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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断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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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化人形那天,我正在浮屠山顶最高的树尖上看日出,远远看见云深的洞中一道白光乍现,非常耀眼,整个浮屠山顶破晓的天空中都为之一颤,然后白光转而消失,前后就这么一瞬间。
我扑打着翅膀朝他居住的山洞飞过去,远远看见一群动物围在洞口,等我近了才发现一个个都怯生生的,想进去又不敢进,推推搡搡的挤来挤去。我飞到洞口时,松鼠阿离看见我来了,还给我挪了个空位置。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白衣,眉清目秀的少年郎从洞里走出来,吓得一群小动物迅速的往后退,但又舍不得拔腿就跑,隔着远远的观望。云深从一只白色的九尾狐变成了一个人。得知这个消息后一群动物脸上顿时精彩纷呈,有吃惊的,有好奇的,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处于呆滞的。
云深在原地转了一圈,惊得这群小动物飞的飞,跑的跑,跳的跳。云深看了看自己的腿,还抬腿踢了踢一块石头,一副非常高兴说不出话来的样子,那场面真是蠢极了!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等了两百多年云深终于化形了,终于化形了!第二个想法是,我终于不用再待在浮屠山了!
云深还站在洞口,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然后原地转圈圈,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周围的小动物一看危险解除,又一窝蜂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开始交谈,我便飞到洞口的梧桐树上,打算等情况稳定了再下来。
彼时太阳已经升起,我回头看了看朝霞层层叠叠染尽周围的风景,想着我在浮屠山上到底看了多少日出,然后又算算我在这里呆了多少年,算来算去发现只记得大概,甚是烦躁。
一刻钟后浮屠山的狐族族长云禹来了,遣散一群还在讨论不停的动物,笑着跟我打了个招呼,转而看着云深的脸若有所思。云深的脸是极好看的,这一脉的狐族中就他的毛色最纯,一点杂色都没有,这一点像极了云深的母亲,而云深的父亲是一头灰白色的狐狸,额头有一撮深灰色的毛,人也比较糙。云深的皮肤白皙,身形修长,脸部轮廓棱角分明,特别是那双狭长的眼睛,镶在这张脸上既不显得阴柔,又不显得凌厉,配上一把折扇,倒像是个花花公子的模样。
“九爷,九爷,我变成人了!”他激动的喊冲着我喊,那声音传到对面山谷又传回来,余音不绝。我扑腾着翅膀打算飞远一些,一脸嫌弃,免得被他的蠢样传染。
“九爷,你回来啊!”云深挥着双手对我喊
“滚,别说我认识你!”然后扑腾翅膀飞得更远了
云深修炼成人了。我在浮屠山待了两百多年,我认识云深时,他已经是一只三百多岁的白狐狸了,到现在,修行了近五百年,是该化形了。而我在浮屠山等这么久,就等他化形。想到这里我不禁要说一句,终于要熬到头了!
我不是很理解云深的那时刻不停歇的兴奋,不就是化人形吗,至于整天从南面窜到北面,逢着动物就手舞足蹈的表示自己的高兴吗?真真是蠢得不忍直视,我抬起我那双短短的翅膀,打算捂住眼睛,发现翅膀太短,够不到眼睛,我顿感忧伤,背过身去,打算出去躲两天,等云深不犯蠢了再回来完成我的任务。
云深是见过人的,隔着老远,虽然样子模糊,但是还是能分辨出大体的模样,而那时距今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也知道云深一直憧憬化形。记得我初到浮屠山的时候化身成人,双脚一落地,大老远的就看见云深趴在他洞口的石板上晒太阳,看见我双脚落地,他以一种诡异的速度翻身站起来,瞪大眼睛,又是好奇又是防备。那时候云深才三百多岁,是个父母刚亡故的小狐狸,不懂得掩藏情绪,对人类这种未知的生物充满好奇和害怕。
族长接待我的时候,知道我的来意 ,指着躺在石板上的云深对我说“就是那个可怜的孩子”。循着族长所指的方向看去,云深还处于一脸呆滞的状态。
我才算正式认识云深,那时他还是一直小小的白狐狸,不知道父母已逝,看不到族长眼里的疼惜和怜悯,只一味的瞪大眼睛盯着我看,我只能叹气,也不知道这个遗孤到底要经历些什么,我又要遇到些什么问题。从那时起我从来不在云深眼前化形,后来熟悉之后他也缠着我要我化形给他看,我都一挥翅膀把他拍的老远,再后来他就死心了。
记得刚到浮屠山的那会儿,因为那时对人间的大米很感兴趣,便经常下到浮屠山脚下的小城去吃‘饭’,一粒一粒白色的那种,所以经常见到人,不稀奇,只是山下的人大多粗鄙,特别是对鸟类,比如说我,好几次都是被迫施法,才能安然脱身。而且山下的人也不像云深这样好看。当然这不是废话吗,云深好歹是只狐狸,能丑到哪儿去。
云深从来没有下过浮屠山,他走得离人最近的地方也是在山腰,远远看山下小城红砖绿瓦,凭借他如何发挥他视力极佳的优势也只能看到些轮廓。狐狸在化形之前是不能下山的,狐族规定没有化形不得下山。因为稍不注意就会变成狐皮披肩,运气好的话被官家小姐当做宠物。但是我在浮屠山几百年,只见过狐皮披肩,多数狐狸在没化人形之前私自下山,都惨死在人类手里,所以狐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立了这个规矩,这个规矩至少在我来在浮屠山时就有了。
而我不知道,几百年前的那一眼一直在云深的心底生根发芽,肆意滋长。
云深最近一次正儿八经看见人是在几年前的冬天,山上来了一个女孩,十一二岁的模样,这个女孩的到来震惊整个浮屠山。那时我在云深的眼睛里看到的除了羡慕还有不知名的感觉。有些东西在我脑子里一闪而逝,然而我来不及把它串联起来,隐约记得我曾经在青城山下的一条白蛇眼里见过,叫什么来着不太记得了。
“想下山去吗?”我问云深
“想,我能去吗?”
“能啊,你去给你们族长说一声就行”
“嗯”
云深下山是必然,我在两百前就知道,我还知道云深会爱上某个人,虽然我不知道她是谁。毕竟当初应下这件事是因为那时刚离开蓬莱岛,迫于摆脱三爷把我召回去的念头,就找个名头留在了人间,当然也不全是,主要也是为了报云深父母的一饭之恩。
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云深了 ,我往他洞里飞去,没人,在山腰上遇到守山的一只灰熊,他说云深一个月前下山还没回来。我忽然想到我当初留在浮屠山的原因,一晃两百多年差点忘了正事,我转而往山下飞去。
我找到云深时,他在城中一家富人家里当仆人,提着扫帚站在一丛海棠书后面时不时伸出头往前探。一身藏青色的仆衣,虽然姿势非常猥琐,但是配上他那张帅气的脸,颇有些说书先生说的清新脱俗的感觉,一身旧衣也没能掩住他的光华,我心里暗暗称奇,突然想到三爷说过的一句话:样貌真的能当饭吃!
我停在他身后的树上喊他,他回头冲着我示意噤声的动作,转头继续盯着已经走远的身影,待人消失在视线中,面色惋惜的回过头,然后把我带到一处僻静的地方。
“九爷,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玩的”
“没空,不和你玩!”
我抬起我的翅膀化成虚掌,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打得他直叫唤。
那天云深说,他见到了当年上山的那个女孩了,他现在所在府邸的主人就是女孩的父亲,女孩家是小城里少有的富商,因为经商有道,花了高价钱给家里的长子在城里买了一个地位较高的官,长子也挺争气,听说最近只需要一个机遇就可以再加官进爵。
我像模像样掐翅一算,那还真是巧了,情劫女主和云深还有前缘,这事儿真不简单。
我在云深这儿住了几天,得以近距离看见了那个女孩,身形窈窕,眉清目秀,眼睛尤其好看,是一双杏眼,唇红齿白,笑起来那真是,怎么说呢?她对云深笑,那种娇羞,欲说还休,就像多年前我在秦楼楚馆遇见的那些女人那样,凡人称其勾引。而云深的理解是顾盼生姿,我暗想这是个过程,凡事得有个过程,比如云深这样既不叫瞎也不叫蠢,凡人叫痴情。我终于知道这份差事有多难了,我终于知道饭不能乱吃,因为你不知道这晚饭的背后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在等着你。顿感后背发凉,一股阴谋的气息扑面而来。
云深那时不懂得这么多弯弯绕绕,读不懂女孩眼底的阴沉和狠毒,只记得她的一颦一笑,完全的失智。好几次我都想一巴掌把他拍晕,然后带回浮屠山,毕竟这么蠢也是挺少见的,蠢成这样也是世间不可多得啊!我告诫自己,这是过程,过程,过程什么的不重要,结果才是最重要,要冷静的等!
而云深每天做的事就是扫地和担水,我觉得云深和女孩发展关系可能性不大,这一天天的扫地担水怎么发展?
后来我发现,要想发展关系跟做什么没关系,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云深在扫地时,苏暖路过他平时负责的路段,那时正是海棠花将开未开的季节。苏暖是女孩的闺名,那天一袭白衣的苏暖和几朵鲜红的海棠花相衬,熠熠生辉。于是云深树立了爱情的观念,深信不疑且死心塌地爱上了苏暖,才短短一个月。
我有时候真想告诉云深不可能的,苏暖的父亲正在计划把送苏暖去选秀,准备把她送去宫中,他有自信苏暖会得皇上恩宠,然后苏家一跃就成了皇亲国戚,苏暖的哥哥苏黎马上就能升官,而云深不过是他们升官发财飞上枝头的契机。
多美好的梦啊,苏暖也想飞进皇宫的高墙大院,她知道,云深可以帮她的忙。她还知道云深是狐狸,还是只血统高贵的白狐狸,最重要的是还化了人形。
云深的劫来了,我在浮屠山山顶看着太阳一点点爬上来,族长云禹站在我旁边。
“您帮他一次吧,他如果死了,狐族就完了”
“我答应过他父亲,保他不会死,只是总要让他尝尝断肠的滋味,他该得的劫,也算是他的成人礼”
很多年前有人给我说过这句话,他说,这是你该得的劫,总是要自己承受的,只是早些和迟些罢了。当时不在意,如今自己用这句话的时候,却觉理所当然。
苏暖和云深的感情持续升温,至少云深是这么认为。苏暖和云深冲破禁忌的那天晚上,我站在屋顶看着院里开的正好的海棠花,听着女孩娇羞的呻吟,男孩沉闷的喘息,扑扑翅膀飞走了。
云深得到了苏暖,越发的恣意,他觉得这是他几百年来活的最快乐的时光。我告诉他,最快乐也对应着最痛苦不是吗?得到的越多意味着可以失去的也就越多,痛苦也是成倍增长,他说我扫兴,我不语。
我再次见到云深时,他躺在一个华美的笼子里,下面铺满软垫,周围贴满了镇魂符,专门用来对付化形后的动物,能让其变回原型,并且用不上力。像人间的麻沸散,食之眩晕无力。
“她趁你睡着了,把你变成这样的”
云深说不上话,但是他的眼神告诉我,是这样没错。
“我暂还不能帮你,你好好看看,以后不要再上当了”
他眼里有难以置信和某种称之为绝望的东西,极尽讽刺。
当今皇上的母妃患有心疾,皇上为母治病寻遍了人间所有医师无果,有一天一道士献方:以纯白狐之心,活取,配断肠花,可治心疾。
断肠花即海棠花,而今海棠正好,正是治病的好时候。苏暖献白狐,自然有功,在宫中谋个妃嫔之位不在话下。苏暖自那晚起就没来看过云深,她日日梳妆,只为等待免去选秀的那道圣旨,直接进宫。云深免去了她从底层爬上高位的过程,这才是她的目的。
苏暖在进宫前一天来看云深,云深仍旧趴着,眼睛也没睁开。
“你还不能死,因为还不是时候,你要是死了,我那几晚的努力就白费了”
当真相摆在他面前倒没有前几天那么愤慨了,人和动物果然是有区别的,人的欲望能催生出很多无法掌控的东西。彼时苏暖没了眉间的他所谓的顾盼生姿,而是一手指着笼里的云深,脸上的狰狞面容,也没了平时的娇羞。此情此景我反而没了嘲笑云深之前有多瞎的想法,就蹲在房梁上等,等苏暖聒噪完了离开。
三天后,苏暖带着云深进宫,那天的苏暖打扮得有如我第一次所见那样,娇俏可人,眉眼带笑,看着云深的眼神也格外温柔。一步一步,带着恰到好处的娇羞和懵懂,和她的父亲缓缓的朝着皇宫走去,刚走到宣武门,便听见宫墙上太监大喊,太后薨了,边喊边嚎,声音极为刺耳,然后关上了宫门,苏暖遥遥听见声音,有些不敢想相信,提着裙摆往宫门跑,那道门缓缓合上,堪堪把苏暖关在外面。我施法把云深的禁制撤掉,打开笼门,云深慢慢的站起来,走出笼子,朝着那个拍打着宫门的人看了一眼。
狐狸破笼跑了,皇帝以苏家私藏妖物祸国殃民为由,对苏家满门抄斩。
云深回到浮屠山,养了几天就痊愈了,一个人站在浮屠山顶,一站就是一整天。浮屠山高百丈,山中毒物横行,野兽出没,一般人是登不到顶的。
三爷隔着老远和云禹说话,只见云禹恭恭敬敬的点头,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站在云深时常趴着晒太阳的石板上,挥舞着翅膀一巴掌拍在云深的狐狸头上,云深回头扫了我一眼,又继续趴着晒太阳。
“九爷,你到底是个什么品种”
“都给你说了,凤凰”
“凤凰长你这样?你完全就是一个肉球,我时常想你那么短的翅膀是如何带动你肥胖的身躯飞起来的?”
“………”我抬起虚掌,一巴掌往他的头上拍去,再拍,接着拍……
“你是雌鸟?”
我顿了顿“你以为我是雄的?”
“嗯”
“………”好像是这样没错,我在云深面前第一次化形是个男人模样,后来虽然一直是以原身示狐的,又不开口说话,不同物种之间交流又难以分辨雌雄,怪不得他以为我是雄的!
“而且你胖成这样,把所有特征都遮没了,分辨不出啊”
我抬起翅膀准备再拍他几巴掌,三爷就来了,眼皮也不抬一下,一个眼神都不给云深,一手拎起我朝着云禹点了点头化成一头成年凤凰,七彩的尾羽,非常蓬松,头上的冠翎高高竖起,确确实实是凤凰的样子。三爷豪气的用嘴一刁,把我甩到背上,驮着我走了。我看见云深坐了起来,我拼命往后挪,朝着云深挥挥我的翅膀,才发现他根本就看不见,翅膀太短了。我又趴回去,觉得以后还会回来的,来日方长啊。
当年苏暖一眼便倾慕皇上,听闻白狐和海棠花治心疾,便在家中种满海棠花,一个人来浮屠山寻找白狐,当年浮屠山的结界薄弱,她误打误撞闯进了山里。云深心生恻隐,把她送回了山下的村庄。其实,她本应死在浮屠山,但是云深给她改了命。虽然那时苏暖暂时没死,但是如今却把全家都害死了。而云深也因为当年犯下的错,注定有此一劫。你看,这就是因果。云深自食恶果,苏暖不得善终。
“你其实早就知道”
“我若是告诉你你也未必会信,即使信了未必知道该怎么做”
“你为什么要救我?”
“受人所托”
“你是谁?”
“我是凤凰”
我记得两百多年前来到浮屠山见到云深时,他对我的样子充满好奇,他在浮屠山生活三百多年,见过所有的花鸟虫兽,唯独没见过我这样鸟,也是第一次见长这样的鸟。
他说凤凰不长我这样,我说这是有原因的,因为我还没涅槃,也不是,是因为我涅槃时出了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