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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尘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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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茶?”僧人盯着眼前的琉璃盏,眉头紧蹙,将眼前茶推远,问道。
“尘世的茶,禅师心中的茶。”茶又推至僧人面前。
二人坐在茶棚的角落。今日小雨,赶路的人多,茶棚早已拥挤不堪,僧人和青年本不是同行,阴差阳错同坐一起。
僧人淡然一笑,双手合十道:“众相皆是虚妄,眼中无茶,心中无茶。”
雨声渐起,青年若有所思,突然他抬头看了一眼茅草顶棚,正巧他坐的那一处棚上破了个小孔,雨水顺着破烂处落下来,青年后背的衣裳已经打湿了一半。他略带尴尬一笑,脱下打湿的布衣,放在板凳的另一边,嘴里一直不停抱怨道:“阴雨时节,这茶棚破落的很,人挤且不说,你看,这茅草棚还漏雨。”
青年见僧人不理自己,他笑道:“惠深禅师,茶凉了。”
僧人睁眼,看向青年,问:“施主认识贫僧。”
“得缘见过几面,怕是禅师贵人多忘事,记不得我了。”
惠深笑了笑,不说话。
“以前在建康有幸见过禅师讲经,受益匪浅。对了,我叫黄粱。”
青年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他又推了推惠深面前的琉璃盏。
“黄粱一梦,好名字。”惠深夸赞道。
黄粱的茶,惠深终究是饮下。
原本惠深饮尽的清茶,在杯盏中慢慢涌出一股清泉,琉璃盏上笼罩着淡粉色的烟雾,粉雾缭绕不散,纠缠成各种模样,令人迷惘,又惑人迷醉。
耳边顺势响起黄粱的声音,似红尘的沧桑,似红尘的蛊惑,神秘而又危险:“一茶一梦,一梦一生。禅师,你饮下了红尘。”
自黄粱的声音消散,惠深便进入一种迷惑似幻的地方,虚妄,无尽,仿佛一切与光明相关的事物都不存在。惠深见四周漆黑,闭上了眼睛,他悬浮在名曰‘虚无’的地方,像囚牢,更像他所追求的禅。没有建康城的笙歌,四周再无灯火通明,袈裟无风自动,惠深的心却愈发安静了。
突然,半空又人说话:“惠深,你可有未放下之事?”
惠深听着那人的话,摇摇头,心中虔诚道:“并无。”环顾四周,依旧漆黑一片,他问那人:“尊者,贫僧这是在何处?”
那人仿佛听见可笑之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半空传来轰隆的雷鸣。
“惠深,你可信阿鼻地狱。”
僧人闻言,心中了然,他双手合十道:“贫僧知道地狱,但不信,贫僧所信仰的是往生。”
闷雷似的声音又响起:“往生?你在为何人求往生?”
惠深面色一滞,微微叹气,袈裟之下露出一截红绳,他摸索着放于掌心,终是心乱了。
那声音却不顾惠深的黯然,咄咄逼人:“佛在世间修行,你却饮下红尘,起了贪念、欲念、色念,堕入情欲之爱。你将你心中的佛置于何处?枉你修心十数载,看不破虚妄。”
“不!”
“你身穿袈裟,却心无袈裟,你的佛在你心中正如袈裟。”
“不!不是。”
“你贪求情爱,堕落红尘,放不下执念,心生魔障。”
“不!不是的。”惠深辩解道:“佛在心中,袈裟在身,我皈依的是佛,信仰的也是佛。”
那人讥讽的声音骤然响起,似乎带着怒火和恼意,他说:“缘不过因果,你无愧于心,无愧于佛,你真的无愧于任何人吗?”
惠深脸色忽白忽青,挣扎许久,他颓废的跌倒,袈裟不似之前的光泽,他似哭似笑,最终垂下头,直直地盯着手中的红绳,苦笑道:“生不逢时,缘即孽障。”
2
惠深,他原本不叫惠深,他是师父在难民中救起的一个孤儿,从前的姓名他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日师父为他剃度唤他:“惠深”。从此他成了惠深,青灯伴古寺,日子清苦。
佛说因果善恶,一切皆是虚妄。
他仰头问师父,这是何意?
师父说,若说道理,那是自己所悟,你需在修行中自己领悟。
他点头,心中依旧不明白。
山中不知岁月,一晃十载,他离开了古寺,去了京城建康。因缘际会之下,他名动建康,陛下也曾听过他讲经,众人开始推崇他所说的佛,人人皆称他为:“惠深大师。”他那时心想,这般也好,众生离他的佛越来越近,他也离佛越来越近。
初春,惠深受人邀请前去郊外踏青,彼时雪水消融,有些地方形成了低洼一片。他领着沙弥,在园里赏花之时,遇见一年轻女子,她想到对面的小山丘上去赏花,可又不想涉水弄湿鞋袜,一时间纠结不已。
惠深走了过去,缓缓蹲下,道:“姑娘,贫僧背你过河吧。”
年轻姑娘红着脸,道了声谢,小心翼翼趴在惠深背上。春日融雪化成的水,寒冷刺骨,惠深一步一步走的又慢又稳,连水花也未溅起。背着姑娘到了对面的山丘,惠深的袈裟下摆沾满泥水,旁边的小沙弥不解道:“大师为何要背这女子?”
惠深笑了笑,当时并未回答。
赏花结束后,小沙弥还在纠结这个事情,又跟在惠深身后问道:“佛不是说要戒女色戒□□,我还是未懂,大师为何要背女施主过河,难道是因她年轻貌美?”
惠深看着山花,目光清澈,笑道:“众人于我眼中皆是一般,哪会因人相貌便不同对待。”他转过头,盯着手捧袈裟的小沙弥,温和解释:“那位施主不过是红尘过客,我早已将她放下,还未放下的人……是你。”
小沙弥一脸震惊,心中又是惶恐又是反复回想起惠深这句话,良久后,小沙弥低头念道一句:“阿弥陀佛,惠深大师,我也放下了。”
惠深赞许的看了他一眼,道:“拿得起,看得开,放得下。眼中无它,心中无它。”
佛说因果,也许放下之人未必是挂念之人,挂念之人未必放下之人。
一年一度的法会,惠深在普光寺讲经,台下人山人海,连见惯了大场面的主持都在赞叹惠深佛法的精妙,引得如此多的信徒。一开口便是数个时辰,惠深在众人入席吃寺中准备的斋菜时得空歇息。今日不知为何他心中似有什么牵绊,苦闷的很,他趁着清闲向寺后的走去,他很是喜欢独自散步,从前古寺中每当修行困苦无解之时,他便会去古寺之后的青山上转上一圈,然后神清气爽,所有苦闷都会消散。
绕过竹林假山,惠深忽然瞥见水池前有个鹅黄色的影子在晃,定睛一看是个年纪颇小的少女站在池边。
鹅黄小衫的女子,名唤云雀,今日随家人前来听惠深大师讲经。她在台下听的无趣,又瞧不见那个惠深大师,他坐在台上的纱帐中讲经,听声音是个年轻的人。于是她借机偷跑出来。
云雀本在池边站着,忽然身后窜出一人,将她扑倒,口中念念有词:“姑娘切莫轻生。”
她一看,是个相貌端正的呆和尚,她推开和尚,嗔怒道:“你才轻生,不明真相,便在那里胡说八道。”
“贫僧,贫僧没有……方才明明是瞧见你欲跳下去,贫僧才如此的。”
和尚似乎也未料到她是这般反应,愣在原地,云雀指了指池水,又说:“我的手帕掉水了,我方才是在捞手帕。”
和尚往池水一看,确实有一红边白底的手帕在水面漂浮,他挠了挠头,耳朵微红:“姑娘见谅,是贫僧冒犯了,方才未看清便胡乱猜测,还……摔伤姑娘。”
他似乎难得如此窘迫,说话支支吾吾,再无平日半点稳重。
云雀不愿再和这个呆和尚多说半个字,她蹲在池边,捡起一截枯树枝,小心地捞手帕。一时间未注意,那个呆和尚‘噗通’一声扎进水池,云雀怔愣间瞧见呆和尚明朗的笑容,他凫水靠近,递上来手帕,道:“贫僧替姑娘捞起手帕了。”
她吃力拉住和尚,看了看那张手帕,又看了看和尚,笑骂道:“真是个呆和尚。”
和尚也跟着笑了起来,正想说上几句话,寺庙那边传来一阵阵呼声,许是隔太远二人听不清具体。
“啊,糟糕。”云雀惊呼一声,拿着手帕匆匆离开。
和尚目光追随云雀离开,瞧见地上有一玉饰,用红绳挂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玉兔,他望向姑娘离开的方向,心中有些苦恼,还未问姑娘姓名,这坠子又该如何还呢?
一个小沙弥忽然从身后冒了出来,问道:“惠深师父,这是?”
惠深苦笑一声,难为情地扯了扯皱巴巴的袈裟,道:“方才替……”他握着那枚玉坠,思量片刻,忽然笑道:“罢了,不说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