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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0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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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元听着眼皮一跳,有预感程汤在自己心里的形象要被颠覆了。
“我们信心满满,要用科学去证明伪科学,”程汤摇摇头,脑中已经浮现出当年那群意气风发热血沸腾的年轻人的脸,“太疯狂了,我们以为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们拼命地想要证明,人是一切规律的主宰。就在这样一种环境下,我忽然想造人,而且还找到方法了。”
程汤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诙谐一些,可实际上,他的笑容早已经挂不住了。
“我们花费十年时间去准备,最后提出一项启明计划,并且成功立项推行下去了。”
这句话听着便让人心里一紧,生物学上的实验,败率都远远大于胜率,如果失败还好,在生命出现前就及时遏制住悲剧,可如果第一步成功了,后面才是噩梦的开始。
“你知道我们想干嘛吗?”程汤直接回答道:“你不知道,但是计划的成果你已经见过了。”
程汤的笑容有点无奈有点悚然,看得宋青元背后发凉,他大概猜到程汤的意思了,不过觉得不可思议,因此而难以置信,“怎么做到的?”
“把人类最优的基因组合到一起,收集,剪切,拼接,基因编辑,不陌生吧。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试管婴儿,他们从胚胎开始就生活在水培养液里,七个月后符合正常婴儿的出生标准,之后他们会被抱出培养箱,由创造他们的科学家父母抚养,我们以为会培养出,神一样的孩子……”
程汤说到这停住了,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两只手纠结地缠在一起。
宋青元把手轻轻搭在他手背上,听程汤继续往下说,
“但违背自然规律的后果很快就出现了,这批新生儿三个月内死亡率高达50%,六个月70%,我有时候甚至能在一天内看见好几个孩子接连死去,各种原因,压迫性窒息,心脏无症状停跳,低血压,败血症……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不行了。”
程汤看向房间里静静安躺在床上的唐明,“你看他现在身体正常,其实他小时候,大概五六岁,有肌肉萎缩症,严重到拿不起筷子。可他又特别要面子,我每次下班过去他已经自己把饭吃完了,从不让我喂。
我非常非常后悔,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三十多岁头发就全白了。造人,现在听起来多可笑啊,但当时,就有那么一大批人把这个当做毕生理想夜以继日地去追求。
所以你看,我也犯错,是人都会犯错。当初之所以强烈希望你能来到我这里,说实话,并不是看中了你的科研成果,而是一种科研精神,当你决定要去模仿紫藤病毒的时候,就已经比很多人强了太多。偏执,我们都是偏执的人,整个世界多的是偏执的人。”
宋青元不知道如何接话,偏执是个中性词,放在不同人身上,才有了不同的褒贬性。程汤是,唐明是,旸山是,自己也是。
“问题是,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了,该怎么补救。项目参与者先后都走了,失望了,放弃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既后悔也欣慰,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真的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我想如果我这辈子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看他们健康长大,生活。
他们的血型跟一般人匹配不上,所以就定期备血,我还建立了一个器官库,以备不时之需,不用最好,用的时候必须得有。你说人顽强吗?很轻易就会死,可你说生命脆弱,他们又会以你想不到的方式存活下来。
我年纪不小了,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所以我想,把这些都交给你。”
“啊?”宋青元先是懵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这件事太重大,还是交给更专业的人吧。”
“就是因为重大,才务必交给信任的人啊。”
宋青元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您知道我和唐明……其实,有不正当利益往来?”他不知道怎么跟程汤说这事。
“我知道,你们恋爱了。”
“对,”宋青元有点尴尬于程汤的敏感,“我希望我们能相处得轻松一些,不掺杂太多别的东西。”
“是,我理解。”
“不好意思。”
“没事,”程汤深吸一口气,“他们没有辜负期望,每个人都天赋异禀,我之前说天赋这个词唐明就笑我。确实,这哪是天赋,分明是人为制造的罪孽啊。”
“他们知道自己是基因编辑的……”他本想说产物,但这个词实在多有冒犯,于是改口道:“孩子。”
“当然知道,如果你一出生没有爸妈,兄弟姐妹接连死去,刚认识的小伙伴过几天就忽然消失,变成一座小小的坟墓,你也会觉得奇怪的。虽然他们在体能和头脑上拥有过人的天赋,但有个致命的缺陷,”
宋青元竖起耳朵划重点。
“那就是他们的外貌实在太惹人耳目,想要担任间谍一类的职业根本是天方夜谭,谁让他们都长了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呢。”
这是缺陷吗?宋青元不能理解这为什么算缺陷。
“他们的身份不能公开,又不能在公共场合出现,适合他们的位置少之又少,所以关于他们的存在,很多人都提出了质疑。当时很多人,包括不少参与计划的人,都想毁掉这群不该存在的孩子。是萧钟权极力保留他们才幸免于难,后来迫于国际环境的压力组建太空军,就把他们打包塞给军方了。当时连日本都组建什么宇宙作战队了,中二得我尴尬癌都犯了。想着一定得起个比他们好听的名字,星门远征,拍板了。”
联想到牧垚之前说的话,他们没有身份,要背负政治压力,凡此种种,甚至更远之前流冰暴怒之中脱口而出的“有的人连爸妈都没有”,那时候她眼里的委屈,不全是因为自己的朋友被误会吧,她的身体发育异常,想必也是这个原因。
“他们打小没跟外界接触过,所以一开始,他们在你看来脾气都很不好吧,尤其是流冰,小丫头命最硬,她是唯一活下来的女孩,被宠惯了,飞扬跋扈的。以前发生的一些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谢谢您能告诉我这些事。”
“我们内部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成为家属,融入我们,那就没有秘密可言。我只是觉得,这是你应该知道的。”
程汤走后,宋青元来到房间里坐下。
眼前人眉眼如画,他忍不住想到程汤说的,这是无数科学家寄予厚望精心雕琢过的脸。
可惜他没什么文化,对此只能想到一句“牛批”。突破科学技术的极限,人真的可以创造生命,怪不得总有人说远去的历史终会变成传说,即使在当下这个环境,造人也是不可想象的事,但在二十多年前,甚至更早就有人尝试,并且成果就在他眼前。
“我数三个数,再不起来原地出家信不信?”宋青元又开始他的日常威胁。
“三,二……算了,今天阴天,没那个心情。”
唐明的脑电图就是一潭寂静的深湖,没有任何波澜,有时候宋青元坐在那盯着空白的屏幕,一看就是一整天。
临近傍晚,实验室有人打来电话说出了点意外,有个学生犯迷糊,把培养液比例搞错,‘咸死’了一批试验品,学生导师尴尬地站在旁边,问有没有补救的手段。
宋青元也没办法,“明天换一批重新来吧。”
等人都走光了,宋青元一个人坐在实验室,仰头看天花板上的灯。
零散的记忆排山倒海,一桩桩砸了过来。
“希望我们能彻底攻克脑科学的困境,登上科学史上的又一座高峰,愿世间没有神经病。”
“我惹你了?”
“精神病跟神经病不是一个意思啊?”
陆启听了勾住宋青元的肩膀使劲晃,“你再骂你再骂……”
欣然举起面前还挂着水珠的啤酒罐,“祝我们小宋同学顺利毕业,从今往后,加入我们学院路秃头者阵线,热烈欢迎!”
“谢谢欣然姐,脱发还是算了。”
陆启不着痕迹地接过欣然的酒,后者不好意思地往耳后抿了下头发,低头一笑。
“来日方长,祝大家前程似海。”
“你用人体细胞做实验?”记忆深处又浮现起唐明质疑的目光。
“我自己的,不行吗?”
虽然表面上那么理直气壮,心却已经畏惧地蜷缩起来,他当然知道这不对,但请别当面指出来,他也是个有底线有尊严的科研工作者,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如果没人知道,他就还是原来那个自己。
“我们才是一类人。”
“你不想知道紫藤是什么吗?”
“机会就在手边却抓不住,你同样是罪人!”
旸山的话仿佛一个无法消除的诅咒,已经纠缠了他的诸多梦境。
每一代人似乎都会陷入一种令人绝望的循环,他们会自以为正确地在自己坚信的道路上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宿命般的事与愿违像是世界给每个人开的玩笑,在某种神秘智慧的指引下,大多数人又无法避开与本意相悖的道路,这个发现让宋青元陷入深深的焦虑与恐惧,什么也改变不了。
“青元!救我啊!”封禾的声音隔着八丈远传来,经过楼道的回音仿佛穿脑魔音。
宋青元在他闯进门前低头抹了下脸,抬头看见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吓了一跳,“你脸怎么了?”
封禾本来不想说的,但实在不知道该找谁了,“我今天是想送流冰一点小礼物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摔了一跤,把人家果汁弄撒了不说,最惨的是,我把她当肉垫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承认我是个好色的人,但谁也不会刚见几面就动手动脚吧,那不是流氓吗?我真的百口莫辩越抹越黑。”
“所以,你被她揍了?”
“不是,”封禾一脸的欲哭无泪,“我去食堂偷他们煮茶叶蛋的茶叶,被掌勺师傅当小偷追了好远。”
“你偷人家东西干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把宋青元说晕了。
“说出来怪难为情的,你不喝他们配发的那种牛奶对吧,可以都给我吗?”
“你直接去我屋里找吧,应该在桌子底下。你到底想干嘛啊?”
“我就想赔人家一杯果汁,钥匙呢?”
“没带,门没锁。”
“我靠,楼里住的可什么人都有,你也太放心了吧。”
“没关系吧。”他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还能招来小偷不成。
封禾忽然压低声音,凑近道:“我跟你说个事,就今天,我把流冰的果汁弄撒了,你猜怎么着,果汁浇过的地面,什么花啊草啊的全被腐蚀了,这事后来专门有人过来处理的,按理说我不能告诉你,但你跟他们走得近,你也注意点。”
“什么叫腐蚀了?”果汁和腐蚀性液体分不出来?按照他们的谨慎和专业程度,没道理水里有杂质发现不了啊。
封禾把声音压得更低,“你还记得原来二楼一个特别暴躁的白胡子老头吗?他的溶解病毒被人偷了,那老头都被气炸了,这个地方人那么多,万一污染了水源,那就严重了。”
宋青元隐约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是不是唐明不在镇不住场子,什么人都敢出来招惹他们,“行吧,我知道了。”
“对,还有一事儿,我不是跟你说了去申请个专利什么的吗,知道你懒,我帮你干了,签个字就成。”
“什么时候了,专利局不关门么。”
“你管他们呢,”封禾把笔塞到宋青元手里,“来来签字,你这种人啊,没有经济头脑,以后靠什么生活啊,哪怕收点专利费也行啊。”
门口传来一声清亮的口哨,封禾刚看一眼就扭过脸,他这面相实在没法见人。
宋青元觉得再待不合适,“我先走了。”
流冰对他眨眨眼就当打过招呼,转而去看封禾的熊猫眼。
封禾一个劲地对宋青元使眼色未果,只好捂着半张脸不好意思地笑道:“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被揍了,来看热闹呗,”她迈着轻巧的步子走过来,背后拎着一个小药箱,凑近去看,“哟,还挺严重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