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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未明灯火 ...

  •   夜隋城的花灯节已至,街上喧嚣纷扰,十里火明,溜烟儿的彩炮和花式将满街照的红彤彤如白昼。

      祁疏千把自己藏在一个破旧的马车里,蜷着缩着,一口一口舔舐着自己身上的伤口,粗糙舌尖舔过那些赤红色的狰狞痕迹,擦过那些翻卷而出的嫩肉。

      灵魂深处被种下的魔物血契,搅的他灵台躁动不止如大锤哐哐砸下,如渡苦海如履薄冰。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堕魔速度,所以在契约发作时,他只好咬自己,用牙齿嘶咬皮肉,用疼痛平息杀欲,看着血管破裂的汩汩红流就像享受一场宴席,他把自己咬的遍体鳞伤。他也越来越像一个魔物,不像一个人,像是一个畜生。

      一只失了心智,齿啮血肉的动物。

      路过的修士见青石巷尾停着一摆破旧马车,马车内叮铃咣啷作响,奇怪声音不绝于耳,时而似恶狼低吼切齿、时而如骨肉剥离,顿时心生疑虑。

      两人上前掀开帘子,却齐齐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惊恐地目眦欲裂。

      “是祁疏千啊!快跑!”

      果不其然,祁疏千默数七声,片刻之后人声鼎沸,四面如金戈铁马,刀鸣嘶吼、剑气飘渺,几百号人洋洋洒洒,搞的尘土飞扬、大雾沆砀。

      那些人像是看着肮脏粪堆里滚过的狗一样围观着他,表情都是嫌恶与畏惧。
      “就是他,咬伤了城里一大半的修士,被他咬上一口,就要沾上十成的魔气!”
      “我去!比瘟疫还厉害啊。等等,我的防御法阵呢,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少污蔑我,你那五两银子包邮的鸡肋法阵,白送钱我都不要!”

      灿明的红枫一去如泼,那些人,有的身着高风亮节的修士门派服,有的配着修长如明月的弯刀。他们的脸上全都是鄙夷、幸灾乐祸、腌臜、糟粕,这种神情看起来肮脏的很。祁疏千都不知道,到底他们谁更肮脏一点了。

      反正都不干净。

      祁疏千抬起眸,神情讽刺,但是这神情对于那帮人来说太过扎眼,那帮人吵吵嚷嚷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躺着要睡着的祁疏千。

      众人对视片刻,蜂拥而上,舞刀弄棒,一层摞一层,亢奋如野马脱缰,手中兵器各式尽数招呼上来。

      这些人,忘了曾经谈笑风生、推杯换盏间矫揉造作的彬彬有礼,忘了那时万众归一、潇洒风流时的顶礼膜拜,就剩下了一种放纵的疯狂。

      祁疏千抱着胳膊护住自己的头,除了脸,身上早就没有一块完好无损的地方。那些疯子雨点般的拳头,除了让他血流如注,还让他暴戾四散的魔气越来越重。

      他眸间发红,紧咬双唇,死死压制。

      太痛苦了!像是万里干涸皲裂的土地渴望着一滴纯净鲜活的雨滴,像是饿狠了的狼面对一块新鲜的肉,太痛苦,这种渴望能够将人撕碎!

      祁疏千深深吸气,深深呼气,希望这股翻腾的火海能够自动湮灭在筋脉之中。

      不过这次,好像不太一样。
      思绪牵引着白丝,朝着无休止的深渊直直坠落、火垂流星,祁疏千的意识像是被五马分尸,神魂在鲜血和绝望中无助游荡、星垂平野。

      耳边传来戾气冲天的尖细嘶吼,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为什么会这样痛苦,为什么会这样难受……为什么要承受这些,为什么这些痛苦不能减消半分……

      祁疏千的眼开始妖异的红,他护住的脸,妖异的俊美。

      这些妖异没能被察觉,所以等到祁疏千站起之时,他身边层叠环绕的魔气已经浓郁的像是烟罗纱幔,将祁疏千整个人彻彻底底地包裹住,血泼如赤、黯沉似墨。

      “不好,他要发狂了!”四周人狰狞的面目在旋转,尖叫声、谩骂声,这些他都听不见。

      他只感觉到身体像刀切断无数根血管,血静静地流淌。痛却卡在管内在筋骨脉搏间跳动旋转,利齿锋利渴望着血肉的味道,那种香醇新鲜的铁锈味。

      利爪突然飞出,直击一个人的脖子,冲着那跳动的血管而去。

      那人恐惧增大的瞳孔倒映在祁疏千血红色双眸中,艳红的血色、富有生命力的脉搏,血色艳丽像是大雨滂沱后绑缚尸骨开出的红花,带着一种禅意的美。

      他像个恶犬。

      “阿黯!”
      谁在叫他?谁还记得他的名字?

      这声音,沉静的像琴弦与纤长玉指碰撞时的尾音,沉痛的像旧时石碑亡命的刻骨。

      视线尽头,长街深处,一卷白衣穿过万千血雨,似旧时堂燕今朝何漂泊。
      忽而刀光闪现,如同抽丝。

      狭长锋芒挥洒如满月圆弧,将所到之处的神武寸寸震碎,花枝被震的迭起,复又低垂,这道剑芒抽丝剥茧一般,将百人剑刃全部击飞!
      灵剑长啸不止,整个巷尾的人群寂静一片。空中纷纷扬扬,刀剑纷飞如同鸦羽雀麟,簌簌然洒满长街。

      一只手出现在他面前,这只手白皙修长,有力温暖。手的主人白衣白纱,一身洁白淹没在满地血污中。

      “阿黯,我终于,找到你了。”

      来人手拿长剑,剑锋清光湛湛,双眸墨色沉沉。

      *

      祁疏千曾是桀骜潇洒翩翩少年,扬马纵横,雏鹰羽丰初翱翔,披惊雷,傲骄阳,唯独错过了那句。
      “阿黯,我欢喜你,永不止息。”

      这一错过就是沧海桑田,一切不过是瞬息之间,昨日的肝胆侠士沦为嗜血魔头,昨日的无上尊主成了人间草芥。

      看他沉静下来,白衣白纱的人放下手中的汤药,颤抖问他,“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我不过离开三月有余。不是说好,你等我吗?”

      祁疏千随意扫过屋内陈设,似乎低眉打量手上的纱布,“三个月,足够柳烟湖潮起潮落一轮,足够一个失意的戏子藏起真心,有什么不可能的。”

      那双眸碧绿如洗,沉静如潭,有了悟挂念,有看破桑田,独独没有曾经那种谈笑风生、意气风发。

      “景昔,你救不了我,放手罢。”
      和景昔相交数年,没有一刻见他摘下过遮盖了容颜的面纱,可他分明透过那水墨色的双眼,看见到了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

      景昔生在锦绣堆,长在富贵乡,从来皎洁明净、纤尘不染,从来不能忍受无能为力、坠入凡尘,也生来没体会过何为刻骨绝望、向隅独泣。可此时他却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近乎泣诉。
      “我做不到。”

      祁疏千轻垂视线,轻声道,“你看见外面那些四处纵横的魔物了吗?”
      视线上移,声音嘶哑,“我咬的。”

      “你看到那些群情激愤的修士了吗?”
      “要杀我的。”
      “你怎么救我?陪我一起去死吗?”

      景昔的手紧紧握着手中白剑,古朴花纹将手掌膈得刺痛,那目光痛惜霭霭,沉痛让祁疏千不敢对视。
      他还是咬牙嘶声,“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罢。”

      祁疏千欲转身,却被身后人蓦然扯住袖子,力道大的宛如拔山扛鼎。伤痕累累的身体落入一个坚实怀抱,鼻端冷香环绕。就像是少年时期,这个怀抱伴他走过了严寒酷暑,撑起了海阔天空。

      “阿黯,你去做你要做的事,我绝不拦你。只求你,活下来,活下去。”

      祁疏千深吸一口气,起身结印,那截乌黑的袖子随风割裂,散落在景昔手中。

      黑雾凝结,风刃锋利,铺天盖地的黑云覆盖了这座中原的繁华城池,十二兵马铁剑铿锵,百千邪灵哭嚎怒吼。

      “疏冰”灵剑出手,剑光肆意,祁疏千身影浮掠,转瞬而去。

      景昔眸中墨色沉的乌黑,目光是暗哑的痛色。

      城池巍峨,半卷红旗褫夺舞爪。
      狂风高起万丈,祁疏千一身黑衣席卷而来,落在高高的瞭望台上,半边身子像是浸满了血,那艳丽面孔似血池中飘落的枫叶,兵荒马乱中唯一的风景。

      “你们想救自己吗?”
      “你们想救那些被种下契约的修士吗?”

      整座城池的修士停下来,看着遥不可及的那一抹黑色身影,飘飘如飞,摇摇欲坠。
      这个人曾是天下最尊贵的无极尊者,现在却成了堕落魔契的人人嫌恶的魔头。

      一个人突然喊起来,“抓住他,喝了他的血,我们中的契约就有救了!”

      “对!抓住他!”“喝血才能解了这种邪恶的契约!我们就不会被他毁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附和,一石激起千层浪,最后竟然形成满城风雨,所有修士发疯了一样的高呼呐喊。

      长街站着一道白色的身影,岿然不动。

      那些人,抄起眼前所有能看得到的武器,木棍、镰刀、扫把、锄头,疯了一样地冲上瞭望台。整座城池的人像潮水一样涌向瞭望台下,他们互相推搡掐咬,爬上挤满人的台阶,登上梯子,只为了剁碎那个黑衣人的血管,获得一口可以重生的琼浆玉液。

      一位修士率先登上高台,哈哈大笑着一刀划向祁疏千的胳膊,鲜红血液汩汩流下,他狞笑着扑上去吮吸,后面的人接踵而至,一刀又一刀接二连三地划向祁疏千的肌肤,手臂,腿,脖颈,脊背,一道又一道口子被划开,那些人匍匐在祁疏千身上,疯狂吸吮着甘甜的血液。

      祁疏千至始至终,没有丝毫的反抗。

      他的视线抬向虚空,隐隐约约看见长街那一道身影,勾起一抹笑容。

      那身影摘下了面纱,一道白色纷纷扬扬落在地上,祁疏千看不清那容颜,却看清了景昔翕动的嘴型。
      “痛吗?”

      祁疏千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笑着远远比了个嘴型。
      “痛的。”

      在那瞬间,他被一个人扯着头发凶狠地转过头去,脖颈被划开了一道重重的伤,血流喷射而出,磅礴如雨。那些后面赶来的人,互相撕扯,想要赶在祁疏千鲜血流尽之前喝到一口血红,他们开始互相残杀,几近疯狂。

      有的人被斩断了腿,有的人被一箭穿心。
      只有一个人的血,怎么能够那么多人喝呢?

      景昔看着淹没在人群中的祁疏千,视线模糊,泪水如珠滚落。

      你救不了一个,执意要惩罚自己的人。
      你救不了一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你救不了一个,混沌污浊的世间。

      高台血赤如火。景昔的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一盏石斛兰的花灯,灯具制作精美,石斛兰枝叶舒展。

      没有火烛,就那样放在河流里,看着那寂静暗哑的灯光一点点漂流而下,芙蓉旋转,河流湍急。

      这是一盏未明的花灯。没有你,这世间都是未明的灯火。

      花灯飘走,人群熙攘,天穹此时突然剑光舒朗、烨烨流光,大片异彩如月落九天,祁疏千在血肉模糊中极目远视。

      一众蓝白雪花纹的仗剑弟子,从天穹顺次而下,焦急暴吼炸裂在夜隋城上空。
      “域主,您怎么样了?”

      彼时祁疏千呈大字型瘫在地上,衣不蔽体,衫不裹腹,一堆人在他身上又啃又咬,宛若啃猪蹄。南无极的一众弟子,看的目瞪口呆、惊恐万状。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普渡佛光,闪的高台上众食客睁不开眼,抱头鼠窜。

      “四域通知,捉拿堕魔修士,姓祁,名黯,字疏千。”

      *

      春耕初平,太平了三年的中原突然魔气如潮、霞光冲天,从上至下俯瞰,一片茫茫的魔息如乌云普照,其中刀光剑影、榆叶疏黄、日暮云沙。

      南无极山门的司仪搬表开测,魔气指数竟然爆掉了四大域最精准的度化钟,震惊天下。

      是日,东南西北四大域齐聚人马,明敕星驰,辞君一夜赶赴中原战场。临行时,突然发现忘掉了什么东西。

      南无极仙山拾掇半天,终于发现他们丢掉了英明神武的域主大人,连忙满天下雷霆万钧声势浩大地开始找人。

      上天入地翻了个遍,最后在中原的一座城池,找到了奄奄一息垂死挣扎,被一群人当做猪蹄啃的南无极域主——祁疏千。

      彼时无上仙尊,已是戴罪之身,零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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