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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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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寺庙角门外的小巷七拐八拐,走了约莫两里多路,终于看到一条人烟阜胜、商铺林立的大道,方昭隐身巷里观察了一会儿,走了出去。
程天放会给自己准备什么礼物?为什么不当面交付,而要搁到那个什么茶肆里?他真的会帮自己救出小葳吗?想到谢葳,他心里一阵发紧,二十多天前的那场遭遇战又浮现在眼前。
当时他们正打算领人越过潜河下游的白马滩,往四十里外的黄浦镇打粮。刚走到鹦哥石峡谷,突然从两边杀出大队官军。混战中有人躲在岩石背后指着他和谢葳喊了两声,立刻有百十号人围了上来,死死咬住他俩。谢葳一杆长枪虽勇,终于寡不敌众落马被擒;自己也挂了彩,不是身边将士拼死护卫,险些跟着落入敌手。而那个躲在暗处为官军指认的人,因为当时场面很乱没看清楚,只觉得有些眼熟,后来在尾随官军一路北上途中,他忽然想起,此人好像在冯家老屋见过。莫非冯氏兄弟投靠朝廷出卖了潜山?想想那次去筹粮,冯家老二始终摆出一副阴阳怪气的腔调,他家老大干脆像个笑面虎,两人做出这种缺德事还真不是没有可能。果真如此,先搁着,等救出人来再回头跟他们算帐。
街上找人问了路,得知馥新茶肆就在前方不远的岔巷里,方昭不敢耽搁,撒腿直奔目的地。走了几步发现周围来来往往的人虽多,鲜有像自己这样着急忙慌的,他调整呼吸放慢步伐,尽力显得平静随意,但内心的一份焦虑有增无减,火一样炙烤着全身。押解官军把谢葳看管得极严,囚车四周一直围得密不透风,自己盯了一路始终不得下手。如今人被羁押在漕运总督府,想必更是严防死守,不给留一丁点儿机会。可是如果再不动手,由此往北全是通都大邑,救人的希望会更渺茫,他只有孤注一掷。
“要是他在就好了。”方昭咕哝一声,心头浮起一张久别的面孔。
义母从关外回来,证实了许多亲人的下落,其中尤以六叔谢宁和七叔何成的死最令人崩溃。跪下来认娘的那个晚上,谢葳躲在山洞里抱住他几乎哭了一夜。如果不是知道方结绿逃出了魔掌,还活在辽东,两兄弟一起跳崖的心都有了。上苍收走了青萍,收走了爹娘叔伯,兄弟姐妹,总算还有一分眷顾之心,给他们留下一个结绿。
想到失去的亲人,眼前的景象渐至模糊,方昭低下头,不愿让路人看到自己的眼睛。暗暗地抹一把泪,他感觉有个肩膀贴着自己过去了,很轻,好像只有衣服之间的细微摩擦,却似一股神奇的力量慑住了他。一颗心猛地跳动几下,脚下没敢停,往前又走了几步,终于抵不住那股力量的牵引,他慢慢驻足,犹豫再三,回头看了一眼。
十尺开外,站着一个披黑色斗篷的人,头上也扣了一顶江淮人家最常见的宽边竹笠。前沿儿压得比他还要低,几乎遮住了鼻梁。但在那张脸微扬之际,一双铮亮的眼睛放出比太阳还炽烈的光芒,一下子射中了他。方昭的心骤然停跳,脑子“唰”地空掉了。
这不是刚刚在心头出现的那张脸吗?天?苍天!
方结绿也定住了,呆呆地立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对面的人。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熬心熬肺日思夜想的亲人,忽然从天而降在距潜山几百里远的闹市街头!
两兄弟像两截刚锯下来的木桩子,齐头断脑乍着新茬儿,傻傻地戳在淮安府人流如织,喧闹繁华的大街上。
一个青布衣裤的中年汉子闪出人丛,路过方结绿身边时拽了一把。结绿愣怔一下,掉头便走;方昭随即醒过来,看看四周,不声不响跟了上去。离开大街插进小巷,弯弯曲曲走出好长一段路,来到一堵僻静的的墙根下。方结绿停步,转身背靠着墙,脸朝外眯起双眼;方昭追上来的时候发现那个中年汉子挡着路,直到结绿打个手势才闪身让开。
两人终于脸对脸站住,彼此目光上上下下转个够,最后同时凝固在对方的眸子上。
“昭大师?还真他妈是你!”方结绿笑着骂了一句,眼睛红了。
方昭哪里还忍得住?哭着扑上来:“妈的,你小子还活着?当真还活着!”
两个身躯一接触,四条手臂紧紧缠死,同时把对方狠狠按在怀里,迸发的力量几乎将两人的骨头挤碎。
抱了好一阵,结绿低语:“行了吧?够了没有?”怀里的人不动,依旧紧紧抱着他,他一把推开,拧眉骂道,“操,让人看见还以为咱俩干什么呢?光天化日的!”
方昭面红耳赤,“嗵”地捣上去一拳:“谁想到在这儿能撞见你?谁知道这辈子还能见?”
“屁话!小爷活得好好的,怎么不能见?”方结绿重新把住对方肩膀,像看个稀罕物似的不住打量,忽然想起什么,一拍他,“哎,回头上了山,兄弟们不会全改成这式样的见面礼吧?几个还行,多了我可受不了啊!”
方昭神色黯然,一笑:“想得美,就一个,还不知道抱得成抱不成呢。”
话的味道不对,结绿这才想起问他怎么到了淮安,家里情况如何。方昭不答,抬眼看看周围,皱起眉头。结绿二话不说,拉了就走。
“去哪儿?”方昭问。
“找个能说话的地方。”
两人出了小巷,重新回到大街,结绿领路一直奔南,那个中年汉子不远不近跟在身后。走过一家茶庄方昭忽然想起,程天放的礼物还没拿,他站住脚,提出要先去一趟馥新茶肆。
“去那儿干吗?”结绿自然要问。
方昭一言难尽,只说非去不可,抢步而出,结绿只好跟着。按照打听来的路线很快找到地方,方昭抓住个小伙计刚想问一问,一个短打扮的年轻人凑了上来。
“这位官人,可是从都天寺过来的?”
方昭打量对方,见穿戴模样和程天放手下交待的分毫不差,微一点头。
“请官人借一步说话。”年轻人躬身往后让。
两人穿堂绕柜,一前一后进了一座空静的小院。
到院中那人站定,抱拳一揖:“林大鸿拜见方爷!”
方昭看看他,有点儿明白了:“你们当家的叫你来的?”
“是!少当家的吩咐,一切凭方爷差遣。所需舟船车马都已齐备,随时听用。”
舟船车马?自己没和他们要这些啊,方昭稍一愣,翻心又想,定是程天放帮着安排的。救人远遁,当然离不了这些东西。看来自己没走眼,这位新帮主还真够意思。
他心中暗喜,脸上竭力不动声色,又问:“只你一个吗?”
“不。”林大鸿轻轻击掌三下。
门轴一动,呼啦啦从屋里一下钻出好几个,全是青一色身手利索的小伙子。方昭上眼一扫,加上领头的刚好十人,乐坏了,他告诉林大鸿原地待命,一转身跑了出去。
找到隐身暗处的方结绿,方昭兴奋地说:“我收了份大礼,这下好了,小葳有救了!”
结绿莫名其妙,只听清最后一句,忙问谢葳怎么了。
“你那能说话的地方呢?远不远?”方昭不答反问。
“不远,前面码头。”
“走,领我去,我全告诉你。”
听话听音,方结绿预感出了大事,一把抓住方昭:“我爹……好吗?我娘呢?”
方昭道:“都在。”
只两个字,结绿放下心。两兄弟急匆匆赶到清江闸口,看到依旧有许多船扎堆停靠在岸边,上下埠的人照样络绎不绝,官府衙役满眼皆是。方昭一见戒备大起,结绿却视若无睹,上前拨开两个挡路的,昂首挺胸大摇大摆过去了。衙役为他架势所凛,竟然一声没吭,乖乖让开了路。顺着岸边向东走了一阵,河里泊船见稀,一式船头接岸斜向排列,比码头中心看着有序得多,也清静得多。方结绿停下脚,立刻有人从对面舱里出来,站在踏板一端迎候。
方昭走水路进的淮安,见眼前这条船,船头船身漆得油亮不说,还刻着精致的花纹图案,明显比自己搭乘的那只小巧考究,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私舫,当时眼睛就直了。
“这,这是你的船?够阔的啊!”
结绿苦笑:“还说呢,统共睡了一夜,没把我憋死!要不怎么跑街上透气儿去了?”瞟一眼幔帘低垂的舷窗,他面犯难色迟疑片刻,说,“回头进去了,我也有话告诉你。”
方昭觉得他神情怪异,来不及细想就被招呼着上了踏板。一脚迈进前舱,刚看清舱内干净整齐的摆设,通后舱的门帘挑起,闪出一个粉红的影子,婷婷俏俏,明眸皓齿,向走在前面的方结绿躬身一福。
“爷回来啦!”声音甚是娇脆,腔调却有些怪,等瞥见后面还跟着一位,睫毛一闪,眼睛瞪大了。
一个俏丽姑娘!方昭大吃一惊,立时傻了眼。
结绿的脸红了,干咳一声皱眉低斥:“说多少回了?不许这么叫,你没长记性?”
俏姑娘挨了训,非但不恼反而调皮地一笑:“是,不叫‘爷’,叫‘大官人’!”瞄一眼方昭,她小声问,“官人有客啊?”
“要你多嘴?下去!”
“可是官人,格格她,噢不,姑娘她早起就不舒服,晕,吃不下,刚才还……”
结绿瞪眼了,凶巴巴看过去,女孩儿吓得咽了没说完的话,一转身闪回帘后。方结绿一屁股坐进窗下的椅子里,翻着眼倒出气。
方昭憋不住了,一指后舱:“哥,她,她是谁啊?什么哥哥、姑娘的?这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我娶媳妇儿了,这是陪嫁丫头!——结绿看着他,咬紧后槽牙,牙根咬得生疼也没说出这句话。
帘子后面是道镂花隔扇,打开进去是后舱。云娘——爱新觉罗穆云坐在后舱里侧的榻上,一边轻拍着一个合衣安卧的女孩儿,一边听那丹珠告状。
“领了位小爷回来,奴才只问了一声是不是客人,爷就急眼了,凶得要吃人似的。”
“你还委屈?嘱咐多少遍了,称呼得改,称呼得改,就是记不住。这是中原,不是盛京,被人听出咱们是关外来的就糟了。你给他添乱他还能不急?”
那丹珠大起娇嗔:“格格!这刚几天您就这么向着额驸,唉,奴才以后算是没人疼了。”
榻上的人淡淡一笑:“你也知道他是额驸,汗既然把我许了他,我不向着他向着哪个?”她忽然觉得心里一漾,张嘴欲吐。
那丹珠快步上来,抽出帕子送到嘴边,坐下来替她轻轻捶背,等一会儿见只是干呕,起身到桌边倒了碗热茶过来,打量着主人的气色凑近耳语。
没说几句云娘“腾”地红了脸,推开她:“乱嚼什么?没有的事!”
“怎么没有?头晕,吃饭不香,想吐,这就是!”
“胡说,你个姑娘家懂什么是什么不是的?”
“走的时候西院小主儿全告诉奴才了,她就是这么说的。”
云娘坚定地一摇头,要她不要瞎猜。那丹珠不解,更不死心,缠着追问为什么。
“别问了,我说不是就不是。”云娘转过脸,帮身边的女孩儿拉拉被子。
“怎么会呢?如果不是,怎么会总恶心,吃不下东西,还……”那丹珠嘀咕起来。
“那是晕船!”云娘打断她,踌躇半天终于问,“这些日子,额驸到过你那里没有?”
那丹珠一惊,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格格说什么?奴才再不懂事,也知道该守的规矩。再说,除了大礼那一夜他不知跑哪儿去了,第二天咱们就上了路,一路上住店、坐船,每天晚上他不都和您在一起吗?”
云娘咬住下唇,脸上现出伤心的神情,喃喃地道:“是,每晚,都在一起。”
这伤心来自于她从大婚当夜就弄明白的一个事实——大汗亲自指婚的新额驸,并不中意她。这原本是族中众多姊妹曾有过的处境,云娘不止听说过一次,更亲眼见过,但当真地落到自己头上,她还是整整难过了一夜。谁知第二天进宫谢恩,又发生了一件更令她难堪痛心的事。当着大汗夫妇的面,新郎竟提出要立刻只身返回关内去。嫁了个蛮子,追随南归,这些都是必然的,云娘不仅早就知道,早就认命,且早已暗中做了准备,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南归竟会没她的份,丈夫竟会根本不带她走!
她愤怒了,不顾上面坐着两位主子,不顾新嫁娘的羞臊,厉声质问过去:“为什么?爷要休了我吗?穆云做错了什么?”
大概新郎怎么也没料到她竟有如此激烈的态度,一时愣住,没说出话来。不等汗王夫妇开腔,她夺过案上一把吃肉用的短刀,奋力扔到新郎脚前,声称要么指出她究竟何处有失,要么干脆一刀杀了她,她决不肯受这莫名之辱。
刀,自然被收了回去,新郎也没有再说什么,汗王和大妃趁机规诫勉慰一番,最后夫妇还是一道上路了,但云娘心里明白,这桩来自至高无上的天聪汗钦赐的喜事,已经无可挽回地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阴影。接下来,从走出盛京的第一个夜晚开始,这层阴影就彻底笼罩了她。每到打尖住店,新郎虽再没从夫妇共居的屋子里跑出去,但也从不肯和她睡到一张榻上。
“丹珠,”云娘叫了一声,抚住侍女的肩,恢复了一贯的柔和声气,“你知道咱们走的那天,西院小主儿拉着我的手和我说了什么吗?她说,这一去,我们就不再是守在娘家坑上的小女孩儿,我们嫁了,有了夫家,有了新改的名字。从今往后,所有的事情都要我们自己去看,去想,去习惯。小主儿说,嫁出去的女孩子,得学会自己疼惜自己。”
她笑了一下,眼圈儿慢慢红了。
舱外隐隐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嚷,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终于把相对黯然的主仆二人吸引到窗下。帘子掀起一角,立刻能看到远处码头中心的平台上聚拢了许多人,各个甲衣鲜明头盔闪亮,竟然是一色的漕军将士。云娘和丹珠辨不出是漕丁,但看穿戴也知道是大明军卒,不由有些紧张。
这时前舱有了动静,一声咬牙切齿的咒骂之后,仿佛有人大力踹开了舱门。
“哥,你要干吗?你不能去!”有人拉劝。
方结绿的声音,冷森森,恶狠狠,杀气腾腾:“苏衡!没错,就是这小子!他敢抓谢葳报功,他妈的,我宰了这个王八蛋!”
脚步错乱夹杂着气喘如牛,像是在争斗摔打。
云娘慌了,奔上去拉开隔扇一把掀了门帘,入眼便是自己的丈夫青筋暴起怒目横眉的一张脸,有个年龄相仿的陌生少年正死死拖着他。好几只手齐握着一柄三尺长剑,争来夺去中剑锋飞弹出鞘,映射起一道冷冽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