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岛》怪月

15、第 15 章

　　十五、

　　刘安一不小心被严哲风列入劲敌行列，周四晚上在他毫不知情和自己班同学练习的时候，被学长和学长的眼线暗暗盯了全程。
　　周屿文这晚没别的事儿，提前回了家，一直在微信上被严哲风拿小视频轰炸。
　　——我卡了表，比上次跟我们一起跑的时候还快四秒。
　　周屿文点开视频。
　　拍摄的人离得很远，周屿文只能靠身形勉强辨认出哪个是刘安。
　　他的校服被风吹得鼓鼓的，长腿迈步的动作十分流畅。
　　看上去他们像是全班出动似的，终点处站了一堆人，周屿文微微皱起眉头。
　　果不其然，刘安冲到终点的时候速度太快，没绕开一个端着水的女生。
　　好在他协调能力好，跌跌撞撞地扶着女生的肩膀跳到一边去了，人没倒下，就是衣服被水洒到了。

　　——你跟你弟平时谁跑得快？
　　严哲风又问。
　　——不知道。
　　他们俩又不会没事儿干凑一块儿跑步玩。
　　——从小呢？
　　严哲风不屈不挠。
　　周屿文回了一串省略号，没再看微信，起身从柜子里选了一件黄色T恤。

　　没半个小时，刘安冲进家门。
　　“哥！借我件衣服！”
　　周屿文指了指床上。
　　“谢了！”
　　刘安拿了衣服冲出去换了，把脏了的衣服扔进脏衣篓。
　　他这周过来一共带了三件内搭，另外两件已经在脏衣篓里装着了，还没洗。
　　“我走了啊！你吃饭了吗？”刘安敲敲他的门。
　　他今晚去药店陪虞平吃饭。
　　“吃了。”周屿文一脸“你自己都没管好还操心我”。
　　刘安看懂了他的表情，干笑了几声，“走了走了。”
　　看来刘安也上头，周屿文从窗户上望着他急匆匆冲出去的背影，发现运动使人无端兴奋是真的。

　　虞平坐在药店门口的椅子上等儿子。
　　虽然刘安自从搬走以后，她嘴上说着“不用来了别耽误你的时间”，但是刘安每次来的时候她还是很高兴。
　　“屿文自己在家吃什么？”虞平把儿子引进店里，边走边问。
　　“阿姨给做。”
　　最后一抹夕阳照进被高高地柜子挡了大半玻璃的库房，灰黄光线里有细小的微尘到处飘着，刘安打开灯。
　　“你姥姥说往东堂燕街那边有一家包子铺，便宜还干净，下次......”虞平边说边拿过儿子手里的饭，抬头看了一眼，却突然停下了。
　　刘安还穿着校服，拉链开着。
　　“想吃包子我下次去买，”刘安接上她没说完的话，抬头却见虞平躲开视线，不住眨眼，“......我衣服洒了饮料，拿了一件我哥的。”
　　虞平对刘安的每件衣服都了如指掌，她表情稍有不对刘安就看出来了。
　　空气稍稍凝滞了片刻。
　　“回去过姥姥家上去拿几件衣服，你说呢？”虞平状似平常地拿起筷子，“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一直占便宜。”
　　刘安没能立刻接话。

　　他身体里忽然涌上来一股很复杂的情绪，急躁、生气、委屈、无力，有些话他觉得无法跟虞平沟通，同时也觉得这些事情根本不需要特地去沟通，但是对于虞平来说似乎不是这样。
　　他讨厌极了母亲时刻觉得她的儿子会“叛变”，会因为向往物质富裕的生活而改变他一直以来的模样；他讨厌极了母亲近乎神经质地一遍一遍耳提面命地要他疏远所有向他散发善意的人，她强到不堪一击的自尊心让刘安一直被笼罩在一份莫名的压力之下。
　　这一个瞬间他也讨厌极了在周屿文面前快乐的、肆意的自己，讨厌极了主动扯掉什么“有分寸”的社交距离的自己，好像自己有资格似的。
　　尖锐到划破他表皮的情绪难以在短短的十几秒钟内完全消化，这份尴尬的沉默却已经传递给了虞平，刘安明显感觉母亲再次投过来的视线充满打量的意味。
　　而他鲜有的，在这一刻，一点也不想再去揣测她的打量是因为什么了。
　　“知道，”刘安抬起头却没看虞平，他只是简短地想让这个对话尽快结束，“我回去拿。”
　　虞平像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仍然没有全然的放下心，她并不是感知不到刘安在刚才近乎爆发似的抗拒，于是退了一步，“不过这种颜色你穿着挺好看的，你自己也买一件这种的？”
　　刘安机械地笑了一下，艰难地抖了个机灵，“啊，像小孩儿吧？跷跷板的颜色。”
　　“什么跷跷板。”虞平也试着笑了一下。
　　“就我小时候玩的那个。”
　　虞平沉默了一瞬，“哦”了一声。
　　“对，你小时候玩的，黄色跷跷板。”

　　这顿饭比平时吃的沉默，吃完刘安收了餐盒，拿过书包准备开始写作业。
　　“回家去写吧，”虞平捏了捏刘安的肩膀，“不用陪我，这儿的灯不舒服，眼睛要难受的。”
　　刘安的动作停下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正视虞平。
　　“没人的话就偷懒睡一会儿，”他又笑回平时小孩子的模样，拿出大人的模样叮嘱母亲，“别那么认真。”
　　虞平笑答，“知道了知道了，你回去早点睡觉。”
　　刘安“嗯”了一声。
　　“那我走啦。”
　　“周末我去给你送衣服吧，”虞平送他出去，“今晚别跑了，浪费时间。”
　　刘安微微扬起下巴，“嗯”了一声，挥挥手，转身走了。

　　刘安开门的动作还是一贯的很轻，他在玄关换鞋，周屿文隐约听到声音走出房间，看到真的是刘安回来的时候愣了一下。
　　“回来这么早？”
　　“嗯。”刘安没抬头，也没解释。
　　“我听着有动静，声音又特别小，像贼进家。”周屿文顺路去厨房接水。
　　刘安换好鞋径直往客卧走，走过厨房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了一下，大声对周屿文喊。
　　“衣服我洗好还你。”
　　周屿文扭头看他一眼，“你穿吧，你穿挺好看。”
　　刘安捏紧书包带子，脚步没停，“不用。”

　　上次刘安从周屿文这借来的那一套衬衫，后来周屿文也说“不用还”，刘安就一直拿着穿了。
　　虞平当时没说什么，只是夸他穿着好看，还说周屿文一个大男生，倒是很会挑衣服。
　　刘安走回来的路上总是忍不住在想这件事。

　　或许他刚才针对母亲的情绪并不正确，不管别人如何看，至少他确实始终在被人照顾，而享受这种照顾、甚至逐渐觉得这理所当然，其实是不对的。
　　明天还要去学校，他突然就对身上这件衣服十分抗拒，回屋立刻换了睡衣，然后拿着这件衣服、又从脏衣篓里挑出来一件自己的，钻进卫生间开始搓。

　　周屿文端着水杯走过来，表情十分疑惑。他俩的脏衣服都在脏衣篓里扔着，准备周末统一开洗衣机洗。
　　“怎么不开洗衣机？”他靠在门上问。
　　“就两件，”刘安没回头，“洗衣机太麻烦。”
　　“你着急洗它干什么。”周屿文笑了。
　　“明天没得穿。”
　　周屿文这才发现他把自己那件T恤也洗了。
　　“就穿我那件呗。”
　　刘安抬手拿手腕蹭了蹭额角，“不用。”
　　他全程没有看过周屿文，语调也说不出的生冷，周屿文从没听过刘安这样说话。
　　周屿文直起身，对这种无意义的推拉，他既不理解有何必要，也不理解因为什么。
　　“随便你。”他直起身回屋了。
　　周屿文卧室的门咔哒一声关上，刘安把手里的衣服突然拎起来又重重摔回水里，泡沫飞溅，落在镜子上，他撑着洗手台的边缘，手指用力抠进白瓷边缘。

　　这天晚上没有题目答疑时间，周屿文明天要参加英语竞赛选拔，本来今晚刘安计划陪虞平，周屿文提前就跟他说自己今晚不做作业，只看竞赛题。
　　刘安把洗了的衣服晒好，走过周屿文的房间门口，没有理由推门进去。
　　他们一晚上都没再说话，周屿文始终待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刘安临睡前收到周屿文发来的微信。
　　——我明早直接去考试，不去早读，早上别叫我。
　　刘安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半晌。
　　——好的。

　　夜很静，刘安的窗外正对着正在施工的那条街，白色的大灯彻夜开着，从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透进来。
　　他哥这算生气了吗？
　　刘安有些泄气，面对虞平的时候他不占理，面对周屿文的时候他也不占理。
　　他什么都没做对。

　　第二天中午刘安去食堂吃饭，没看见周屿文，俩人直到下午放学才在校门口见面。
　　周屿文跟着林程和大杨走过来，林程提前叫了车，四人挤进去。
　　刘安只是简单跟他们打了招呼，杨戟星一直在问周屿文竞赛的题目，刘安在坐在后排最里面听着，插不上话。

　　周屿文去了一趟卫生间，刘安已经把他的鼓都安好了，周屿文坐在鼓后面，刘安从余光里瞟过去，周屿文抱着林程的吉他在拨弄，并没看他。
　　最后一趟搬完电吉他音箱，西西举着手机蹦过来。
　　“小安，吃什么？”
　　刘安扫了一眼周屿文才去接手机。
　　“你俩吵架了？”西西好奇地偏头。
　　“嗯？”刘安手一抖点错了，又去点取消，“什么？”
　　西西看到他的反应更觉得好玩，“你俩还能吵架啊。”
　　对比自己和东东，周屿文和刘安简直是模范兄弟了。
　　刘安最后也没看明白菜单，胡乱点了一个，把手机塞回西西怀里。
　　“没有，没吵。”
　　西西还想问什么，刘安却突然有点冲动地站起来往架子鼓旁边走。
　　刘安冲过去的时候只是觉得，这个状态很难受，他想解决问题，可是真的冲到周屿文面前了，又因为并没想到要说什么而突然有些犹疑。
　　周屿文抬头看了他一眼，但似乎心思并没在这儿，只是单纯地抬了一下头，又低头去弹琴了。
　　刘安在这样无意义的一眼中，觉得走过去的脚步没那么艰难了。
　　“哥。”
　　他这样站着看不到周屿文的表情，于是就蹲下来。
　　“......你、没生气吧......”
　　这样的问话对于一个大男生来说还是有点窘迫。
　　周屿文却似乎没听懂似的，疑惑地微微皱眉，并没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清了清嗓子，“你听这个。”

　　他拨了几个和弦，然后跟着哼唱了起来。
　　这个旋律从第一个音节开始，就同他们其他的歌完全不同，刘安不会说，但他能听懂。周屿文的哼唱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主歌还没有歌词，周屿文用几个音节唱过去。
　　其他几人都慢慢围了过来。

　　“这片岛屿开始计划外航行，背对黎明闭上眼睛，以为自己沉入梦也就不愿苏醒，做谁的驻地，笼住的阴影......”
　　副歌第一段已经有完整版的歌词，后面周语文又拿断续的音节哼唱了几句。
　　“......逃过藏住真心的星星，潜入大海腹地，驯养温顺的生灵......”
　　结尾段落他似乎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一边哼一边改和弦，最后都不满意，匆匆扫了几下算作结束。
　　然后他抬起头，拿询问的眼神看了一圈。
　　周围静了几秒，一时没有人说话。

　　“好听。”杨戟星推了推眼镜。
　　“真的......好听。”林程凑头过去看他放在军鼓上的手稿。
　　东东轻笑了一声，“你写了首情歌，屿文。”
　　他想要伸手去拿周屿文的手稿，被挡开了。
　　东东怔了一下。
　　“我自己改，”周屿文跟他说，“编曲再找你。”
　　东东眼睛暗了暗。
　　“什么时候写的？”西西问。
　　“昨天晚上，”周屿文拨了一个主和弦，问西西，“这个调唱着舒服么？”
　　“可以可以，”西西点点头，“我什么都能行。”

　　刘安蹲在人群中不说话，只是缓慢地眨一下眼睛、眨一下眼睛，他头发长了，额发微微卷起来，像个乖巧的洋娃娃。
　　周屿文抬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
　　刘安回过神来，惊叹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拍拍巴掌。
　　“真好听，”他直接坐在了地上，“再唱一遍。”
　　周屿文听到他的请求笑了。
　　“等写完吧，”他把吉他背带取下来，把吉他还给林程，“等写完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