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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第 114 章 ...

  •   翌日,果然财政部下令,所有银行立即停兑纸钞。事情一公开,自北京到上海,大小银行,挤兑成风,于家银行到宅子的电话,都不停歇地响着,慎年一般是不接的,回家换衣裳时,手里拿着那个蓝底细白格子的手绢,却不禁心里一动,问听差道:“三小姐最近有电话来吗?”

      听差说:“打过一回,你和大爷都不在,也没有说什么。”

      慎年便叫听差出去了,这时书房里的电话又泠泠响起来,慎年稍一踌躇,将电话接起来,听筒里头的人说:“是二哥吗?”果然是令年的声音。

      慎年是笃信科学的,这会心中却有种很奇妙的感觉,露出一点微笑,说:“是我。”

      令年大约也是没有想到,恰好是慎年接的电话,一时有些语塞,之后说:“我看报纸,财政部要停兑纸钞,你那边还好吗?”

      “昨晚和大哥大吵一架。”慎年手里握着听筒,稍微一顿,说:“你相信我吗?”

      令年也不问缘由,只说:“我相信你。”

      宝菊的再次提议,慎年并没有回应,这对宝菊也不算意外,并且他很笃定,于家很难从这次的京钞风潮中躲过去。然而,在财政部发布公告的当日,兴业、商储,及于氏的沪银,人称南三行的,当即也发布联合公告,称南三行依旧照常营业,随存随取,不设限额,并且三家民办银行,互为担保,一万以上的款项,可随意到任意一家分行支取。在街上,已经有路人亲眼目睹,兴业开了银库,将一车现银送往商储的分行。而到下午,沪银又发布声明,为闸北纱厂放款十万块。自今年以来,欧洲民用品需求剧增,纱厂的订单比往年增长了数倍有余,这笔款子正是为纱厂订购新式织机所用,此举也是为了支持和鼓舞民间实业,吸引白银回流。

      南三行此举,事先丁点征兆也没有,宝菊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他忙回禀了周介朴,周介朴祖籍山西,倒对甬帮的魄力颇为钦佩,说:“宁波人嘛,一人偷狗,三人偷牛,真联起手来,也不输一家国有大银行。市场上现在听风是雨,十句里面九句都是假的,真的敢打开门随存随取,那才见真章。再等几天看。”

      南三行发布公告后,也并非立竿见影,头三天仍是人头攒集,全是闻风来取款的。各分行也信守承诺,随意支取,银库里的银子,瀑布似的往外流。三日之后,取款的人逐渐少了,来存款的人,却猛地多起来。百姓此刻已经对中交两家国有银行完全丧失了信心,对于洋人,又始终存畏怯之心,手里的银子无处可去,便一股脑地涌入了南三行。之后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南三行近乎吸纳了市面上所有的流动资金,资本额剧增三至四倍也不止。而当初为了预防挤兑,提前同浙苏商帮借的一百万储备银子,并没有派到用场。而兴业、商储两家银行趁着势头,向社会公开招募股本,因为南三行在这一次挤兑的风潮中逆流而上,又积极地支持实业,民间对于这样的义举,岂不是更加踊跃地回应?一时间,投资民办银行简直成了一股风潮。沪银要更为谨慎一些,只招募了极少量的商股,而到月底,沪银的股本达到五百万白银,可以比肩一家大中型的省办银行了。而中交两家银行,从汇丰、花旗等银行高息借到了几笔款子,只勉强维持着没有倒闭。

      康年亲眼目睹这一场风波暂时消弭,财政部闹了个灰头土脸,对比南三行,简直是惨败,而国家发行钞票的计划,是彻底的破产了。康年在钱币司的衙门,见到总理自北京政府发来的手信,痛斥财政部无能,他茫然地坐了一会,拨了个电话到银行,对慎年道:“南三行伏击两家国家银行,你们是大大地成功了。这个计划,筹备了很久吧?”

      康年并没有劈头大骂,慎年也就很泰然,说:“大哥,你是担心财政部要追究你的责任吗?中交两行账面空虚,是业内人尽皆知的事实,你并没有泄露什么机密的消息给我,大可不必引咎自责了。”

      康年冷笑道:“哼,我即便无意中说了什么,也并没有预料到会被自己的兄弟暗算,说起来,该是我把你大义灭亲才对。你现在很得意吗?财政部已经下令要追责,南三行释放虚假消息,扰乱市场,欺瞒百姓,判你个罪首,并不冤枉。你以为把国家银行搞垮了,会对社会有什么好处吗?简直是天真极了。”

      慎年并不怵,说:“国家银行垮了,我并不是始作俑者,我倒也建议财政部好好查一查,先从自己查起。想要查沪银,那也是你的职权所在。我只告诉你,南三行正在筹建沪上银行业者监督会,监督会里选任的股东董事,都是浙苏各地有名有姓的厂商,财政部要来追究南三行的责任,整个南方的实业界会跟你停工抗议,你尽管可以试一试。”

      康年道:“我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天,被你指着鼻子威胁。”

      慎年的语气也淡了一点,说:“大哥,我针对的不是你。”两人话不投机,不约而同放了电话。

      沪上钱业的这一场明争暗斗,在溪口的乡下人是不易察觉的。唯有令年养成了习惯,每日晨起,跟杨文庆、小金走去镇上,从邮电局买几份报纸来看。溪口不同上海,关注时事的人不多,因此那些报纸就随意地摞在柜台上,外头黑瓦白墙,巷道崎岖,穿土布衫、草编鞋的乡下人,三三两两地从青石板路上走过。令年看了一会报纸,将沪上银行监督会待选董事的那一个长长的名单看了一遍,里头并没有慎年的名字。她有些意外,正在琢磨,听见身后有人走近,说:“你怎么在这?”

      令年回头一看,来人穿着灰绸长衫,戴着帽子,一手挥舞着一个手杖,竟然是杨廷襄,旁边跟着金波,还有两个心腹兵勇,也都是寻常百姓的打扮,正从邮电局对面的一个茶馆走出来。令年见他这样神出鬼没的,又带点斯文的架势,简直不敢认,杨文庆先惊喜地喊了一声爹,上去就要拖杨廷襄的胳膊,杨廷襄“哎”一声,用手杖在杨文庆胸口一抵,杨文庆便不由退了几步,杨廷襄皱眉道:“老子这个胳膊还挂彩着呢。”说着,很警觉地往邮电局的柜台后一逡巡。

      令年放下报纸,和杨廷襄一起走出邮电局,将他的胳膊着意多看了几眼,好像伤颇有些严重似的,在街上又不敢贸然发问,只能埋怨道:“你怎么也不发电报,突然就来了?”

      杨廷襄轻咳一声,说:“我就是不发电报,悄悄地回来,看看你有没有恪守妇道。”

      令年白他一眼,没有吭声,杨廷襄见她姿容秀丽,手里牵着杨文庆,一对继母子,倒是相处得满融洽,他心里也有些高兴。他一路回来,对于停兑钞票的事情也有耳闻,刚才又见令年看报纸,便对杨文庆道:“你这个二舅,运气倒真他妈的好。干这一票,胜过老子辛辛苦苦经营几十年,可见人还是要多读书才行。”

      杨文庆说:“我可不打算做生意,我愿意当个大将军。”

      杨廷襄哼道:“你有那么个本事吗?”一挥手杖,胳膊就作痛,只能把那根扮斯文的手杖丢给金波,这时,众人走过了那条青石板街,于家老宅隐隐在望,杨廷襄叹道:“唉,我可就倒霉了。给大总统、大总理不要命地干事,得罪了一票人,才一出北京,就糟了人的黑枪,只好易容改装,带这几个手下,灰溜溜地回上海。你说我值不值?不如仍旧去干土匪算了。”话是酸溜溜的,脸上可是抑制不住的得意。

      令年知道,和杨廷襄的相处之道,就是在他得意的时候,任他随便吹嘘,因此一路只是默默听着,不去扫他的兴。回到于宅,于太太并不知道杨廷襄受伤,只见他平安述职回来,如今又兵权在握,颇受总统重用,当然要好好地为这位娇客接风洗尘,留他在溪口歇宿一夜,才目送他们一对夫妻登船离开溪口。

      杨廷襄对那一场应当是很惊心动魄的暗杀,嘴上满不在乎,但回到上海,人却明显地警惕起来,平日里杨府早晚有重兵把守,令年、玉珠等人出门时,也有士兵随身护卫。令年嫌麻烦,索性也懒得出门了,只天天看一看报纸,偶尔和于家通个电话,知道最近财政部对于南三行,几番做出了口头的威胁,但忌惮社会上的反抗,并没有做出实质的举动。而沪上银行监督会的董事人选,遇到了一些阻碍,因为被举荐的人中,有督查童秀生在内。沪银是反对的,而童秀生是租界一霸,在钱业也势力颇广,因此兴业和商储还颇有些踌躇,就这样,暂且把董事会的筹备事宜搁置了。

      卢氏跟令年打电话,抱怨道:“这个人,怎么哪里都有他呢?政府不去查他,却来查我们银行,简直是岂有此理。”之后又问令年:“你哪天回来呢?最近老大和老二可是真翻脸了,面对面都不肯说话,我真是拿康年没有法子。”

      这一次财政部和南三行之争,卢氏竟然难得地支持慎年,在康年面前,当然也没有得到好脸色。令年听她很苦恼似的,说:“我陪你去洋行里逛逛,不好吗?”二人相约,到了洋行,卢氏只带了一名使女,令年身后,则是两名持枪的士兵,卢氏笑道:“你果真是做了旅长夫人,架子很大了。我想,这青天白日的大街上,也还不至于吧?”叫那两名士兵去洋行外头等着了。

      谁知店里的伙计才把几个匣子摆上来,还没细看,听外头枪响,把卢氏吓得手一抖,脸色雪白,还当是令年两个侍卫当街放枪,这时两个士兵也匆忙地走进来,催令年和卢氏快上车,外头街上早就人声、脚步声一团乱了,卢氏二人昏头昏脑地被一路拉出了四马路,拐进一条寂静的巷子里,士兵才说:是警局的童秀生在对面的青莲茶楼,给人当街一枪打死了。

      卢氏平日里痛恨童秀生,这会只站在那里牙关打颤,一个好字也说不出来。茫然间低头一看,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金戒指,是刚才一慌之下抓在了手上,店里的伙计也不曾留意,车夫则跑丢了鞋,大着胆子去巷口找鞋。卢氏哭笑不得,说:“瞧我这点出息,一声枪响,吓破了胆,倒当了一回贼。”

      令年比她镇定一些,说:“这会洋行大概也临时歇业了,明天再送回来吧。”那车夫没有找到鞋,只能赤着脚把车拉起来。到了于家,卢氏将令年一拉,说:“你大哥不在,你在家陪我,别急着走。”令年只得将卢氏送回房,这时见外头并没有停汽车,知道慎年也不在,她在小客厅的沙发里,望着门口,坐了一会,忽然起身来到楼上。楼上几间主人的房间,因为使女要时常进去洒扫,通常都是不上锁的,令年把慎年的门推开,房里没人,她走到他床边的一个抽屉前,犹豫了一下,正要打开抽屉,忽然听人说:“你找什么?”

      令年动作一停,见慎年站在门口,望了她片刻,也走了进来,用眼神询问她,令年只好说:“我随便找一本小说看。”

      慎年没有说什么,当着她的面,把抽屉打开,里头是他那一把枪,安静地躺在里头,底下压着两人曾签下的借款协议。慎年说:“刚才童秀生当街被人打死了,你是想看我的枪还在不在吗?”见令年默不作声,他把抽屉又合上了,说:“就算是我,也不会是我自己去,你傻了吗?童得罪的人可不止一两个,如果我是你,第一个想到在背后指使的人,应当是杨金奎,毕竟他现在是窦的心腹。”

      不到一年间,童窦两人,一死一残,简直像个可怕的魔咒。令年没有再去追问,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厌倦的表情,往床边一坐,说:“总是这些事情,没有一天不让人担惊受怕的,我烦透了。”

      慎年看着她,说:“我们走吧。”

      令年茫然地看着他,“走去哪?”

      慎年正要说话,听见卢氏和康年的声音在楼下响了起来,两人被迫停下话头,慎年先起身,在令年肩上轻轻推了一把,二人一前一后,做无事状从房里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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