便把众人打发走了,临了,把慎年叫住,“你再来给我看看这个电报。”

      康年等人都走了,慎年才把案上的电报拿起来,于太太又劈手夺了回去,往案上不轻不重地一拍,说:“你是又想挨我的耳刮子了吗?”

      慎年一怔,说:“妈,不是你要我给你看电报的吗?”

      于太太冷笑道:“我是不好意思当着你大嫂的面说出那些难听的话罢了。你小妹去见四叔,你就这样巧,也有生意上的事要去美国,你以为我信吗?就算我信,放你去,你大哥也不肯,你没看见他刚才脸色多么难看?”

      慎年面不改色,也不去看电报了,往康年那个椅子里一坐,说:“我千真万确是有生意上的事,早计划了下个月要去美国。和小妹同行,不过是彼此方便,非要分开走,那也没有所谓。”

      于太太半信半疑,有心要试探他,说:“那么,一起走也好,你把阿婉带上吧,她还算勤快,人也本分。这一趟出远门,虽然有些出格,但我想她爹也不会说什么,等回来后,正式给她个名分就行了。”

      慎年皱眉道:“妈,我以为何妈已经够可怜了,你要把阿婉也变成另外一个何妈吗?”

      于太太怒道:“你说的这是什么屁话?难道你也去了美国,一辈子不再回头吗?”

      慎年道:“你再要逼我,那我也只好一辈子不回来了。”

      于太太黯然地看着他,说:“你不要怪我总是疑心你,我自己生的什么样的东西,我心里很清楚。你也不要怨我约束你,说实话,谁还没有年轻过,没经历过一些荒唐的事呢?可等结了婚,有了孩子,回头想一想,都是不值一提的。就像你小妹,现在不也好端端的,结了婚,和姑爷还很亲近?我看,人家比你能想得开,你是太愚蠢了。女人,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谁愿意在外头举目无亲地漂泊,一辈子给人指着脊梁骨过活?”

      慎年笑道:“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于太太沉着脸没有说话。

      慎年对于太太刚才的那番话,也不是毫无触动的。他看了一会于太太,忽道:“妈,你这辈子过得快乐吗?”

      于太太微笑道:“有你们兄弟两个,我还有什么不快乐,不满足的?”她毕竟还是心软的,又因为这两年来,慎年和令年之间,的确是只限于兄妹间的来往,甚而令年对康年更亲近些。又经过刚才那番试探,于太太略微放了心,说:“如果你真的改了,那我并不反对。但你要记住,如果这一路上,你再胡来,就算我还可怜你,你大哥也不会再准你踏进于家半步,你能答应吗?”

      慎年毫不犹豫,说:“好。”

      康年对于慎年和令年一同去美国的主意,是并不苟同,但他现在对于慎年的事情,多数以冷漠的态度来应对,兼于太太也点了头,他便没有多加阻挠。而令年对于这趟美国之行,并没有持太多的期待,不过于太太安排,她照办罢了。只有杨廷襄对这位即将调任法国公使的四叔产生了一些兴趣——他是知道令年有一位叔父在任美国公使,并且自清帝至民国总统的手上,地位都没有产生动摇,但不知道,这位叔父和令年竟也有这样特殊的感情,要千里迢迢去为他践行。令年敷衍他说:“不过我小的时候在美国,承四叔和婶母关照过几年,哪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杨廷襄道:“是那张照片上,你穿着白缎子、绣花边的裙子,扮得像个小女洋人那时候吗?”说着,面带笑容,作出一副神往的样子。他去于家,不过寥寥数次,令年不想他竟还有这份细心,把她幼时的照片都记在心里,便说声是,杨廷襄转过脸来,对令年微笑道:“你知道吗,我这个人,虽然出身在乡下,但是最喜欢像洋学生那样,斯斯文文,懂得识字看书的女人,最好还要长得漂亮一点。所以我在溪口,一眼就看中了你。那时候,你还百般地作态,一副看我不起的样子,现在不是照旧做了我的老婆?”

      令年只把它当做给自己的恭维,撇着嘴一笑,说:“那的确是你手段高明呀。”

      杨廷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又说:“那么你呢,如果换做现在的我去溪口,跟你提亲,你还会把我当土匪赶出去吗?”

      令年道:“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这个人挺有趣的。”

      杨廷襄听她只肯承认自己“有趣”,有些不满意,说:“那你给我亲一口。”才把个侧脸递过来,见门帘啪的一声,杨文庆突然钻了进来,令年早把他的脸一推,头也不回地去了。被这么个半大不小的儿子盯着,杨廷襄也不禁脸上一红,冲杨文庆皱眉道:“你跑进来干什么?”

      杨文庆没敢说,是玉珠怂恿他进来的,只佯做找书,在房里一环视,随手抓起案头一本小说,撒腿就跑了。杨廷襄隔着窗子,对走廊上的玉珠冷笑一阵,再走回房里,见令年在梳妆,他盘算了一会,说:“陆军师想要调我去云南做镇守使,你说我是该去呢,还是不该去?”

      令年说:“依我本心,你是该去。你替窦做的事情越多,越容易受他猜忌,而上海这个地方,实在倾轧太严重了。既然现在有北京政府的赏识,何不去云南,建立一番势力呢?不过呢,你去云南,我可不会去,为了免得你说我无情无义,索性我也不发表意见了,请你自己决定吧。”

      杨廷襄道:“你这话说了简直等于没说。”

      令年见他堵在门口,又想了一想,说:“要么你还是暂且不要轻举妄动吧,毕竟你还不清楚现在的蔡督军到底算哪一路人,万一自投罗网,可就糟了。”

      杨廷襄道:“果然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难道没听说,富贵险中求吗?”

      令年道:“那你又何必来问我?”绕过他径直往外走了,听车夫在外头回话,果然又是回娘家。心想她刚才那番话,也不过是在敷衍自己,杨廷襄不禁咬牙,心道:女人,太精不好,太蠢也不好,做男人简直是太难。看来我还得娶第三房才够用。

      他在那里浮想联翩,令年早上了车,往于家去了。去美国的行程,是交由慎年决定的,因为他在银行里有许多需要交待的事情,等大致安排好,已经过了半个月。这段时间,也够于太太为他收拾行装了,令年一到,众人在小客厅里围坐着,讨论起船舶的航线,都说先从上海到香港,再经日本的横滨,到美国的西海岸。因此英镑、日元,都要兑换一些,这些业务,是可以通过汇丰来办理的。正在众说纷纭,忽见眼前人影一晃,是何妈扑通的一声跪在了于太太跟前,双手把于太太的裙子死死攥住了。

      于太太给她吓一跳,说:“你这是要做什么?”

      何妈嘴唇哆嗦着,说道:“太太,我想跟三小姐去美国,你叫我去吧。我攒了钱,够来回路费了。”

      全家人都静默了。朱宝驹的事情,于太太早已从大少奶奶口中得知了,对于何妈还要执迷不悟,便是很不认可了。见何妈不住口地哀求,于太太板着脸道:“你是攒了多少钱,要这么一把把它都花了?来回的路上,晕船不说,可能还会染病,你不年轻了,值得吗?”

      卢氏也说:“何妈,你见了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人在美国,犯的美国的法,即便四老爷、二少爷也没办法的。难道你还要学戏里演的,去劫法场吗?”

      何妈九头牛也拉不回,执拗地说道:“太太,我就想去看一眼,他是不是真的朱宝驹,要是真的朱宝驹,他没死,我就跟他说两句话,已经死了,我就把骨灰带回来,给他在乡下立个碑。”

      于太太不做声,任何妈跪着,半晌,令年不禁看着于太太,叫了声妈。于太太轻轻叹口气,说:“活半辈子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我可是没有见过比你还傻的女人了。我只怕你去了,才知道自己这几十年等得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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