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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   他轻敲门板,将手指落回身侧。在他的面前,名为尼古莱·果戈理的异能力者,正在以奇怪的造型倒挂在厕所隔间。

      果戈理雪白的长发编成了麻花辫子,垂落在地,尾端系一红色绒球。这位先生的外貌和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知情报一致,年纪也和他相仿;他看到果戈理脸上正保持着面具般纹丝不动的笑容,双手努力反剪在背后,左脚悬于天花板,右膝则向外弯曲,固定出一种特殊的造型——陀思妥耶夫斯基辨认出来:这正是经典的“倒吊人”姿态。

      传闻奥丁在树下悬挂三天三夜,以寻求神明智慧,而刻意回避着自由。这一神话被塔罗各体系的画家放进画布里去,成为卡牌中的第十二张。

      和倒吊人图案本身不同的是,尼古莱·果戈理身上四处流血,似乎在表现凌迟后尸体的惨状,或遭受重伤而死。白炽灯和阳光交错的光线,从厕所隔间的缝隙打在他的身侧,让这景象又变得更加具有冲突感,既冰冷残忍,又有□□般的天真。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解其意,继续沉默地在门口观察。他注意到与鲜血形成鲜明反差的,是果戈理身上素雅的配色:几乎都由黑和白组成。除了作点缀的绒球和鞋子提供了一点红色,其余衣物:黑白撞色马甲,黑白宽条纹长裤,掉落在地的白色高礼帽、以及边缘一圈齿形的黑白装饰,和他背后的白皮黑里的软斗篷一样,都拒绝着外界的色彩。血珠贴附着这些衣物划过,流经遮盖他下巴的白翻花软领。陀思妥耶夫斯基注视果戈理身上的血,紫眼瞳微妙移动着——从头颅、脖颈、胸腔、臂肘,到大腿、脚踝,所有部分都正在出血。

      血珠落如雨,从皮肤渗透出来,却不是通往地面、而是朝向天花板的方向流淌。景象类似装置艺术,虚幻而不真实。他体验着这种令视觉摆脱地心引力的感受,喉咙不易察觉滑动,心中怀起因惊讶而隐秘的欢愉。

      是一位有意思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心想。尼古莱·果戈理是一位真疯子,还是最普通的艺术家?

      在对方开口之前,陀思妥耶夫斯基怀着期待,反而什么也没讲。他表现得格外沉默且冷漠,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更多的汗水从倒置的果戈理的脸颊上流淌而过、顺着重力方向,点点滴落到地上。

      果戈理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脚尖和臂肘也抖得更明显。两人互相之间的沉默,逐渐有几分互相较劲的意味,陀思妥耶夫斯基显然是一位较劲能手,他站在原地,面不改色、持续盯着果戈理,眼神叫人完全看不出想法,甚至像个令人发毛的并不说话的鬼魂。

      作洋相的小丑先生实在受不了尴尬气氛威压,又过了一会儿,果戈理终于摇晃起身体,像一只可笑的倒挂的钟摆。

      “咳……嗨,嗨嗨、提问时间!”果戈理说,“这场沉默太叫人透不过气,我可以中场先提问几句吗?”

      最先发问的,反而成了一开始想叫别人发问的果戈理。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瞅着他,冷漠得像个死人。“您是不是开始玩那个游戏了?”果戈理继续摇晃着身体,“就——是,互相严肃地盯着对方、比比看谁先大笑的那一个?”

      果戈理咯咯笑起来,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仍旧没有说话。

      在开口之前,果戈理的笑容诡异刻板,透露着许多疯气;开口之后,他却有几分像天真的孩子,音调因热情洋溢而十足高昂。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动声色地持续打量他。

      果戈理继续说:“那个游戏我完全不行!完——全完全不行!”他的身体摆动幅度越来越大,斗篷在身后忽闪着微风,“马上就要大笑起来了,”果戈理说,“要不是现在脸部有点抽筋,您得因为我的笑声而逃走!我笑起来没完没了——”

      “是您聘请的演出团?”陀思妥耶夫斯基突然说。

      “是什么演出团?”果戈理停下话头,反问说。

      “演出团,”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就是在门外等候的那几位小丑表演者,”他声音优雅而轻飘,“您们穿着相似面料的衣物,樟脑球味儿也相同。另一位被您藏在哪里了?”

      果戈理喧闹的笑声戛然而止。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果戈理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瞪大的眼珠一只透着金色,另一只遮盖在面罩里,叫人捉摸不到真貌。陀思妥耶夫斯基语气平淡,他说完想说的,重新回到安静的观察里,看着果戈理有些夸张地歪过头,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出了食指、拄在脸边,做出困惑的动作,手上套着一副猩红色手套。

      在这一个瞬间,陀思妥耶夫斯基忽然移动视线、警惕地向身后望去:那里银光忽晃而过,未到他定睛,余光里的小刀不见了,像一个看错的幻象消失不见。

      隔间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陀思妥耶夫斯基视线调转回来。“哎呦!”果戈理说。

      果戈理一头撞到了白色隔间板上,龇牙咧嘴,保持着倒挂的姿态、弯下身——应该说,是弯上身——正在抬手去折腾脚踝上系着的粗麻绳索。

      “哦,不是,他们是碰巧在今天过来的,所有事都是碰巧、碰巧,”果戈理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眼,十分张扬地说,“有人说过您不解风情吗?真应该和您说说,您把什么好事情都给讲没了,您没有哪怕一丁点幽默感。”

      “我只是看见了您衣上一处污渍。”陀思妥耶夫斯基平淡地说,“唯一没有随血液移动的东西,我猜,那是变黑的血渍。”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果戈理说。在果戈理惊诧的注视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指了指对方腰际某处。

      “真可能真可能,”果戈理又大声改口道,“我的天!那个人之前是做了什么……好吧,我只是嫉妒他有这么一身好衣裳,而我却要穿病号服……病号服,您真是想不到……”

      说话之间,果戈理成功解开了绳索,将自己掉到地板上,又一阵故作痛苦的无声的哀嚎。

      斗篷、绳索,以及挂置绳索的铁钉,都从空中落到果戈理的头上。

      果戈理龇牙咧嘴着、在斗篷布料的桎梏里挣扎了好一会儿。陀思妥耶夫斯基注视着,对于对方为何不使用异能力,不用更优雅的方式解开束缚,不久后他被给予了答案。

      只见果戈理的手脚、整个身体,都被盖在斗篷布下,而血迹也奇妙地钻进布料和地板之间缝隙。白色斗篷山一般鼓起一个肿包。而后,忽然之间,这由对方狼狈所致的大型肿包向下降去,像融化的棉糖一样不见,仅剩一潭平整的白斗篷。

      又过了几秒,连斗篷本身,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眨动眼睛的功夫消失不见。

      隔间里除了无辜的抽水马桶和白瓷砖,一时什么也没有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扬了扬眉毛,猜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但不觉得这是有必要的,他看向旁边唯一紧闭的房门,毫无惊讶地——那是卫生间里用来存墩布的准备间。

      准备间里传来一阵七零八落的墩布和笤帚扭打的声音,一阵安静,谁咳嗽一声,关闭的门被从里面打开,尼古莱·果戈理从里面走出来。

      看起来已经将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周围一滴流淌的血雨也看不见了。尼古莱·果戈理嘴一咧、正了正衣襟,快步走来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握手,过于热情的笑容令陀思妥耶夫斯基向后退去。果戈理说:“尼古莱·瓦西里耶——”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如何?”

      陀思妥耶夫斯基毫不留情面地打断对方的开场白,话刚说完,单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没想到自己会说这句话,就像没想到会条件反射那般向后退去。他见到对方这股子不自然的举动,就本能地想看对方哭丧起脸的表情。

      果戈理确实蔫了一样地缩回手,但他反应很快。一见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副犹豫的情况,果戈理好像没被打断似的重新振作起来。

      “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亚诺夫斯基!”这次聪明地没再打算握手,白发的小丑双手一背,抬起尖下巴,略正色地说道,“该人正是在下!但您好像都知道了。您找我?”

      似弥补之前的态度,陀思妥耶夫斯基略微弯了弯笑容,但见对方凑过来,他还是不易察觉又退了半步,并且踩到门板边缘。

      “换个地方说话吧,”他说,“我的名字不便在这里提及,而且,这里实在有些不讲究。”

      “您是说——”

      果戈理凑得更近了。

      他背着双手,悄声细语弯身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耳边:“您是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名字,它不能让人知道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眨了眨眼睛。

      “正是这名字。”他也小声地、回敬一般,侧在对方耳边说。“它不能让人听见。”

      气氛变得有些有趣。

      在他们左侧,吵闹的被关在单间里的疯子唱歌;右侧,则是一点都登不上台面的疯人院厕所。当果戈理倾身过来,他身上玫瑰香水的气息也一同浮过来。果戈理的银发在耳边细软地蜷曲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现在能看到对方肤上的细绒毛。靠这么近,他思索对方也正能看到他的。两人都盯着对方,而后暗自笑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低垂下目光。

      虽说是头一回碰面,却原来背地里都调查过不少事。

      果戈理欠着身,笑眯眯地从下往上、仔仔细细,毫无礼节和距离感可言地好奇打量着他。一阵微风从另一头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将花香和阳光的气味吹到两人之间。

      陀思妥耶夫斯基转过身,从这略显暧昧的距离抽离出去。果戈理大咧咧地跟上去,他十分自来熟。

      “诶、您说想去别的地方,”虽然初次对话,语气却仿佛和对方相识多年,“可您还没给我一个反馈呢?怎么样,到底喜不喜欢我的艺术?”

      “如果那称得上艺术?”

      “嗨……好令人难过的实话!”果戈理掸了掸自己脑门,“不算,确实不算!顶多一种烂俗的宣泄……”他顿了顿,又笑起来,“但您不知道,在我们这疯人居住的地方,三餐睡觉……例行检查!除这些再没什么乐趣可言……您想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您吗?不是因为您放的火,虽然,我确实看见您了——您不知道,那位档案室的老先生也是我假扮的!半个疯人院的医生都是我……”

      果戈理说个不停地袒露着心声,就像许久都没有和人对谈过一样。他说他们早就和我提过您的名字!在我逃到这里之前……他说,您不说话,您是个十足小心的人,我真喜欢您,您比那些故意要讨我喜欢,从而只想着提高雇佣价的先生们好太多啦。尼古莱·果戈理用短短十米的距离,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心中永远留下了“多话症”这第一印象。陀思妥耶夫斯基想着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必再和对方掩饰什么,直接往他所知道的果戈理的住处走去。

      “想看看我居住的地方吗?”果戈理立刻说,“那边看得到湖泊,监控也早被我拆啦。”

      陀思妥耶夫斯基想抬手开门,被果戈理抢先一步。果戈理将手塞进异能力斗篷里面,隔空把门给打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走进屋,他环视四周:到处都贴着地图、涂鸦、大型标语、电影海报。一名孤独地行走在街头的小丑,在其中一幅海报里显现着。海报周围是手写标语最集中的地方,果戈理用彩色马克笔,将许多写着“骗局”、“牢笼”、“温暖的潮湿地狱”的字眼写在纸张上,围着海报贴了厚厚一大圈。

      ……真是个简单易懂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扬了扬眉,在果戈理热心拉来的木椅上坐下来,将双手握放在面前的桌面上,看果戈理锁了门,自己在对面的床铺一屁股坐下。

      果戈理身下传开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摸索一阵,从被褥里翻出一个脏老鼠夹。

      “啧……又拿错东西了,”他自言自语着,一脸嫌恶地将这东西丢进斗篷里,窗外传来“咚”的一声,随后是车笛鸣叫的声音。“准是上午睡着时做的那个噩梦……好啦!您说吧!”他又一拍大腿,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快乐地笑笑,眯起眼睛十分简明了当地:“杀谁?”

      “……嗯?”

      陀思妥耶夫斯基放在桌面的指尖,不及察觉地握了握。

      “为什么这么想?”

      “您是来找我的第二十七位好先生了!”果戈理热闹地说,“前二十六位——除了被我看中了表演服、现在正在花坛里呼呼大睡的那位,那位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其余的好先生们这周烦心事真有不少!有想叫我杀一位的,有想叫我杀十位的……昨天那位先生想让我杀掉他的双胞胎,您遇到过这么有趣的案子吗?我差点就动心了,”果戈理滔滔不绝地讲过一番,拇指指了指窗外,“他现在在后院的杨树底下。”

      陀思妥耶夫斯基扬头,往那边看了看。

      果戈理所居的小屋窗外确实漂亮,菱形铁笼外侧远方,一汪湖水静静地泛着鱼鳞似的亮光。周围是一些铁网和人造树林,再远处有群山环绕,和高架的铁路桥梁。

      “原来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收回视线,看到果戈理眼里不带笑容地观察他的反应,面上仍笑得温和,“这么说,您将最近探访您的人都谋杀了,一位也没有留吗?”

      “哇啊——怎么能用这么可怕的字眼!”果戈理举起双手,“您太误会我了,当然是留了呀!”他挠起后脑勺,看起来很紧张地、又将一根手指赶紧竖立在面前,说悄悄话似的凑过身,“还有一位,就还有一位!除了被我偷走衣服的原小丑先生——现在还剩下一位!您猜是谁?”

      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说话。

      “自从这位来过这里之后,”他听着果戈理说,“一切就都乱了套——戴着惹人喜欢的绒布帽子的您啊,您真是一位具有勇气的人!让我看个不停,都有点走神了,毕竟现在没人会戴这么老土的帽子了,差点要给您贴一颗红星上去——开玩笑开个玩笑,哈哈,尴尬!因为您又没笑。”

      果戈理乐颠颠地,床下的老旧弹簧发出古怪的声音。

      他的大笑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沉静形成鲜明反差,说话也完全没有忌讳似的,专挑看起来没有礼貌、会惹人发怒的糟话来讲。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此无动于衷——要么是面上无动于衷,要么真正心里是不在意的——这惹得果戈理露出更好奇而单纯的眼神,将对方的消瘦外貌、营养不良般发青的皮肤,都又继续刻意而过分的讽刺一通。

      陀思妥耶夫斯基耸了耸肩,因为太颓长无聊,低下头,指尖玩弄起指甲边缘的死皮。

      “好吧,您不生气。”果戈理换了一副口吻,苦笑着,语气忽然有些柔和,“您是一位有点该死的很有教养的人!但您的活我依旧不接,即使……”

      窗外风又刮过一阵,将一些树影落到玻璃板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低着头,听对方说,即使您上周,像小鼠一样谨慎地观察过这里,引来这么多让人无聊的杀手、雇佣杀手的人、媒体人和警官!他听着果戈理说,您谨慎过头了,因为我现在只想好好休息,半个脚趾头都不想迈出这里一步——

      我对那外界过敏。它对我也不喜欢。果戈理说,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我在我最应该待的地方。

      “因为我是个疯子呀,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果戈理突然又大笑起来,那样地不自然、极度缺乏逻辑,“像我这样的人,对您又能有什么真正的好处?”

      陀思妥耶夫斯基点点头,没有反驳。确实明白了,一切弊大于利——

      ——虽说,他倒真不觉得对方是疯子。

      从短暂交流里可以感到,对方是喜欢用谎言和疯癫掩饰真心的那一类。而这房间里的景象——被贴满了东西的白墙,甚至到可怜地拘束着人的铁网窗户,它们没准也只是对方为完善这套蓄谋已久的说辞,临时布置出的道具之一。

      果戈理的行动力和聪慧都可圈可点,陀思妥耶夫斯基分析着,在他来这里之前,他已经通过自己对对方异能的预料,试着在头脑梳理过对方的过往。

      一位能移动和窥探空间的人。他有条不紊地思索。这样一位特殊者,身边缺乏相同能力的人指引,自幼或许看到过不少不应该看见的事情,对周围事物缺乏应有的界限。一开口说话就叫人觉得吵闹、疯癫、不够自然。这些确都在情理之中——更或许是对方的演出,为避免多余的麻烦,如果这样的人打算退隐江湖,确实是很难以叫人说服的事。

      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此刻心里仍留有疑问的,是果戈理虽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却似乎能知道别人的界限在哪里,和普通人一样,是在了解的基础上故意打破着它、搅乱着它。

      打破既定的礼仪、礼节。

      他现在有些明白,为何果戈理要在一间毫无格调的厕所给他展现自己的异能。

      ——定是揣测一番,觉得会被期待而以礼相待,专门去不成体统的地方,搞些不上台面的仪式。

      陀思妥耶夫斯基心想,如果现在和果戈理聊聊那倒吊人的艺术,或许能聊出许多个假故事来。关于倒吊人的故事太多了,维特塔罗将忍耐和自由放在其中,托特体系则论光明沉降黑暗之内,再得以赎回光明。

      但那些,应该也不是果戈理最想表达的,应该说,比起交流和戏弄人,叫人在一大通侃侃而谈里听晕头脑。果戈理对外界的拒绝倒是真挚的,因此才如此不余遗力。

      陀思妥耶夫斯基笑意明显起来,他微笑着,双手十指稍松、又重新攒握在一起。

      尼古莱·果戈理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若刚才话里的内容属实,对方擅长扮演不同身份的人,架空半所疯人院,不为任何人察觉。这种喜好若加以利用,实在未尝不可。

      “原来如此,真是太可惜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想了想,他终于说,“确实没有任何好处,我不打算说服您,向来尊重一个人自身的选择。”

      “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又说,“您想要像谋杀其他人那样,也取我的性命,令人遗憾,这行不通。”

      “哈哈,别这么快下结论!”果戈理马上笑起来,“所有人在临死前也都这么说:‘您杀不掉我’、‘您做不到’!结果呢?挑起别人的快乐又剥夺了它。没有一位说的是真话,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没有一位真正理解!您们所陷入的牢笼,正是您们的‘自以为’本身!您们对未知的畏惧早已超越对死亡的恐惧,您们、即使是您,恐怕也不能理解——”

      果戈理说着说着,像屏息听到什么声音似的,谈话戛然而止。

      陀思妥耶夫斯基微笑地瞧着他,没有打断这段沉默。钟表的声音在室内安然流动。许久之后。

      “——您真的没有在害怕我。”果戈理说。“您的心脏跳动如常。”

      “看来是这样。”陀思妥耶夫斯基说。

      果戈理像头一次真正看向他,金眸子里的所有情绪都不见了,像一个迷路的灵魂站在十字路口:“您现在令我倒有几分恐惧了,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

      “是这样吗?”

      “您为何不惧怕我?”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淡笑依旧没有改变。

      “我在刚才就猜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看来您确实是很不错的异能力,尼古莱·果戈理先生。您得到不少出自神明的眷顾呢,连我都要嫉妒几分——”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果戈理打断他。

      “——我惧怕您,您说得不错,”陀思妥耶夫斯基稍提高音调,“我是一位胆小谨慎到过了头的可怜人,连阳光都要畏惧几分……在众人面前,总要忍住俯身的冲动。”

      “没在和您开玩笑。”果戈理略生硬地说。

      果戈理看起来是真的开始害怕了。

      他的恐惧突如其来,陀思妥耶夫斯基观察着它:恐怕谁也无法真正揣摩,尼古莱·果戈理此时心里的感受。

      在果戈理的世界里,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墙壁已不是墙壁,而是每一颗灰砾和空气所填补的结构。人也不光是人,而是鲜血所流淌的复杂的生命组织。他身上的每一颗血珠,都在果戈理的掌控和聆听范围。这样的人对外界的掌控和恐惧感,即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只能依靠线索来揣度。

      他看着果戈理盘腿坐着、悄悄在缩起脚趾。这双脚自从快乐地踢掉尖头鞋后,自刚才起,一直在被褥肆意地张开趾节,表现着拥有者本身的张扬的性格。它们现在和果戈理蜷缩的膝盖、背脊一样,像兽物样可怜地夹紧。果戈理的性格如此捉摸不定:前一刻奔放自如地大声调侃,下一刻胆怯得有几分病态。

      但这样的胆怯又仅仅停留一瞬。

      再一秒,就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稍有惊叹的注视里面,果戈理立刻恢复到了原先热情四溢的状态中去。果戈理探过头:“您的血液我确实干涉不了!您的头脑我也碰不到分毫。您也是异能力者?”

      “嗯。”

      “您的能力是什么?您能告诉我它的运作原理?天呐,您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陀思妥耶夫斯基歪过头,像打量一尊被神创作完美的雕塑。

      是啊,为什么呢。

      他自身暗自惊讶于自己此时的快活。大多数人只用两眼,就能让他摸清得八九不离十。但果戈理用了五分钟。

      而且,他想,现在仍存有令人不确定的地方。

      这实在有意思。

      “您和我一样善于躲藏,尼古莱·果戈理先生。”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您要是问我,为什么之前找不到您,我倒也要询问您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闭了闭眼,听见窗外的车鸣总算止了,直到刚才,他都因过于注意对方的变化,而没有听见任何笛鸣。

      “不,我没有和您开玩笑。”陀思妥耶夫斯基又说,“我向来容易让人误解,就和您一样——叫人以为我说的是谎言,其实不是。”

      您真的认为躲在这里,就可以避免被世间的规则束缚住么?您想必也感受过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即使在这里,太阳依旧从东方升起,人也会饿肚子——

      “疯子仍旧有说话的权力,租金水电,样样不少。”

      果戈理着迷地注视陀思妥耶夫斯基开合的嘴唇,安静听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目如深渊,仔细观察果戈理对他显露的痴迷。

      陀思妥耶夫斯基思索自己此刻在对方眼里的模样。或许是一位传递心声的好心人,或许是一位可怕的阴谋家。

      一定不是对方那无收敛的、澎湃的样子……但、那么,他此刻又是什么样真实的感受?

      这发问的念头转瞬而逝,后来很久都没有再出现。

      当它再一次出现的时候,那时候,果戈理正在为他弹奏一首曲子,而月光落在黑白的琴键上。

      六年前的这一天,当陀思妥耶夫斯基问出他接下来临时所想到、未属于任何计划的问题。这问题既像问对方,也在问他自己。他说:“您觉得,尼古莱·果戈理先生,既然您选择停下了工作,却仍然杀人……您觉得,这世界有神明正在看顾么?天堂呢?地狱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紧盯对方的眸子。虽然都只有二十岁出头,这一刻,各自心中沉甸地压着的许多事——被深埋在心里不去数的,那些惨死在手下的无辜者们的姓名——他产生将它们一股脑翻出水面的冲动,在这间疯人的房间,说给装疯卖傻的人听。

      果戈理望着他,眼中的热情退却了许多。“唉……什么?您可别问一个疯子这么严肃的事啊,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

      “您恐怕——如果那杨树下面真的埋着尸骨——”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不紧不慢地、揪住这令对方不舒坦的话题说道,“您也不真的觉得它遥不可及,反倒每晚容易都在您梦中,在您的身后追赶您吧。”

      果戈理沉默着,讨厌起被这样逼迫的问话。

      尼古莱·果戈理期待着另一位对这些从不过问的人。毕竟,能千里迢迢寻着花边新闻、到这荒郊野外的疯人院找他的,大抵都是利益至上的无耻之徒。对无耻之徒最好办了。

      假装答应对方的所有请求、然后随便挑人身上的一处可笑之处:比如虚伪,或者残酷,就能确定好他人的死亡方式。

      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却是一位叫他摸不到路数的人。

      他一开始以为对方好面子,于是用最低俗的方式羞辱对方、把见面场所放在厕所那里——但对方却也并不好面子。而且,好像极为谦卑,早用他骂过他的话,不知说过自己多少次似的,对那些当听耳旁风一样地忽视掉了。

      也可能是自己想多了,果戈理摸不着头脑地想。这陀思妥耶夫斯基确实是异能力者,或许也确实是杀人者。但现在,突然成了个令人讨厌的、居然站在道德制高点发问的人。

      “您呢?”果戈理反笑一声,掩饰着内心的厌恶,“那您对此又怎么想?”

      陀思妥耶夫斯基眨了下眼睛。

      “神明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得当,”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就像最高深的曲目里的复合音一样优雅,我们无法触及它的真貌,而我们又都是它的真貌的一个分支。我是这么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似恳切地望着他,语气却很寡淡,“这是我畏惧您、又不会紧张的原因。这里像我的家一样令人放松……”

      无论您想杀我、不想杀我,我都是可以接受的,因为这是神的安排。

      果戈理明白了自己心里很难以忍受的部分。

      他此刻仍听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话时、内心的跳动声:很奇妙,对方竟因为这种话题才稍有心情澎湃,心脏跳得也稍快了些。

      果戈理丢放下枕头,跳下床铺、光着脚,手插进兜里。他走到窗前,望着铁窗外灰黄色的一片树梢。

      “您走吧。别再来了。”他轻声说,语气平淡得不像他自己。

      他不想杀对方了。尼古莱·果戈理现在从未有过地,真的很想让对方永久地闭嘴,于是他反而不想被这种冲动击垮,从而展露出灵魂脆弱的一面——他不想败给情绪所束缚的不自由感。

      他听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背后讨巧地说:“是吗?可您要是不来,我就每天都来。”

      果戈理笑了一下。

      在他不用肉眼就能感受到的空间里,他早就知道,对方手掌心里有一张字条,那里面写着一个地址,早都准备好了。

      他被对方安排的,虚假到不行的“姑母”和老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真的有备而来,看起来谨小慎微,实则亡命之徒一样主动走进他的领地。

      “您说的话,不像您这种人说的,反倒像我这种人说的,”果戈理说,“不是吗?”

      “听说模仿对方的口吻,可以更便捷地赢得对方的好感。”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情不自禁就这样用了……”

      “您真狡猾。”

      果戈理低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翘着自己的脚趾头。

      他前后晃着身子,脚趾就在他视线里翘起又落下。

      他注意到自己都不怎么笑了,安静得不像他自己,他故意提了提音调,咳嗽一声。

      “……好吧,那我去看看,这样如何?嗨!您可真喜欢拆别人面具。

      “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您可能是我见过的最狡猾的人之一!”

      他感受着身后人将嘴唇抿起的动作。

      “这本身挺惹人喜欢的,您别误会……但神明那一套,真的,您别再提了。”

      “为什么?”

      “我差点要将上午吃的布丁呕吐出来——”

      “您不信神明?”

      “或许正相反。您猜猜哪一个才是谎言?”

      “如果找不到前进的方向,”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我可以帮您——当然,选择权在您自己。”

      “我不需要前进的方向,”果戈理说,“您不明白!没有人明白……”

      陀思妥耶夫斯基望着果戈理的背影,看对方将高礼帽摘下来,抱在怀里,望着窗外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逆光的背影显得有几分落寞。

      果戈理方才那样又直爽、又虚假,像一只看起来无害且活蹦乱跳的白鸟。现在却像一团灰烬,里面住着一束火光。陀思妥耶夫斯基提供的适当的沉默,具有某种引人倾吐内心的魔力。

      “我想要自由。”果戈理轻声说,“却又不是那种自由……您能明白吗?”

      他听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时没有说话。

      果戈理暗自苦笑着摇头,后悔了,耳朵竟红起来。

      这和他今天想要表现出的性格全然不符,真是失误、失误……当他回过身去,陀思妥耶夫斯基低着头,在认真思索着他的话语。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将果戈理所做的一切,及自己所已知的外界情报,在脑内冷静整合——

      当这一切完成之后,一个笃定的答案在脑中落成。

      在果戈理的注视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思索着,这事要是说出来,是否有利于自己的计划。

      ——十有八九是稳的。

      “原来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弯起理解的笑容,将十指拢在面前。

      尼古莱·果戈理正缺乏的就是理解者,如果连真诚的理解都无法将对方带出这里,恐怕也就只好放弃对方。

      “太出色了……您是在抵抗神明,为了迷失自我而战斗的呢。”

      他偏过头、注意着果戈理因屏息而睁大的眼睛。

      “没有人能明白……连您自身也不应该理解,这太困难了,我放弃您。”

      不改声色地从座位站起身,屋内响起木椅腿和地面摩擦的声音,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出投降般的姿态,将手掌在身前举了举。

      “我不再打算使用您。”他说,“但我仍然很想交您这一位朋友,从未如此渴切地想过……所以,还是将地址放在这里了。”

      如果您能想来坐坐,我们将不胜荣幸。

      “我……”

      果戈理似乎想挽留,但又难以启齿。陀思妥耶夫斯基摇了摇头,显露出失望的态度。他指尖敲了敲木桌上所提及的字条——

      ——成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心里想。

      虽然整个交流都不在他原有的规划里面——在他的谋划中,尼古莱·果戈理身为同僚的使用期限,最多是半年;他想使用对方避开之后可能遇到的跟踪,因为在东方的某一城镇,所故意传播的情报又已经引发了骚动,想亲身去看看——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寻到一位有意思的朋友,满意于这一次的交谈。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果戈理有些瞠目结舌,不过还是机灵地跳过来开门,他道了谢,在果戈理又想和他握手的时候再次拒绝了对方。

      “我们最好不要尝试这件事,”陀思妥耶夫斯基笑着说,“除非有必要,希望永远没有必要……”他看了果戈理一眼,视线在对方通红的耳尖停留一阵,又说,“倒也不必到那个程度,我想……也说不准。您觉得呢?”

      果戈理一句完整的话说不出来。

      见对方不说话,陀思妥耶夫斯基耸耸肩,离开了果戈理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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