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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下 ...

  •   那天我盘腿坐在被子掀起的铺盖卷上,莉莉跪在我背后帮我梳头。

      “梳麻花辫吧,你梳麻花辫好看。”

      她自作主张,我的黑发马尾短短地握在她手心里,被她手中作为梳子的秃棘螺壳分作十几股平行的洪流。它跟它的主人一样执拗,纠缠好的发股不断挣扎对抗着外力从末端开始散开。

      “今天只能这样,明天去找一个晶石坠子来绑在最末端,它就不会自动散开了。”莉莉说,

      这个时候奥利弗进来了:

      “拉碧斯,搬地方。马上。”

      我感到嘲讽的受宠若惊,因为首领大人居然冒着虞蛉虫马上就要出没的危险在黄昏亲自用脚走到立谷心筑很远的贫民区窝棚,这是很危险的。

      我以为他说的意思是叫我“收拾一下”。我想着我不多的家当里应该带什么,莉莉已经开始动手卷我的破洞布帛铺盖,一边露出惋惜离别的神色,好像早已预知到(经历过无数次)这天来临。

      “不用收,全部不要了。”奥利弗说,“只带你自己。”这就是绝对裁断我们命运的男人。我这才发现身高不高的奥利弗,寸头露出白色不生毛发的错落剐疤,在背光中发亮,头顶际线近看像一道凹凸长城。

      我随着他走,频频回头,看见越来越小的我十天内的朋友认命与遗憾驳杂交替的眼神。

      这是我倒数第二次次见莉莉。此后在垢耻这段生命中再也不会有目光如炬发现我不便、抢在我动作前提前为我倒好水的人,她在这种地狱中还有余峪怜悯我,只因她自己知道残疾的痛苦,只因为她自己是两只手,而我是一只手。

      我不知道莉莉渡过了最后的孩童与成年人的年龄界限以后要如何谋生。垢耻没有娱乐。俯拾熔炼都不得不中断的黄昏,苦痛之针上游荡着半死不活的僵尸一样的队伍。和自然环境与劳作的搏斗没有留给拾荒者需要发泄的精力。剜耳手术更使他们像被阉割过的牛,永远带着一种温顺疲倦。

      所以我不必担心现在在写下这行文字时莉莉会在深谷的幽暗酒吧穿着暴露,腹部高频率颤抖摇动舞女纱衣,或者直接温顺地跟着每天不同面孔的男人走进腐旧建筑肮脏的卧室(像其他的贫民窟一样)。

      她将是一朵以另一种方式永不开败的花,干干净净,死于最盛放的年纪,死于浆洗劳作和残疾的右脚,像整朵压扁的书签百合,失去所有水份薄如纸,淡淡地在黑压字中散发静默的干燥花香。如同她名字所代表的颜色,棕色底上的鹅黄。

      我随奥利弗到达了谷心筑一间房间。一条黑色的凉滑的闪电被丢进我的怀里。“这是什么?”我问。“使魔,抠掉了迅匙和晶体大脑,只能接收消息,等着上级来接应你。”

      我很快就和那条蛇玩熟了。那是一条话很多的蛇。脏话词汇量比我还丰富,脾气恶劣。它一直陪伴我直到现在,虽然每天街道两旁“刷机”“贴膜”的白纸写的广告牌下,都有人拉住我问我要不要换最新发明的使魔。

      它是陪伴我时间最长的朋友。直到现在,每天傍晚我盘着腿像日本人借着最后天光与油灯划写,它都会变成脖颈紧贴的滑凉自作主张绕过我的头开始读刚刚写出来墨迹未干的文字,它说如果它有手的话,一定会“你tm写的什么都是东西”地呼喊着把我制造的垃圾全部撕掉。

      现在它突然闭了嘴,吐出紫黑色的蛇信。观感好像坏死腐肿的分叉血管一样的舌尖高频率在空气中抖颤,然后它像眼镜蛇一样猛地直起上半身,好像有人在吹印度葫芦,或者空中有看不见的牵线,双眼变成了一片闪耀的雾白,好像那是两扇巨大的菱形窗子,里面的昼空正在电闪雷鸣。

      “验证码45321743!”它几乎是大声宣布。然后脱力般迅速萎缩掉在地面,抖抖索索摊成一团。

      “好,收到了。”奥利弗把一只角质鲜艳的鼓胀下颌的蛙塞进衣内。我觉得他一定非常遗憾不是他最喜欢的水熊虫。“我到底要做什么?”我问。“明天到工作地点你就知道了。”奥利弗回答。

      第二天我被带到一个蜗牛砂岩筑的房间。我面前的是一幅精神污染的画面:高约三米,像鲜艳畸异的肿瘤麻杂缤纷累成的金字塔,像中毒污染的矿脉,所有的辨别得出细节形状的粉色花朵,和粉身碎骨的彩色缺损兽颅一样的东西,将房间对面的四个九十度内角堆成内凹曲谷。

      这是一种视觉上的“一百个各异音色情感的人围着你对你的耳朵齐声呐喊”。每块颜料都在舍命地吸引你的注意力。我不知道他们哪里弄来那么多压碎了的固体颜料。

      “这是你第一天的工作量。”奥利弗说。

      “虽然告诉你等于不说,但是颜料生意来钱是最快的。”奥利弗继续,“你的工作内容是把粉碎颜料按颜色分类,在那边摆好。”

      “你和外界还有贸易?”我问。有贸易就是能往来,能往来就是有道路可以逃离。

      “有,药品是必须跟外界买的。”奥利弗没发现我的算盘。

      “你还给我们提供药品?”我十分直白ky地大喊干笑,像个断续漏气的气球。我的无理并没有招致奥利弗的不悦,他继续语气平淡地说:

      ”尸体除非深埋,会吸引虫群。奴隶死在除了瘟疫病菌什么都缺的垃圾场,我也是很苦恼的。“

      要解释颜料之所以卖得贵,就必须说到绘画对于这个世界的意义。

      人们相信“名字(颜色)”这种社会编号可以分解成的红绿蓝三色,分别代表知识(和正义),勇气,与悲悯。而另外两个东西影响它:恒常和速朽——也就是白与黑。

      自觉或不觉地,人们总会会趋向于将名字的色彩作为自己的幸运色,逐样替换身上的配饰,直到此种色调完美地从外观上与名字相符。

      比如我手里的这个姜黄色(色号#4d4f05),如果有一个以它为名的人类的话,姜黄色是由几成77份红,79份绿与8份蓝构成的,94的饱和说明它没有加入过多黑白相当纯粹,31(偏黑)的明亮度说明这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凡人,结合起来就是一个有着丰富生活经验,急公好义,思维直率简单的八字胡背带裤的胖子。

      因此我们的善恶都写在名字(颜色)上。颜色与颜色之间像人与人之间,以些微毫厘的特质分别,世界上的颜色是无穷的。因此人的名字也永远不会用完。,我把姜黄色丢进“深黄色系”的小山。

      贵族的颜色普遍非常白。浅淡颜色昭示身份,高饱和度说明没有混进杂质地纯粹同时,世代相承、经历时间的冲刷,就像历史的白总是一代一代地冲淡故事的色彩。

      你去塞壬王族聚居地,会发现那里的人须发皆白,一个个像裹上蛋清然后染满各种浅色的晶尘准备下锅炸,几个人聚集就是霜色万花筒;首都身兼宫廷与教廷的神职人员更是雪一样的颜色。

      而像我这种感情过于淤积炽烈的酱色被说是“低贱得不能再低贱了,死得不能再死了,死诏星在天空中闪耀”。

      总而言之你可以理解色彩、色彩的最直接的物质化身——颜料在我们世界为什么被恒久推崇。

      颜料之所以卖得贵还有两个直接原因。第一,教廷需要画作。那些色相稀薄的人,他们会陷入一种由于空虚导致的富贵病,如果没有摄取足够美、招致足够感动的艺术品,他们将会从指尖开始麻痹失去知觉,直至沉睡。而越高贵的人对于艺术品的审美当然只能更挑剔。

      组织得优雅而纯净美丽的作品不是爱好,是必需品。真好笑,对我们来说美是垃圾,面包是维生药。对他们来说恰恰反过来,面包是垃圾,美反而是每天不得不摄入的东西。

      因此你可以想象。高雅的创作者在我们世界可以混到权贵。所以颜料昂贵的原因之二,对绘画作坊的人来说。随着从一个画石膏体的小学徒入门,所有艺术家都逃不过”熟练度“的诅咒。要保证水准,创作从一种生产过程变成了一种需要。深爱自己事业的职业画家简直巴不得恨不得三天不画画就颅内爆炸而死。

      只要画画就需要原料。而我们回收生产颜料的原料。

      虽说如此,我并不觉得自己的工作有多么重要而高尚。这种工作不繁重,但是当你重复上千次把色块丢到不同堆积山中就会明白这是体力劳动,而且会引起不可避免的偏头痛和目眩。

      我的大脑充血而感觉麻木,眼睛瞪得极痛,我像一只孤军奋战的蚂蚁蚕食着比我还高的彩色又明萃的垃圾山,眼前不停地出现颜料盘打翻的漩涡。我开始觉得他在用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刁难我。这激起了我的火气。我的性格底力遇强则强,当然不会被这事打败。

      三天后我得意地站在前来视察的奥利弗面前。整间房间变成了巨型一撮撮纯色粉末堆积的山,或高或矮,一切因为统一规整而显出一种整齐的美。

      我用脚得意地划动着唯一颜色混杂的地方:被颜料粉末侵蚀的地板。“很轻松,拿更多的来把。”我说。然后奥利弗笑了。“不是拿来,是你过去。” 他说。

      等我随他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才明白,奥利弗的一笑并不是欣慰或者嘉奖,而是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哂嘲。我看见的是山,真正的山,足以承载我整个人攀登大小的山。和我一样大的孩子老练地攀爬其上,甚至还带了攀岩的绳子。

      炽烈的阳光毫无遮蔽地刺激我的眼睛,暴晒着分选场在我后颈搅动细发结出刺痛的汗盐渍,把一切过度曝光漂白,据说这样能够更加入微地彰显颜料的色相。我开始感到口的干渴。视觉残像立即化作对未来悲惨预告的眩晕。

      “喂,你没带单眼眼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正用力从牙齿缝里拉出一根仙人掌纤维。我的同桌叫福莱格林。他的削薄的不规则刘海头顶一左一右带着两个风镜框绷蒙布料的简易单眼眼罩,看上去像一对大复眼。

      他一只左手一只右手地托满食物,不断重复从盆里捞起和送到嘴边的动作,一边腮帮挂着淡黄碎屑蠕动着高高鼓起。

      “新来的?”眼睛闪烁着介于饿瘦和天才之间的精光的小个子少年说。他的鞋头很大,而且两腿分开蹲在长条凳子上。他以打仗的气势在吃饭。

      "为什么要带单眼眼镜?"我问。

      “让眼唔睛修葺,十五分钟依次,左右眼换安着闭上。”他说,“那个嚼棒你要唔要?不要我吃了。”话音刚落接着的就是桌子中间的嚼棒落到男孩嘴里的脆生生的咀嚼音。

      吃了嚼棒的男孩因为饱了而语气带上转缓的满足。”新手,我负责这个片区,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

      我直到三天后才发现问题所在。我从芜杂色彩中取出归类的进度非常慢,经常看见福莱格林或者别的熟练分拣工推着小车在我苦恼蹲伏的背景里走来走去,一次过往当然代表一车”货物“分拣完毕。

      无论怎样发奋,我的工作效率比别人玄学般地慢。最后福莱格林抄着手站在地面上,看着我吭哧吭哧蹲在货堆谷底与颜色拼搏,被汗融化了的颜料涂污的抓痕围裙上是,小臂上是,脸上可怖地到处都是。

      ”好了,好了。拉碧斯,停下来。“他叫停了我。”你知道为什么你做得那么艰难吗?“

      因为我笨。我想,但是强硬的性格让话出口变成”因为我只有一只手。“即使我焦躁地知道我的工作效率远低于别人的一半。

      ”不是。想知道答案吗,“福莱格林三指相搓。我因为他的丧心病狂瞪大了眼睛。

      ”要钱?“我问,”你不是说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你吗?“

      ”你当然可以尽管问,我又没有义务免费答。“他说,在我交了三片私藏面包以后,他在双腰侧面搓着满足的手,

      ”听着拉碧斯,我只讲一遍。你缺乏一个知识,那就是色谱。“福莱格林说,拉开他的小推车。

      里面十八格分隔的皮制夹层稍微由于过满而溢出些许浓彩的水滴。我注意到他的颜色排列。我的颜色分类目的地的纯色是乱堆的,而他的颜色排布是均匀的,渐变柔滑如丝。

      ”色谱是为了快速地查找颜色。我把颜料挑选送入合适的目的地只需要凝神分辨一次。而你是两次,采撷一次,在杂色堆里寻找该放进去的‘柜子’一次。我不用看就知道颜料应该放进哪里。“

      他不时地用手背擦着那双聪明的巨大眼睛,眼眶下睫毛全是泪水的盐霜。

      ”怎么做?“我问。

      ”你会背彩虹的颜色吗。“看我不点头也不摇头,他探头深喝一口水。扬起来对着垢耻的炽烈阳光一气喷吐出去。“喏,这就是彩虹。”

      虚幻泡沫般的美丽稍纵即逝,我看向他的包裹,与晶亮淡薄的色带一样。以横向算,他的包裹左上第一格里装的是赭石色颜料块。往右依次是土黄,深绿,普鲁士蓝,紫罗兰,最后是白与黑。

      纵排,土黄,桔黄,中黄,柠檬黄的渐淡次列,其他列同理类推,直到紫色列的紫罗兰,青莲,玫瑰红和桃红。彩虹被洗淡了。

      看着这样的画面我居然不自觉屏住呼吸,眼眶发热。我的内心柔软的东西被极大触动,就像有看不见的琴在胸腔里振动和弦。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种感觉叫”和谐“,这是我出生以来看见的第一幅画,每天洗手和工具的时候令人恶心的颜料只因为排列得当,居然如此美妙。

      知识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啊,在知识越贫瘠的土地上,就越可以救命。

      日子没有波澜地过下去。奥利弗偶尔会来巡查。他坐着监视时没事干地拿出锉刀,挫他的图腾水晶球,这个人执著于把他完成。

      我没事就伸手去抠水熊虫烙印,想要扯掉那层鼓起的纤维质瘢痕,后果只能是流血、一层层重覆的疮疤伤痕累累。我终于把它撕下来那天我有一种仪式般的狂喜,随着忍隐的剧痛,我的指尖盖上热糊糊的稀薄液体,我几乎是极大地发出了一声”嗯“声——在那层皮脱离血肉模糊的后颈的瞬间。

      极乐的后果是叫声被几个路过的成年拾荒者发现,我摆脱奴隶屈辱印记当然是他们眼里的大逆不道,他们差点扭送我到奥利弗的住所按着我在大腿或者心口的部位再烙一个,直到看见我断手才作罢。

      福莱格林不再长期出现在工地了。他将这块区域全权交给了我。只是偶尔会来拿走我抛弃无法分类的废物颜料的垃圾筒。隔一段时间他到来,往里面一看。

      ”怎么样,分离了那么多废品,我做的很棒吧?“我洋洋得意。

      ”那不是废品,那是高级灰,准备拿到下一个分拣流水线上再分类的,高级灰提炼的颜料卖的最贵了。“

      我气得差点晕过去。我就应该当场在他面前头下脚上。原来我是最基础的工序上的齿轮,我捡出来剔除的废品才是原材料,我精心选的成果反而是垃圾。

      枯燥而对大脑和眼睛高强度的工作下,我的视力彻底地损毁了。因为短时间过于集中地看太多颜色不可逆的毁损。我再也看不清楚恋人完整的面部。人们的脸、我目见的一切,全部隐藏在每块色块的十六进制色码弹幕的光云里。我甚至觉得我出现了幻觉。

      ”起床了!拉碧斯!“冰冷沁骨的敲击钢管的声音叫醒我。我拉住提灯夜巡的戴罪执勤者问:

      ”昨天晚上是不是你站在我床边?一直站着,裙子在风里,呼呼地飘?“

      ”神经病,松手,“惹奥利弗看不顺眼,因而被赋职夜间警卫整个聚居区这种危险工作的成员像躲避臭气一样把衣袖从我这个残废手里拉走,“拉碧斯,昨晚整晚,你的房间里,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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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A 环节

      Q:使魔到底是什么。

      A:是创作辅助设备(文中是智能手机)

      Q:莉莉(lily)也是一种颜色吗

      A:是颜料名,#b2e83c附近,中文叫香水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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