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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绯衣女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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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边陲之地的十万大山,终年潮湿,雾气缭绕。这里山连着山,峰叠着峰,加上云笼雾罩,无人得窥其全貌,也无人知晓究竟有多少座山,绵延多少里地。
南园居已经进山十多天了,这期间他风餐露宿、晓行夜伏,一直朝着十万大山腹地行进。也亏了他几十年来不停地四处游历,已经习惯了这种奔波的生活,不然以他这一大把年纪,很难坚持这么久。
再过两年他就到花甲之岁了,回首走过的五十余载时光,他不禁唏嘘不已。前半生的壮志雄心被消磨在科举之路上,后半生的须臾光阴又被挥霍在游山玩水上。等到时日无多才骤然惊醒,他那布满皱纹的双手什么也没握住。于是,他又重新背上行囊,走过山川湖泊,用手中的笔记下所见所闻,立志打造属于自己的山川、道里、奇闻轶事类游记,向世人及后代展示河山之壮阔多姿。
只是游记已出了两本,却如泥牛入海,没有掀起一丝波澜。他曾一度怀疑,究竟是自己才疏学浅还是世人目光浅薄?无论如何,他不顾凶险,独自深入神秘的十万大山,就是为了给自己的游记添上浓重的一笔,向世人证实自己的才学。
这一天,他来到一片浅滩边休息,顺便清洗沿途摘来的野果。这一片水草丰茂,树木稀少,视野终于开阔了一些。他环视周围,发现浅滩对面岸边有个十几岁的少年,背着竹篓在采药。他在山中零零散散地碰到过一些人家,都是些靠山吃山、世代生活于此的山民,因此也不觉得惊讶。
他看了那少年一会儿,突然发现了个奇怪的现象,于是急忙淌水到了对岸,背朝着浅滩指向前方,问那少年:“孩子,老夫瞧着那边有很多你刚刚采的药草,而岸边却寥寥无几,你四处寻找才能采到一株。你为什么一直沿着河岸走,而不往那个方向去呢?”
采药少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答道:“老人家,你有所不知,岸边药草之所以不多,是因为被采药人长年累月反复采摘。那边虽然药草很多,却没有人敢过去,因为那边有个吃人的迷阵,不管是人还是野兽进去就都出不来了。”
南园居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这种说法很是荒谬,又忍不住觉得有趣。于是拔腿往前走去,想要试试到底有没有这些怪力乱神之象。采药少年害怕地拉住他劝阻,他却好似无所畏惧。
他一口气走了三四十丈远,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心想果然是小孩子不知听信了哪里的谣传。他转过身来,想唤那少年过来,却在放眼望去空无一人时,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四周不知何时飘来厚重的白雾,把他的视线与浅滩隔绝开来。他急忙原路返回,走了很久却怎样都走不到岸边。他心里慌乱起来,脚步越来越快,不知不觉竟拔腿飞奔了起来,然而那片浅滩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无论怎样都到达不了。
不知走了多久,他早已迷失了方向,脚步也越来越沉重,一不留神被半截树桩绊倒,猛然摔倒在地,昏沉沉晕了过去。
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身穿绯色衣裙,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倒下。
郁雪森转身看着忙碌的父亲,平静地说道:“爹爹,外面有个邋遢的老头,一直在原地转圈圈,甚是滑稽。”
郁长风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一眼,不出所料一片白蒙蒙的什么都看不到。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雪森,爹爹告诉过你多少遍了,不管你所言是真还是假,都万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
郁雪森撇撇嘴,嘟囔道:“反正你就是不相信我。”
郁长风难得严肃起来,“雪森,切不可耍小孩子脾气!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又有谁敢相信呢?况且,爹爹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原来,八百多年以前,创界祖师玄重带领念族先辈逃离人族,归隐在十万大山最深处的群山之中,这片偌大的避世之地就是现在的“隐都”。
而后玄重祖师凭一己之力创造出九天神隐大结界,把隐都笼罩起来,彻底将念族与人族隔绝开来。八百多年来,隐都彻底消失在十万大山和世人眼中,成为了念族人的世外桃源。
这大结界上可透雨露风霜,下可掘地之精华,只是视线无法窥探,一切生灵无法穿越。时至今日,别说是走出结界,就连透过结界观望人族,都尚无一人可做到。
因此郁雪森每每煞有介事地叙说着大结界外发生的事情,不是被人当做笑话无视掉,就是被长辈们勒令不许再提。
郁雪森也不介意,冲父亲呲牙一笑,“好啦好啦,爹爹,我以后不说便是了。我饿了,咱们回家吃饭去吧。”
郁长风低头仔细研究着手里的图纸,只见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术式。他沉浸在其中,头都没抬,随口道:“你先回去吧,告诉你娘和雪林,让她们不要等我先吃吧,我忙完了自会回去的。”
郁雪森答应一声,转身离开,边走边频频转头去看咫尺之外昏睡在地上的南园居,脚步逐渐犹豫起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心无旁骛埋首工作的父亲,慢慢调转方向朝着结界走去。
郁长风在脑海中解析着纸上的术式,偶有灵光闪现,便拿出鹤翎笔推演起来。如此过了约一个时辰,他忽然兴奋地叫了一声:“成了!”然后面朝结界,用手指在虚空中写下了最终推演得到的那个术式。只见一道微弱的金光闪过,结界上一条细小的裂痕逐渐消失了。
郁长风感叹不已,“妙啊,祖师爷创立的结界实在是妙啊!只是这么小小的一道裂缝就难煞了吾等后人。祖师爷真乃天纵奇才,智慧实在深不可测!”
等到郁长风饥肠辘辘回到家的时候,妻子姜惠和小女儿雪林正眼巴巴地在门口等着,一桌的饭菜早已冰凉了。姜惠怒气冲冲道:“你还知道回来啊?轮休在家不帮忙照顾家里还跑出去工作就算了,到了吃饭的时间也不回来,叫一家老小饿着肚子等你,我看你还不如不休假呢。”
郁长风一惊,问道:“雪森呢?我早就让她回来告诉你们不要等我吃饭了。她不会还没到家吧?”
姜惠一听,更是气愤,“这个臭丫头,肯定是跑到谢家玩耍去了。平时野惯了一天天不着家也就罢了,现在让全家人饿着肚子等她回来,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她看了一眼饿得可怜兮兮的雪林,一边去热饭菜一边说道:“乖雪林,咱们先吃饭,吃完饭你去谢家把姐姐找回来。这个贪玩的臭丫头,等她回来看我怎么收拾她。”
“嗯!”郁雪林高兴的答应了,颇有些幸灾乐祸。
她和郁雪森是双生姐妹,只是长相却一点儿也不像。郁雪林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蛋,大眼睛翘鼻梁,笑起来左边脸颊有个深深的梨涡,十分娇俏可爱。而郁雪森脸型稍长,长相平庸,眉间偏右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嘴角弧度略有些向下,不似妹妹那般爱笑,看起来有些冷淡疏离。但她的性子却是极野的,从小不爱跟小伙伴们一起玩泥巴,而是在山林中过着半放养的日子。用姜惠的话说,她当初生的不是两个女儿,而是一个女儿和一只野猴子。
世上哪有人不爱美,无论是美景还是美人。长相漂亮、性格讨喜的郁雪林从小就比较受亲戚长辈的待见,总是在郁雪森不在时被偷偷塞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郁雪森刚开始知道后很生气,但她没办法跟大人较劲,便经常捉弄妹妹泄愤,出去玩也嫌弃她累赘,每每不让她跟着,害得她十分委屈。
其实郁雪森没有明白,这是一个恶性循环,是解不开的死结。她相貌平庸,与妹妹在一起总是被人忽视,于是就变得性格孤僻,不愿意与人交流,甚至泄愤于乖巧的妹妹。但越是这样,大人们越发不喜她,她也就越冷漠和叛逆。周围人一点一滴无足轻重的偏见堆积在一起,压在她幼小却敏感的心里,不知道该如何纾解,最终她选择逃离开来,躲到僻静的山林里寻找自己的一方天地去了。
但顺风顺水的郁雪林却不懂这些心思,她在姐姐那里受了委屈,每次看到姐姐受到惩罚的时候,总是暗自高兴,觉得很解气,于是填饱肚子后便迫不及待地跑去谢家了。
谢家住在山包的另一边,是距离郁家最近的邻居。这片乌足山虽然并不高大,但绵延数十里,山包一座挨着一座,中间大大小小的谷地里散落着星星点点的人家,少的只有一户,多的也才五六户。
等到郁雪林一个人气喘嘘嘘地从谢家回来,不见郁雪森的踪迹的时候,姜惠也不甚在意。山里的人都有随身带一天干粮的习惯,皆因为山路不平,出了门往往来不及赶回家里吃饭。郁雪森平日里能在山林中从早到晚野一天,习惯了随身备吃食。
她只是越发生郁雪森的气,觉得这个孩子平时还算懂事,出门前都会跟家里说一声,也不会只顾自己不顾家人的,现在怎么越发没了规矩?今日明明做好了饭,嘱咐她叫父亲回家来吃,结果她却又自己一个人玩耍去了。
姜惠收拾了一阵,忽然在角落发现了郁雪森空空如也的食囊。这个丫头竟然没带干粮?她从来不在别人家吃饭,难道是饿了一天肚子?
姜惠心中有些不安,便叮嘱郁雪林守在家中,然后挨个去“附近”的邻居家问了一遍,却都没有人看到过郁雪森。眼见着太阳一点点西斜,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大女儿还是没有回来,夫妻俩心中着急起来,赶紧出门去寻。
虽然隐都地处西南,冬无严寒,夏无酷暑,但是今日冬至,昼短夜长,是一年中较为寒冷的时节,山间的昼夜温差又大,且越往高处走温度越低,人们在这个时节晚上进山都要穿上棉衣。郁雪森白天出门时只穿了件单衣,姜惠担心她在外面呆久了会冻坏身子,又特意折返回去带了她的棉披风出来。
郁雪林被送到谢家照看,她边吃着谢妈妈包的饺子,边和年长一岁的谢榕及小五岁的谢樆一起玩耍。但她不知为何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什么在呼唤自己,这使得她坐立难安。
谢妈妈安慰她道:“雪林,别担心,你姐姐可能是贪玩在哪座山里睡着了,等她醒了自己就会回去的。而且,你谢家五个哥哥都跟着谢伯伯出去帮忙找人了,肯定能找到的。”
郁雪林点点头,继续吃饺子。谢家比郁家人丁兴旺,谢妈妈一口气生了六个儿子,依次取名杉、柏、杨、槐、椿、榕。她做梦都想生个女儿,每每看到郁家的双生花都恨不得讨一个回来养。怀老七的时候天天求神拜佛,谁知生下来依然是个带把的,谢妈妈悲愤之下,给老七谢樆取了个小名叫梨花,刚长成小不点就给他梳起精致的辫子,穿上花裙子,俨然当成女儿在养。
郁雪林娇俏可爱,谢家的老五老六又跟她年纪相差不大,平时很喜欢跟她一起玩,只有小梨花喜欢跟着郁雪森到处野。说来也奇怪,在妹妹的衬托下,郁雪森平凡的相貌和冷漠的性情使得她经常被排挤在人群之外,次数多了她也变得麻木了。偏偏只有小梨花最喜欢她,经常跟在她后面跑来跑去,缠着她一起玩耍。如此一来,郁雪森出入谢家带小梨花玩耍是常有的事儿。只是这次却出人意料,她不在谢家。
郁雪林放下碗,爬到门口的山包上四下张望。她看到北边有几处火光慢慢移动,大约是父亲他们在找姐姐。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她觉得他们找错了方向,不应该向北而应该向南。她内心焦急起来,回首看了看正在忙碌的谢妈妈,一咬牙往南边跑去。
月光被厚厚的乌云遮住,浓密的树林里黑漆漆一片,郁雪林看不清脚下,一路上跌跌撞撞,脚扭伤了也感觉不到疼,径直往南跑。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要一直向前。
乌足山地处下城的最南边,是隐都中一片微不足道的山包。乌足山紧挨着结界,越靠近结界越荒凉。再跑下去眼看着就要触及结界了,郁雪林才猛然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乌云终于散去,月光洒落下来照亮了周围。只见此地树木稀疏,怪石林立,她借着月色看到面前一块巨大的石碑,比两三个自己还要高,凑近了细看,可隐约看到上面刻了“敦牂门”三个大字,中间那个字她并不认识。
石碑后面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很快又归于宁静。郁雪林握紧拳头,紧张地问道:“谁在后面?快出来。”她的声音由于害怕而抖得不像样子。
石碑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雪林?是你吗?”
郁雪林皱了皱眉,直觉指引着她来此地寻找郁雪森,她以为石碑后面的人就是姐姐,但那声音很明显不是。她看着慢慢走出来的女人,是个比娘亲高一些且十分丰满的女人,满怀的期待彻底落了空。她看那女人衣衫褴褛,上半身更是几乎暴露在空气里,那女人虽然双手抱胸护着前面,但那雪白的肩膀和半露的丰满胸脯在月光下格外突兀和刺目。
郁雪林不由后退两步,戒备地问道:“你是谁?你怎么会认识我?”
那陌生女人用力抽了一下鼻子,带着哭腔说道:“雪林,我是你的姐姐雪森啊!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骗人!我姐姐才不是这样的!”郁雪林厉声喊道,边说边继续后退,猛地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跑走。
“雪林!”背后有人大声唤她,她本来准备一直逃回家去,甩掉这个奇怪的女人,但听到刚才的呼唤声又瞬间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就在这瞬息之间,背后那女人已消失不见,反而有个矮瘦的中年男人站在那女人的位置,维持着跟她一样抱胸的姿势,甚至连身上褴褛的衣服和漏出的皮肉都是一样的。不止如此,刚才唤他的那个声音也已然是个粗噶的男人的声音。
郁雪林注意到两人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确是姐姐中午出门时穿的绯色衣裙。于是她迟疑着问道:“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变来变去的?”
那男人低头看了身体一眼,顿时忍不住大哭起来,“我怎么又变了?我不要变成这个样子,呜呜呜……”
郁雪林看到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莫名想笑,同时她脑海里的那个声音告诉她让她安心。她犹豫地问:“你真的是我姐姐吗?”
“真的,我就是郁雪森。你知道的,我们两个虽然是双生子,但是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人们总是对双生子很好奇,每次有不熟悉的人问你的时候,你却一直跟他们说我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说?”
那是因为我想变得跟你一样啊,郁雪林心想。她慢慢朝“他”靠近,试探地伸手去拉“他”的手。那“男人”蹲下来,一把把她抱在怀里痛哭不已,眼泪鼻涕都抹在了她的肩膀上。
就这样不知哭了多久,郁雪林感觉半边身子都麻木了,她拍拍“他”的背,准备叫他起来,突然发现触手的感觉变得柔软多了,原来那“男人”这次变成了郁雪森的模样,与她拥抱在一起。她松了一口气,把姐姐拽起来,等她情绪稳定了,两人才相互搀扶着踏上回家的路。
黎明前是最黑暗寒冷的时刻。姜惠端着烛台从内室走出来,瘫坐在椅子上,扶额不语。郁长风从她出来就一直盯着她看,此时终于忍不住想问些什么,却唉声叹气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方才支支吾吾道:“她……究竟是怎样?”
姜惠长舒一口气,“我检查过了,除了衣服像是被人为撕裂的,身上并没有其他伤痕。”
郁长风不敢相信,又问道:“你看清楚了?她有没有……有没有……”
“没有,她没被别人碰过。我是她娘亲,怎么会看不清楚呢,你且放心吧。”
郁长风这才松了口气,手心传来痛感,原来是太过紧张浑然不觉指甲掐进了肉里。他迟疑着道:“这就奇怪了,她的衣服怎么会被撕裂?难道真如她们姐妹所言,是‘变身’造成的?”他说到“变身”二字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无比荒谬。
姜惠道:“你相信吗?念族不是人族想象出来的神,而是从人族中脱离出来的拥有异能的人。我们强于人族的,是意念的能力。你也知道,每个族人的念力或强或弱,都只能用于操纵没有自我意识的外物,或是注入术式中创建结界。当然,念力强大或血脉特殊的人,还会衍生出其他的能力。但是,念族延续近八百多年来,你可曾听说过能够改变自己肉身的人?或者操纵别人变身的人?”
郁长风摇摇头,道:“我也是不敢相信。但愿只是这两个孩子怕挨打编的谎话而已。”
早饭后谢妈妈牵着梨花来看望他们的时候,郁家姐妹已经在父母的严厉要求下统一了口径,告诉谢妈妈郁雪森在山林里玩耍刮破了衣服,害怕挨打不敢回家,结果不小心在山里睡着了。谢妈妈因着昨晚找不见郁雪林,担惊受怕了好久,后来听说两人平安回来了才放下心来,很晚才睡下,实在也是疲惫,于是又对着两姐妹数落了几句,才安心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