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时之楠

1、往事

　　此时，永宁六中校门口挤满了记者，吵吵嚷嚷的，让本就闷热蝉鸣的夏天更加聒噪。太阳还挂得老高，估计也就两三点的样子，学生应该都在上课，也可能是正值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待在空调房里显然更舒服些，倒没有几个出来看热闹的。

　　除了高二年级部某办公室。

　　江辰一向话多，这会儿更是按耐不住，像只苍蝇绕着洛初嗡嗡作响。

　　“洛老师，记者到校门口了！”

　　“嗯，我收拾一下马上来。”洛初对着黑屏的手机理了理发型和领带，转身又问“江老师，我这一身可以吗？”

　　江辰摆出一副仔细探究的样子，抿着嘴，认真打量了一番说:“不好意思，我贫瘠的词汇储备只允许我说出卧槽，帅呆了！”

　　洛初被他这一脸正经逗笑了，开玩笑道:“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江老师一个办公室这么久，小生深感荣幸。”

　　“得得得，您这吹得我心虚。”江辰等不及要看热闹似的，急匆匆地推着洛初往前走，“快点儿快点儿，都迟到啦。”

　　“本来约的不就是三点吗，现在才两点四十七。”洛初笑笑。

　　校门口的阵势不比明星新闻发布会小，洛初被眼前的场景吓得有些许迷茫，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回答记者的问题。

　　前面大多数问题都是关于此次国家历史教师比赛的内容，或是问获奖感言的，或是问成就经验的，再或者就是问未来预期的，无非离不开与“国家级特等奖最年轻的获得者”相关的话题。

　　幸好前面的问题都做了充足的准备，回答的比较顺利，洛初暗松了一口气。

　　校门口正面马路，路口边停了一辆黑色奥迪，车里的人看向洛初，眼神回味。

　　那个被采访的闪闪发光人，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框眼镜，满面笑意，格子衫被汗水微微浸湿，隐隐得将他高挑匀称的身材显露出来。脸被晒得有些红，衬着白皙的肤色，更具少年感，完全看不出来是25岁的样子。若是穿上一身蓝白校服，会被当成高中生也说不定。

　　奚末就这样远远地看着，本以为不再波动的心绪又不再平静。

　　他注意到洛初旁边站着的人，江辰满脸乐呵，比自己获奖还要高兴。

　　车里的人转过头去，不再看那边，面色虽没有什么变化，手却像发狠一样握紧方向盘，车内开着空调仍然能够感受到手心出的汗。

　　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习惯逃避，躲在自己的围城里，尽管心中有再多的情绪，路边的车在一阵启动声后，还是开走了。

　　校门口的记者还在继续提问。

　　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后面的记者也是急着抢业绩，其中有一个戴着帽子的女人，怕被人群的喧嚣淹没，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问:“洛老师为什么后来选择回到母校担任历史老师呢？”

　　洛初颤了一下，突然感到从内而外的一丝冷意，又想到了那个叫奚末的少年，心里六年层层堆砌的堡垒瞬间瓦解。

　　洛初嘴上作着官方的回答，思绪飘了很远很远。

　　那也是一个一点动静就聒噪不已的夏天。

　　报道那天，在老师来之前，班里就已经差不多陆陆续续到班了，由于文理分班，江湖互不相识者甚多，外向一点的都急着介绍自己，拉近关系。

　　大热天的嘈杂声不会悦耳，奚末心里骂了句“卧槽”，掏出耳机带上，换了个较为安静的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望着别处打发时间。

　　少年头发不是很长，讲不出五官具体哪里好看，就是组合在一起很有魅力。特别是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完美勾勒出前面的轮廓。奚末穿得很普通，慵懒地半眯着眼，单手撑着脸，不知道在看哪里。

　　一进班就能注意到。

　　“我叫王淼，你呢？”

　　虽然带着耳机，来人音量不小。男生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放空，淡淡地说了句“奚末”，便没有后话了。

　　毕竟是女孩子，脸皮薄，感受到这盆泼在头顶的冷水，也不会自讨没趣，随即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和其他同学打成一片。

　　奚末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又看向别处。

　　后来上前搭讪的，几乎都是怀着“有个帅哥”的期待，但也都是同样的结果，就这样人传人的，后来的一段时间，奚末倒也图了个清静。

　　他和他的距离感，趴在桌上，等着老师来。

　　大概十分钟后，教室里差不多坐满了学生，班主任也走进班级，站上讲台。班主任个子不高，鼻子很小巧，带着一副黑框眼镜，虽是单眼皮，却出奇的有神，散发着睿智的光芒；头发三七分，上直下卷的头发披散着，长度刚好及肩，穿着长裙，踩着细高跟，看上去挺不好对付。这是奚末对班主任的第一印象。

　　老师从讲台下的柜子里翻出一盒粉笔，在黑板上洋洋洒洒地写下“陈静”二字，随即又写了一串数字。转过身来，左手捋了捋头发，说:“我叫陈静，这两年担任你们的历史老师，同时也是你们的班主任，大家记一下我的电话号码。”

　　陈老师继续说着:“很高兴你们能够加入27班这个大家庭，我们班是文科班，大家都看到了吧，女生明显比男生多，咱们班男生还算多的，有18个，在文科班男生就是大熊猫，女孩子们要好好保护他们……”

　　……

　　这个班主任讲话挺有意思，奚末嘴角扯了一下。

　　“下面我来申明一下班级的规章制度，第一，不能迟到……”

　　几乎是同一时间，班门口传来一声“报告！”，随后出现了一个背着书包，大汗淋漓的男生，扶着门框大口喘气。

　　哪个傻逼，真会卡点。

　　男生满身是汗，额前的碎发黏在一起滴着汗珠，怎么看都是活脱脱的邋遢鬼。

　　老师看了一眼门口，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就说了句“下不为例”，门口喘着粗气的人就立马窜进来。

　　班里最显眼的人一个人坐着，洛初一眼就瞄到了那个靠窗的空位，朝那走去。

　　奚末身子往外挪了挪。

　　洛初半开玩笑地说:“怎么啦，刚成同桌就嫌弃我啊？”

　　这么看他，也没有那么脏。可能，因为他，长得帅。

　　奚末没有回话，只是停了动作。

　　洛初继续小声说:“对了，我是洛初，洛阳的洛，开始的那个初。”

　　奚末的暑假作业按照语数英政史地的顺序依次摞在一起，封面用黑色中性笔写上了班级姓名。洛初凑上前。

　　“你叫……奚未？好绕口啊”

　　“看清楚，末”奚末无语。

　　洛初瘪瘪嘴，嘟囔道:“那你写好看一点不行吗？字那么难认还赖我？”这家伙脸色突然一变，戳戳同桌:“话说回来，我俩名字是不是有点般配？哈哈哈缘分......”

　　缘分让我们相遇乱世意外，命运却让我们危难中相爱。

　　不知怎么的，说到“缘分”，洛初脑子里突然哼出了邓紫棋的《光年之外》。

　　“哎”，洛初又戳戳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迟到吗？”

　　“为......为什么？”他说，靠这么说也太傻逼了吧。

　　估摸着这个新同桌是攒了一暑假的话没说，这会儿滔滔不绝得叭叭着：“你绝对想不到，我一个小时前作业还没写完，还没摸清新班主任的底，不敢带过来抄，只能在家里写哈哈哈，不对，还有公交车上......对了，你几月份儿的啊？”

　　男生之间平日里不免要称兄道弟，才更显亲切。叫个“某哥”、“某弟”什么的，总比直呼大名亲。

　　“你几月？”奚末反问他。

　　洛初对于月份有种莫名的执着，非常悔恨自己月份生的小，对于大部分的同级，他估计都得叫一声哥，被叫“哥”就像自己小兄弟的被夸“大”一样，是男人的荣誉之一。十六七岁的，可能都这么中二吧，不过也没事儿，再不闹，美好的额青春年华就一晃而过了。

　　突如其来局面反转令人措手不及，总不能一上来就败了气势——我是八月的！我比你小！我很骄傲？

　　怎么想怎么怪。

　　“咳咳，我应该比你大。”洛初正襟危坐。

　　奚末道:“不一定。”

　　“那......那你倒是说啊，谁大谁小.......”还不一定呢......

　　“还”字卡在嘴边。

　　洛初后知后觉，只觉得班里突然安静，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觉得目光就像是一束束火焰一样灼烧着自己的脸连同耳根，涨红了脸。

　　靠，太兴奋上头了。洛初眼睛盯着桌面，要是桌子有裂缝，不用找地缝他也能钻进去了。

　　同桌无语：“傻逼”。

　　在这相识之初，班主任表现出非常友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盘算些什么，说:“那两个宝贝放学以后再比吧。”全班哄堂而笑。

　　“我们接着说，咱们班每个星期都要换座位。这个换座位是小组之间轮流着坐，我来打个比方，比如说你们组这个星期坐第一组，下个星期坐第二组，以此类推……有什么不懂的再问我。”老师抬手看了下手表，顿了顿说:“今天时间也不早了，这样吧，先靠窗那组的同学留下来打扫卫生，我们今天就先到这儿。”

　　有个同学大声问:“老师，那啥时候自我介绍啊？”

　　“这样吧，今天实在没多少时间了，咱们的自我介绍放在周一班会吧，大家先私下里互相认识一下吧。”

　　“老师拜拜”，“老师再见”。大家陆陆续续跟老师道别。

　　第一组包括奚末和洛初在内一共8个人，互相之间还不是很熟，所有人都没怎么说话就拿起扫把各扫各的。最后地是很快扫完了，有五个人背着书包打了声招呼就直接走了。剩下除了奚末和洛初，还有高明朗。洛初欲言又止，好像酝酿了很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高明朗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喊了一句:“我去，就剩我们仨了，那拖地和擦黑板怎么办？靠，早知道大家先商量一下分工了。”然后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可是我都和别人约好了去打球……”

　　奚末冷着脸没有说话，把桌子上的暑假作业装进书包。

　　高明朗转头看向洛初:“同学，拖地和擦黑板能先交给你们吗……我，我下次值日的时候一定补回来！”

　　奚末拾完书包，抬头看到洛初一副吃瘪的样子，他眉头一皱不过瞬间，全然落入那人的眼里。只见洛初又笑着去拿拖把:“行啊，没事你去吧！”高明朗道了声谢就跑出教室了。

　　教室里很安静，剩下的两个人没说一句话。奚末对他的行为很是不解，但最终也没说什么，拿起一块抹布去水池边洗湿。默不作声地擦完黑板，看了看勾着腰满身大汗的洛初，还是别扭地问了句:“要帮忙吗？”

　　洛初一惊，没想到这个臭脸男竟然会主动跟自己讲话，便用胳膊猛擦掉快滴到眼睛的汗，笑着说:“没事儿，你回吧！”

　　“好。”

　　多年后，奚末仍然清楚记得，橙红色的的晚霞染红了教室，那个冒着细汗的少年对自己笑得很甜。

　　拖着麻袋一样的身子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家离学校本来就远，打车回家太奢侈，而且这个点正是晚高峰。

　　洛初特别想赶快上高三，这来回折腾的，觉都睡不够。他躺在床上，自顾自的念叨:“永宁六中好是好，可惜只有高三才能住宿，人家有钱人可以租房子陪读，我呢？来回跑的累的跟狗似的……有什么了不起啊，老子也会有钱的！哼，等老子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买个大房子……”

　　“洛初——过来带你小弟刷牙！”

　　洛初边穿鞋边应着: “嗷嗷——来了——”

　　“人呢？！赶快点！”洛家老母的声音又提高了几个分贝，掩过了夏夜的蝉鸣，显得格外刺耳。

　　本来好好的心情瞬间被扰乱，洛初心烦意燥地喊回去:“叫什么啊，我这不穿鞋呢吗？”

　　“你这是什么态度！”

　　没有办法，洛初深知再说下去遭殃的只能是自己，淡淡说了句:“没什么。”他已经习惯了，就算有什么情绪，在这种伦理道德之下都显得是他在无理取闹，他无话可说，再多的情绪也没人愿意看愿意理解。

　　早上洛初怕赶上晚高峰，坐了首班车，到班里的时候，还没人。他找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从包里拿出一包餐巾纸，把水杯里的水倒了点儿在桌子上，然后开始擦拭自己的桌子，顺带擦了擦板凳，看着沾满灰尘的纸巾，心膈应道:“卧槽，这么脏！要不是昨天太突然，哪能忍受的了……”

　　他瞟了一眼旁边的桌子：“就当日行一善吧”。于是顺带把同桌的课桌椅一并擦了。

　　奚末来的不算晚，洛初擦完桌子不久，他就到了。他卸下书包，拿出早读课本放在桌上，然后像报到那天一样，塞着耳机趴在桌上。

　　开学第一天依旧是老师自我介绍然后上课，大家客客气气的相处，还有年年上演的开学大典。

　　第一天最后一节课是英语，洛初一想到回家以后又要面临随时可能爆发的争吵，就很烦躁。奚末发现同桌眼睛不知道盯着哪看，好像心情不太好。洛初眼睫毛很长，往上翘的弧度刚刚好，好看但不女气。

　　奚末纳闷:明明一副文静内向的长相，却是个话唠。莫名其妙地，他想起了那天晚上洛初很好看的笑。

　　还是笑起来好看，一点。

　　奚末酝酿了半天:“喂。”

　　洛初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嗯？”

　　“桌子很干净。”

　　“是啊”，洛初昂着头，“我擦的。”

　　“看到了。”

　　“不对，你那时候还没来啊。”

　　“来了。”

　　“不是，你这什么行为？这是你原来班里的签到仪式吗？”洛初觉得有点好笑。

　　“进来你还怎么日行一善。”总不能说是“我觉得撞上正在做好事的你，我觉得当面道谢尴尬”所以选择在门口罚站吧？

　　下课了，除了几个围着老师问问题的和打扫卫生的，剩下的人都收拾书包准备走人。奚末收东西比较慢，洛初截然相反，好像是早就随时准备着下课了一样。洛初敲着奚末旁边的窗户，“同桌儿，明儿见啊。”然后屁颠屁颠地跑了。奚末摇摇头，背起书包也走了。

　　奚末背着书包走在路上，感觉背后有个东西硌着自己很不舒服，打开书包看看是不是什么东西没放好，却发现了一个纸团，里面包裹着一颗葡萄味儿的阿尔卑斯，纸条上写着清秀的“谢谢啊，宝贝儿同桌！”奚末突然感觉身上一股暖流，送心底到嘴角，自己都没察觉到已经上扬的嘴角，嘀咕了句:“傻逼。”然后把纸条叠好放进口袋，拆了糖放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