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地锦》武宁秋

1、一、清江断流（上）

　　浩浩汤汤、一片凄迷的江流间，轻舟如同一片落叶般起伏不定，在清泠的水声之中无声地飘近。一个青年男子立在船头，腰间一柄朴实无华的长剑，只见他神色很淡，淡得如同那一身已经被水洗得发白长衫，然而即使这样普普通通的一身长衫，落在他身上却浑然天成，周身上下散发着温和内敛的气质，让整个人如同流水一般亲切自然。
　　风静静地涤荡过江面，带走一丝平静中的不安。
　　男子眉头微微一皱，手指缓缓地覆上腰间的长剑。
　　“叮，叮，叮，叮”一连串急促的响声，他反手扣着长剑，抵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只见八个黑衣人从水中冲天而起，呈圆形将他包围在了正中央，一道明艳的血痕从剑尖滑落——“嗒”地一声响，一触即发！
　　又一轮攻击急速地冲上，男子奋力地迎击着，只见淡淡殷红自他胸口的衣衫上惊心动魄地透了出来，原来他已经受了极重的伤！
　　汗水混合着血水落在船上，但是他的剑却一刻也不敢慢下来，只听“扑通”几声响，攻击他的黑衣人竟一个接一个地落入江中，永远丧失了生气，然而他自己的脸色也越发的惨淡——终于，在击落最后一个黑衣人之后，一口热血无可抑制地喷了出来，他勉励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摇晃半晌，却还是咚地一声栽倒进了水中。
　　还没完呢……意识的最后一刹那，男子的面容浮上了一丝淡淡地不甘。

　　“小霍，过来过来，过来看看！”一个清脆而讶异的声音响起，被唤作“小霍”的女子眉心一挑，颇有些不耐地说，“又怎么了？师父说了，叫我好好管着你，让你一路上少管闲事……”话还没说完，她的声音已经戛然而止，因为她也为眼前的一幕所震撼。
　　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倒在地上，身下一片殷红，染遍了他们所落足的这片草坪，霍青衣连忙握紧怀中剑，将冲在前面看热闹地燕七萍拉到了身后，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的动静。
　　但那个男人只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怕是死了吧？”燕七萍撇撇嘴道，绕过霍青衣，走上前俯身端详。
　　“回来！”霍青衣惊呼一声，却已经晚了，死尸似的男人突地抓住一脸天真的燕七萍，五指如同利刃一般钳住了她的咽喉。刚才还全然没有生气的人，现在却有力气捉住一个活蹦乱跳的少女，霍青衣只觉得这个男人太过奇怪了——他的身上的伤势，明明就已经不能再动弹半分了才对。果然，随着他的剧烈运动，胸前又一片血液涌出，然而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面无表情地看着霍青衣说：“别动。”
　　“你想干什么？”霍青衣的脸色冷了下来，定定地盯着他。

　　“带我出浔阳地界。”男人想也不想地说，仿佛从她们出现起他就已经预计了接下来的发展。
　　“凭什么？”霍青衣也想也不想地说。
　　男人闻言愣了一下，但还是说：“因为你不带我出去，她就得死。”说着他的手指紧了紧，燕七萍喉中立刻爆发出了一阵暗哑而撕裂的声音。
　　霍青衣的目光闪了闪，依旧冷漠而淡定地说：“你以为我连从一个将死之人手上夺回小燕都做不到吗？”
　　男人沉默了一阵，终于淡淡地道：“你能，可是你不敢。”
　　“我为何不敢？”
　　“你要是敢，刚才就夺了，不用在这里和说这些废话——比起这个人的命来说，带我出浔阳实在是微不足道。”
　　霍青衣手指越收越紧，神色也越来越严肃，沉吟半晌，她终于点点头：“好吧，你放开她，我带你出浔阳。”
　　男人迟疑了一阵，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松开手的一刹那，他几乎脱力地倒了下去，身体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燕七萍气得柳眉倒竖，站起来就是一脚，“让你抓我，让你抓我——你这个坏人！”她一边大叫一边一脚接一脚地踢下去，然而男人只是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霍青衣忽然伸手，拉住了燕七萍：“别踢，再踢他就死了。”
　　燕七萍这才收脚，愤愤地转头看霍青衣，“为什么要帮他……我们为什么要帮他？他活该死在这儿……”霍青衣没有理会她，而是自顾自地弯下腰，将男人搀了起来，见男人默然地接受着一切，终于忍不住问：“这么相信我？你难道不怕没了要挟，我会食言么？”
　　男人摇摇头，似乎无力再说一句话。
　　一行三人便在浔阳江边缓缓地走着，由于带着一个伤患，三人行路的速度顿时慢了不少，所以走到镇上的时候，已经夜沉如水，星光漫天了。
　　燕七萍一路上嘟嘟囔囔，抱怨不停，霍青衣只是扶着男人，简言寡语，而男人则是闭目养神，不发一言。眼见到了镇上，燕七萍顿时乐开了花，飞奔进了第一家出现在眼前的客栈，大声啷啷起来：“来一间上房，必须挨着街道，有蚕丝被褥——对了，热水，我要热水，本姑娘要好好洗个澡！”
　　霍青衣跟进去，苦笑着看了掌柜一眼说：“两间上房，一间朝街，一间朝里，做些吃食送上来，再打些热水给前面那位姑娘。”说完摸出一锭银子，静静地拍在了掌柜面前。

　　掌柜本来脸色还不大好，一见到这么大一锭银子，顿时眉开眼笑，连连哈腰道：“好嘞好嘞——福宝，快带三位客官去上房——”
　　缘来客栈在浔阳开了这么多年，武林中人倒是见了不少，前些日子听说是昔年武林至尊云居老人过世，来拜访的武林侠士更是络绎不绝，只是这样一身血气的客人，掌柜的倒是第一次见，虽然看了银子的份上，他没有说什么，但从心底上，他还是盼望着这几个客人赶快离开。
　　燕七萍跟着小二，当下也不管后面的两人，冲进房门啪地一声就把门关上，片刻之后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拉开门缝伸出个头：“小霍，你、你今天晚上不跟我一起住么？”
　　霍青衣走进对门的房间，将男人平平稳稳地放在了床上，方才回道：“我叫小二做了些吃的，一式二份，你先吃，我一会就过去。”
　　燕七萍闻言不满地嘟起了嘴，“难道那个男人比我还重要么？你宁愿陪他吃饭都不愿陪我吃饭？”
　　霍青衣苦笑地看了她一眼，“你看他这个样子，能吃得了饭么？”
　　虽然很不情愿，燕七萍还是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几乎丧失所有生气的男人，只这一眼，生性善良的她登时起了怜悯之心，于是乖巧地点点头道：“好吧，那你快点过来。”
　　一直闭目的男人忽然睁开眼，淡淡道：“你去吧，我不饿。”
　　霍青衣似是懒得跟他多说，伸手便要去揭他身上的衣衫，男人立刻警觉地缩了缩，捂住了胸前的伤口。
　　“我要把你怎么样，早就下手了，让我看看伤势，我自会帮你治好。”霍青衣面无表情地道。
　　男人摇了摇头，手依然不肯移开。
　　霍青衣颇为无奈地伸手入怀，摸出了一支白玉瓶，放入他手中：“这是我派最上等的金创药，既然你什么都不要，那我过去了。”然而就在她走出房门，转身关门的时候，男人忽然说：“你不想知道我是谁么？”
　　霍青衣摇了摇头，静静地说：“师父说江湖的事，管得越少越好，即便迫不得已牵扯上，知道越少，也是越好的。”说着她关上了门，伫立半晌，还是转身朝燕七萍的房间走去。
　　燕七萍见霍青衣进来，讶异地说：“这么快？小二的菜都还没上来呢……怎么了，小霍？”
　　霍青衣坐下来，颇为不高兴地说：“还不是你，好端端地给我找了这么多麻烦。”只是这声音中，却殊无责怪的意思，反倒是充满了爱怜。
　　燕七萍闻言吐吐舌头，死鸭子嘴硬地道：“那我早叫你把他扔了不管的，你不听，还把他带来跟我们住对门——对了，小霍，你说他什么来头呀？”
　　霍青衣有些凝重地说：“我不知道……这些纠纷，还不要知道的好，你别问了，等把他送出浔阳，就与我们没什么关系了，要生要死随他，我们的目的只是去云居山和师父会合。”
　　燕七萍不满地看着她，明亮纯洁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小霍你在骗我——你那么博学，你一定早知道了，就是不肯告诉我！”
　　“砰！”“砰！”“砰！”“砰！”一连四箭，箭箭都钉死在了左侧的梁柱上，分毫不差，燕七萍惊得一身冷汗，因为她刚才正站在柱子旁边，几乎可以感觉到被箭带起的劲风擦过脸颊时的疼痛。
　　霍青衣皱皱眉，将箭拔出，取下上面挂着的绸布，才发现竟是一封血书！
　　燕七萍见霍青衣越看下去神色越是凝重，连忙也凑过头来，想要一看究竟，谁知这时候霍青衣忽然一盖血书，猛地站起来，“糟糕，师父出事了！”
　　“什么？”燕七萍这下也懵了，“你说什么？”
　　霍青衣将血书递过去，神色严肃地说：“师父说她在去吊唁云居老人的路上遭遇埋伏，不知是什么人偷袭她，现在正被关在醉蟹湖下的水牢中！”
　　“啊……啊？那怎么办？”燕七萍立刻慌了神，从小到大，都是师父小霍出主意，她哪有什么主意，只好一脸惊慌无助地看着霍青衣。
　　“走，事不宜迟，我们去救师父！”霍青衣一跃而起，燕七萍结结巴巴半天，才说出来：“那、那个浑身是血的家伙呢？你打算怎么办？”
　　霍青衣却已推开了对面的门，只见那男子正艰难起身，他显然也听到了刚才那四声不寻常的响声，“家师出了点事情，我们现在必须赶去云居山，如果你愿意的话，和我们一起去一趟云居山，事情解决了之后，我必不会食言。”
　　男子看着她，看着看着，居然露出了一个十分苦涩的笑容。
　　霍青衣抿着嘴唇，一拱手道：“对不住了！”
　　男子摇摇头，“该来的总还是要来的，走吧。”
　　三人当下也不迟疑，连夜收拾行装，雇了一辆马车，就朝浔阳城外八十里的云居山疾驰而去，当时掌柜的还一片云里雾里的，心想：才盼着你们走，你们真的连一个时辰都不坐足就走了啊……
　　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不足百里的路程，竟如此的艰难……
　　夜色下星空宛如银色的沙盘，清亮而朦胧，此情此景、此夜此风，三人却无心欣赏，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角滴落，霍青衣执剑，与男子背靠背，迎战着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黑衣杀手。
　　然而这已经是从缘来客栈出来之后遇到的第三波杀手了，即使他们武艺高强，又能抵得住几回这样的车轮战？
　　何况以男子的伤势，原本就已经是穷弩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