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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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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品指挥使见同伴被伤,大吼一声扑上,举刀猛砍。方结绿挺剑顶翻了他,忽觉身后不对,回头一看十几条长枪已杀到眼前,当即返手横推,连人带枪削去一大片。他杀起了性子,剑起长虹来去如风,剑锋所指惊呼惨叫血光冲天,根本无人能挡。
一个千总慌慌张张从后面跑来,一路跑一路喊:“荣守备!刘指挥使!人犯,人犯被劫走了!”
“哈哈——”结绿剑停在半空,剑下笑声朗朗,“不错嘛,兔崽子们挺麻利!”
荣信衡就地一滚,抄起地上两个雪亮的枪头起身往后冲。一道寒光追上去缠住,双方厮杀成一团。指挥使也旋身跃起,手中刀片呼啸而上。那边方结绿用剑格开一只枪头,另一只又朝面门刺来,他一甩头,阴冷的枪尖闪电般掠过,刺得他头皮一凉。这时身后的人到了,他横剑封住门户,回身屈臂硬生生接了一刀,对方“唰唰”再砍,左躲右闪下他被砍怒了,探身张手一把捞住翻飞如雪的刀片,死死攥在了掌心里。
“你他妈没完了?剁馅儿呢?”
“剁的就是你!”对方用力一翻手腕。
结绿眉头一动,手心鲜血涌出,顺着刀刃流淌到地上。
墙头猛地跃上几条影子,短剑飞掷,荣信衡和握刀的指挥使忽遭暗袭,双双被击中。结绿一看自家护卫来了,确认后院已经大功告成,更舍不得走,吼叫着挥剑继续砍杀。众漕丁见长官处境危险,纷纷上来救护,却不抵结绿剑凶狠,被挑得四仰八落血肉横飞。
护卫们冲下来要方结绿撤离,喊了半天他根本不理,几个人上前来拽。结绿执意要杀掉两个拼死抵抗的对手,红着眼睛奋力甩脱他们。
这时方昭出现在墙上,看清院中情景,摇了摇头:“又他妈进水了,还得摔!”
他飞身跃到结绿跟前,抬手一拍他后脑勺,骂一声拖了就走。
方结绿被硬拉上墙,挣着回过身喊道:“听着,回去告诉你们小皇上,小爷没死,小爷又回来啦!叫他等着,所有的账我都会和他一笔一笔算清楚!”
“废什么话,走啊!”方昭一脚把他踹下去,自己跟着跳落。
墙外有人牵过两匹马,哥儿俩翻身骑上。
墙里响起荣信衡的叫声:“上码头,快!封锁闸口!赶快封闸!”
“小葳呢?”结绿问。
方昭朝前一指:“先走了,现在才想起他?”说罢照着马屁股狠抽了一鞭。
院墙外是条小路,没有总督府门前热闹,但午后阳光晴好,行人来往正密。忽有两匹快马狂飙而过,路人无不争相躲闪一个个看傻了眼。猛跑了一会儿结绿发现并不是来时那条路,回头问怎么回事。
“你没听刚才他们喊封闸?现在回码头不是自投罗网?我叫人先把船开出去了,过了清江闸口咱们再上去。”
结绿一听,不禁叫绝:“鬼,你他妈真鬼!”
方昭的判断分毫不差,清江闸口很快落闸,码头戒严上下封锁,淮安府衙的人也出动了。
云娘正在舱里喂阿芙吃糕饼,忽觉船身摇晃,隔窗一望竟已离岸好远。她三两步来到船头,叫来人询问。留下的护卫禀报,大约半个时辰前额驸派人回来,下令把船摇出闸口,到十五里之外的柳溪渡桥等候。
“这是为什么?”云娘大为不解。
护卫说回来传令的人没讲,只让他们奉命行事。
那丹珠追了出来,搞清楚来龙去脉安慰主人:“格格不用担心,额驸叫去那里等,我们去就是。横竖天黑了他还能不回来?”
云娘满腹疑虑,望着渐行渐远的堤岸,眼前浮现起方结绿气狠狠提剑离去的情景,半天说不出话来。船板高低起伏,四面水波荡漾,摇得她又有些恶心了。
回到舱里,阿芙站在临窗的椅子上,正朝外张望,听到声音转回头,眼睛里汪着一泡泪。
那丹珠知道这小姑娘是额驸爷的眼珠,一路上但有叮嘱,十句话有九句半都是为这妹子,赶紧上去问怎么了。小姑娘不语,眼神儿里透出一股忧郁,嘴角撇得更厉害了。
“找不到哥哥了吧?哥哥一会儿就回来,豌豆乖哦。”那丹珠软语哄劝。
阿芙抽了一下小鼻子,眼睛里的忧郁更重了。
“是不是想额娘了?”云娘上前抱住,贴过脸柔声道,“快了,咱们就快到家了,到家豌豆就能见到额娘了。”
“糕!”孩子挣出身子,一指窗外,眼泪成串儿滚下来,“糕掉下去了!”
那丹珠一愣,“噗”地笑出来。
云娘强忍着推她一把,努力做出同情的表情:“是吗?怎会掉下去了呢?”
“才吃了一口,没了。”阿芙伤心不已,连鼻头脑门都红了。
云娘再也忍不住,捧起孩子的脸笑道:“豌豆啊豌豆,你怎么这么爱吃啊?再这么吃下去可就不是一颗小豌豆,你会变成一头小猪的,知不知道?”
“小猪?青豆喜欢小猪!”孩子的喜悦和悲伤来得一样快,泪汪汪的眼睛里转瞬带了笑意,她拉住云娘,“我要抓个小猪,回家送给青豆,我们送青豆一头小花猪好不好,云姐姐?”
那丹珠皱了眉,怎么这山上的孩子都叫‘豆’?这青豆又是哪一个?不过她顾不得想这些,蹲下身看住孩子,指着身边的主人问:“芙格格,你刚才管她叫什么?”
“云姐姐!”
“谁要你这么叫的?”
“哥啊!”
那丹珠沉默了,站直身子看了主人一眼,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云娘故作不见,要她抱小姑娘去后面再拿一块热糕吃:“给她一小块,要不晚饭吃不香。”
迎着最后一缕余晖,船摇进柳溪渡桥下。刚靠上岸,搭板还没落下,一棵树后闪出人影,几个护卫架着个人急匆匆上了船。
“先不要点灯!”方昭最后跟进来。
那丹珠举着双头烛台刚一探身,听到这话缩回隔扇里。云娘从她身后出来,闻到一股血腥味儿,一眼看到窗前竹榻上撂下个人,吓了一跳。
“嫂子,”方昭走近,放低声音道,“是六叔家的小葳弟弟,刚救出来的。”
云娘听懂了“弟弟”二字,再打量来人模样,马上说:“他受伤了?那怎么能躺在这儿?”四下里看一看,身子一让,“抬进去,抬里面去!”
“这……”望着内室,方昭有些含糊。
云娘催他:“快抬进来,竹榻硬,挨着门,风大,里面暖和,也静。”又吩咐那丹珠,“抱芙格格到前面去,哄着她先别过来。”
谢葳被抬进隔扇内,安置在铺得很厚很软的榻上。云娘出去端了盆热水,站回榻前却犯了难。
方昭一看赶紧说:“还是我来吧,嫂子。”
听他一口一个嫂子的叫,云娘心里一热,道:“昭兄弟,去看你芙妹妹吧,这里有我。”
方昭没想到她竟肯亲自照料谢葳,这么大方不拿架子的“公主”实在闻所未闻,他高高兴兴应了一声。
“等一下,”云娘叫住他:“你,你哥哥,他……”
“哦,忘了告诉嫂子,结绿哥带人去弄点吃的东西,还有治伤的药,这就回来。”
没一会儿,也就是云娘和那丹珠刚为谢葳擦净了脸和四肢上的血污,方结绿摸黑上了船。一进来就问人放哪儿了,当听说被云娘接进他们夫妻的卧舱,很有些意外。挑帘儿冲进去看见谢葳安稳地睡着,他大大松了口气,站在榻前盯住枕上一张脸就不动了。
过了半天,云娘在边上说:“我看了,腿上的伤,厉害,其它地方,不要紧。”
“你看了?”结绿掉过头,一脸诧异。
他本意是惊讶于对方居然懂医道,能看明白伤势情况。谁想一句话问出来,云娘“腾”地红了脸,又苦于没有言辞辩解,羞得恨不能一捂脸跑出去。
那丹珠倒水回来,见这情景甚是纳闷,想不出额驸爷说了什么,令格格窘成这样,赶紧拿话岔开:“饭好了,爷,哦不,大官人想是早饿了,先去吃吧。”
结绿经她一提醒,果然腹似雷鸣,又牵挂谢葳,问:“他一会儿醒了吃什么?”
“粥已经熬上了。”云娘蚊子似的哼了一声。
结绿点点头,拔脚往外走,到门口忽然站住,回头又问:“你们吃过了吗?”
极平常的一句话,落到云娘耳中既觉得生疏,更感酸楚。出关这么多日子,朝夕相处,同路同船,还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关切问候。
那丹珠也觉意外,和自家格格对视一眼,笑着转过脸去:“早吃了,还给芙格格做了点心……”刚说一句,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叫,“啊,爷的手怎么了?怎么那么多的血?”
云娘的目光追过去,立刻看到丈夫一只下垂的手臂正在滴血,袖管已经染红,脚下船板一片黑紫。
“嚷什么?”方结绿瞟了榻上一眼,示意噤声。
看他掉头要走,那丹珠赶上几步,指着流血的手掌说:“这,这得赶快包一包!”
结绿只觉得饿,未觉得疼,摇了摇胳膊:“包什么包?先填肚子是正经。”
云娘见那只手从掌心到五指、手背俱已鲜红浸染,便知伤得不轻,走过来劝道:“总得洗一洗,这样怎么上饭桌?”
结绿一想,可不是?一只手吃饭多费劲,他懊恼地骂了一声:“王八羔子,砍哪儿不好?让人怎么拿碗?”
三人出了后舱,结绿看看地方太小,吩咐把饭开到盐帮预备的另一只船上。云娘正为忽然来了两个男人没地方铺排而犯愁,听说多了条船甚是高兴,急忙和那丹珠商量了一下,决定两人一个到那边船上张罗开饭,一个留下来照料方结绿清洗伤口。
“奴才过去伺候饭桌!”那丹珠主动请求,她已发现今晚额驸的心情相当不坏,不想让自家格格错过这个夫妇亲近的机会。
云娘何尝不牵挂那只伤手?只是今日初见婆家的兄弟,自己做嫂子的礼当出面照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过去吧,你在这里。”
迈出舱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正撞上丈夫两束疑究的目光,看得她心里猛然一跳,转身匆匆走了。
软白的细布蘸着清水,拭去满手血污的时候,方结绿渐渐感到了疼痛。
那丹珠早已触目惊心:“天啊,这么深!怎么弄的?”
结绿望着自己的手,注视着掌心自上而下斜划出来的一道刀口,两边的肉向外翻着,血不断涌出来。他的心在一点一点抽紧,下沉,眼前慢慢晃动着一把把锋利的短刀,几名行刑的刽子手上下挥舞,正一刀一刀刺向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躯体,鲜红的血四溢出来,很快漫遍全身。这一幕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却刀刻斧凿一般留在他的心底,以至于一看到血涌,一闻到血腥气,这幕景象就会跳出来,在他脑海里晃动,无论怎样都赶不走,更一次次穿透黑夜,变成恶鬼狰狞的梦魇。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额头开始冒汗,手开始随着全身发抖。
“额驸爷,怎么了?很疼是不是?”那丹珠停下手,不敢再去碰那可怖的刀口。
方结绿额上的汗越出越密,身体越抖越厉害,突然,他举起血淋淋的伤手一把捂到自己脸上,捂住双眼,痛苦地低叫一声:“七叔……”
那丹珠吓坏了,上来拼命拉他的手,费了老大力气出一身大汗才把那只手拿下来,先覆上一片白布,又急着抓起另一块帮他擦脸,慌得手忙脚乱。
“我,我想喝水!”闭目倒在椅子里的人低声说。
“哦,水……”那丹珠愣了愣,忙着去倒了碗热茶过来。
方结绿仰头一气喝干,扔下茶碗抢过她手里的白布没头没脑在脸上一通乱抹,松开手的时候神色平静了,看着她一笑:“有什么吃的吗?”
“吃的?好像,好像芙格格的点心还剩了些,可是……”
“拿来,全拿来!”
“是!”
那丹珠快速端来一个碟子,里面盛了两三角吃残的糕饼。方结绿眼中一亮,伸手抓了一块,扔嘴里嚼都没嚼就吞下去了。一眨眼碟子空了,连渣子都没剩,他的眼睛又开始在舱里四处转悠。
“奴才帮您上点药,包好了还是到那边吃吧,今天做了好几个菜呢。”那丹珠一腿跪到地上,继续料理伤口。
结绿的目光落下来,感觉她的一双手清凉柔软,触到自己的皮肤上很舒服。他第一次细细打量这个女孩子,但见一头青丝衬着细嫩的肌肤,低垂的眼眉,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
“那——丹——珠?这名字谁给你起的?”
“奴才的阿玛。奴才落地的时候,爷爷刚好七十岁,就得了这名儿。怎么,爷不喜欢?”
“七十?还有管女孩子叫这个的?念起来也啰嗦,不如不要头一个字。”
“这可巧了,出盛京的时候,西院小主儿给奴才改的汉名儿就是后两个字。”
“西院小主儿是谁?”
“汗的小福晋啊,和大妃一起送格格和额驸出宫的那位主子。”
结绿想了想,很是惊讶:“她?看着和你们差不多大,我还以为是大妃的女儿呢!”
“哪儿啊,”那丹珠笑了,“人家嫁到宫里好几年了,还给汗生了个小格格呢。倒也是科尔沁来的,算起来是大妃的亲侄女,也和女儿差不多吧。”
“亲,亲侄女?”
姑侄同事一夫?这算什么规矩?在中原别说见,听都没听说过,方结绿瞪起眼睛。
这工夫伤口已敷上止血化毒的药粉,手也裹好了。当那丹珠低头打最后一个结扣时,他发现那双灵巧白皙的手有几根指头又红又肿,动作起来甚是笨拙。
“你的手……”刚问出半句,他猛地想起这是自己的“杰作”,顿生悔意,咳了一声,道,“给自己也上点药,别弄破了。”
那丹珠眨着眼睛,半天明白了他的意思,扭过头偷偷一笑。
出门的时候方结绿手摸到腰上——空的,立刻停下脚步。跟在后面的那丹珠知道他在找剑,回说立在椅子边上了。结绿以为她会返回去帮自己取,谁知对方站着没动。
“替我拿来。”他只得开口催。
那丹珠眼睛一转,规规矩矩躬身一福:“爷的剑不许旁人动,奴才不敢!”
方结绿被噎了一下,刚要开骂转而笑了,自己进舱取了剑,挂好,重新走出来。擦肩而过时喝命一声:“以后不许叫自己奴才,爷不爱听!”
也不管身后的人什么反应,他蹽开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