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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七十六章 红 ...

  •   望夏角的港口建在海岸的红树林里,树根交错连接形成复杂的水道,伤痕累累的海盗船在其间减速慢行,阳光从枝桠间洒上甲板。
      码头上卸货的人在断断续续地交谈,说话声传来,在水上的林中显得特别安静。

      “金狩猎月要到了。”

      “夏天过去了啊。”

      “德拉马剧院的那只人鱼到了洄游的季节了吧?又要有一段时间要见不到他了。”

      “我听说他已经不用再洄游了。”

      “不再洄游了?”

      “离开了海水的人鱼啊,到了接近死亡的时候就不需要再洄游了。”

      “天呐难道人鱼也会死吗?”

      “人鱼当然会死,人鱼死后变成泡沫,连灵魂都不会留下。”

      “他们和大海是一体的。”

      十七拽着绳子往下一跳,咚的一声落在码头上,几只停在木桩上的水鸟扑腾着翅膀飞走。听见那些人说话,十七站着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地,他回头问安雅:“心脏是用来爱人的吗?”

      安雅随后跳下来:“为什么这么问?”

      十七说:“我不理解,在心脏上结下契约为什么会让人忘记所爱的人?”

      安雅说:“那是契约本身的诅咒所决定的。啊哈,你在怀疑什么吗?”

      十七摇摇头,漏过枝叶间的白色光线照在他的眼睛上,睫毛罩着一圈阴影,瞳孔染上一片白。

      十七慢慢把绳子拴在码头的铁定上,隔了很久才说:“每当我想到苏的时候,总是会非常难过。”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非常非常难过。”
      “难过得我从来不敢想起他。想起他,我就会觉得愧疚。”
      “苏这样的人,他对你好,总是对你好,从来不说。他让你愧疚,让你越来越愧疚。即使你是因为愧疚爱上他,他也很高兴,只要你爱上他,他什么都不在乎。”

      十七深吸一口气:“可是我又想,是不是因为我太混蛋太差劲对他太不好,所以才不配爱上他。所以才爱上他又忘记他。”十七又重复问了一遍:“心脏真的是用来爱人的吗?”

      “是。”安雅毫不犹豫地点头。他隐晦地笑了笑:“十七呆,你是不是在想你根本就不爱塞壬,所谓心脏的契约其实是个谎言?”
      “不是。”十七往岸上走去:“所有人都应该爱上苏。爱上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我只是在想,也许我是个例外?不是用心脏去爱人,也许,我是用灵魂去爱另一个人的。”

      安雅愣住了。

      黑塞壬号在望夏角停的第一天,放下十四个漂流瓶一个也没有牵回来。
      穿越带的连环风暴非但没有停息反而变本加厉,船早已修补完毕,十七每天都往海边跑,在礁石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他等的漂流瓶,没有一个回来,他等的出海的可能,微乎其微。

      有些改变也许不是一朝一夕,但是却突如其来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候发生,让你措手不及。
      忽然在某一天不再嬉闹,忽然在某一天学会思考,忽然在某一天明白等待。
      这不是此刻才发生的事情,只不过,伤害了那么多对他好的人,失去了所有他喜欢的人,做错了许多事情,无数次想要回头。
      他的本意从来不坏,可是给他的挫折却这么多这么多。在这一天,忽然再也无法没心没肺地大笑出声。

      三天,五天,十天,二十天,一个月……秋季都过了一半。礁石上长出了厚厚的苔藓。
      十七每天都坐在同一个地方等海讯,渐渐的,他又开始怀疑自己。
      肯定是他又做错了什么。
      海洋隔断了他面前十万海里的距离,十七像小狗一样在秋天拼命掉毛,等真是一件容易让人变老的事情。

      “平静的大海代表永无止境的等待,等待才是永恒。”
      十七常常想,伊苏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伊苏活了两千年。

      从海边回来路过街市。望夏的街道小而整洁,没有喧嚣嘈杂的大集市,比如库鲁鲁和伊萨玛丽城。店铺很少,店主是一只中年树精,非常活泼。十七的小海盗们一头扎进琳琅满目的小东西中,手舞足蹈。
      十七站在外面。
      店主滔滔不绝,指着一个嵌着鸡蛋大小的红宝石,差不多有一寸厚的金环信口开河地介绍着:“这是白翼女王蜜拉尔的臂环,曾经是他的弟弟耶路撒冷王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除这里,哪都找不到第二家可以买,价钱好商量……”

      “假货嘎——”
      “骗子嘎嘎——”
      店主话还没说完黑塞壬号的大鹦鹉就从独眼的肩膀上横空出世。

      店主充耳不闻,锲而不舍地继续介绍道:“这是教皇亚历山大十八世的亲笔遗书……”

      “骗子嘎——”

      “这是末代海洋王带过的白金冠……”

      “假货嘎——”

      店主忍无可忍举起屠刀,那只万年聒噪的鸟一瞬间就吓的不敢吱声。十七憋不住噗地笑了出来。他很快掩饰好,把鹦鹉从独眼的头上拎下来。十七打量着满屋子的低劣仿制品,不太真诚地微笑着对店主说:“不好意思啊,您继续。”

      店主脸白了白,十分愤懑地转身往里走去,就在他错开身体的一瞬间,被他挡住的一幅画映入十七的眼帘。

      仿制得不太差,但多少是有些粗糙的,能看出反复修改的痕迹来。
      颜料的质量也不算好,画的一角有一块脱落了,黑黑的像一个伤口。画中蓝灰色的天空因为颜料被氧化呈现出一种苍白的色泽,整个背景就像是被一团白光笼罩了一样。
      隔了那么远的距离,看到那耀眼的红发依旧觉得眼睛很疼,画中的男子才十九岁,漂亮得成了一个传奇。
      十七在心里不屑地嘲笑,这人从小就是个大花瓶,一副画像在十万海里之外都能看到。
      西泽尔的神情孤傲而冷酷,半眯着祖母绿的狭长眼睛,白皙细长的手指贴在剑刃上,整个人脱不掉邪魅而乖戾的气质,却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幅赝品仿得不太好,他唇边那一点点似笑非笑的表情被放大,成了满眼的温柔。
      果然是假的……
      西泽尔对他一点也不温柔,十七咧开嘴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忽然旁边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十七转头,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仰着头望他:“大哥哥,你流血了。”

      十七没明白,抬起手看了看,微笑着问她:“嗯?没有啊。”
      这时一个中年妇人飞快地从街对面跑过来,抱起小女孩急急忙忙地跑走,小女孩说:“妈妈,这个大哥哥的眼睛流血了。”
      中年女人一面走一面说:“离外来人远点,我跟你说多少次了!那是个大恶魔。”
      “可是他流血了。”小女孩从妇人的肩膀上回头望十七,固执地重复道。

      十七一面微笑一面用手擦了擦脸颊,满手都是鲜艳的红色,越擦越多,越流越欢畅。
      真是奇怪,也不觉得疼,也不觉得难过,笑着笑着就流血了。
      血从脸颊上滚下来,滴到衣襟上呈现出深红色,滴的满手都是,白色的袖子全都被染红。满眼是红。
      小海盗们一个个从店里陆续出来,站得很僵硬,吓傻掉了。
      十七一边擦一边笑呵呵说:“唉无缘无故就流血了,大家不要恐慌啊,都是当海盗的,应该没人有晕血的毛病吧。”

      以前看见小十八流血泪的时候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小十六也曾经一边眼睛流血,一边硬生生把害死他心上人的混蛋撕成了一片片……大家疯起来都很惊人,到了十七这里也不怎么样嘛。
      就是止不住,整个视线都变成了红色,天空,街道,树林,落日,路人,都淹没在一片浓郁的血红色中。这血哗哗的流跟自来水似的,流的十七自己都头晕了。

      爱一个人不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情,只不过十七总是觉得很自卑。
      从小到大他没有一件事情做得好,画里的西泽尔那么好那么漂亮,十七甚至不敢爱他。
      西泽尔那么凶的一个人,十七老是撩拨他,他其实是怕的,总是佯装无赖的样子,舍不得离开西泽尔,又不敢开口跟他说。

      一个小海盗小心翼翼地摸摸画框,磕磕巴巴地问十七:“船长,要不要这幅画哇?”

      十七说:“一看就是假的哇……不要。”他挥挥手:“你们自己玩去,我去找水洗洗啊。”说完转身没了影子。

      十七你害了多少人?十七你还有伊苏呢?
      十七一直不敢和西泽尔说,喜欢他喜欢到想天天把他抱在怀里,喜欢到时时刻刻都想去逗逗他,喜欢到所有的事情都想为他做,喜欢到把灵魂全部给他都可以。
      可是他都不敢说。

      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喜欢他,不管西泽尔是什么样子都喜欢他。跟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关系,爱是天定的,一个人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这是天理。十七爱西泽尔。
      不是喜欢,不是西泽尔不要的那种,和别人都一样的“喜欢”。西泽尔不知道,西泽尔已经不要他了。
      墨蓝的天上忽然升起了巨大的红色月亮,遮住了一半的傍晚的天空。
      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结了两道厚厚的痂,十七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我真的是用灵魂去爱一个人的。”
      爱一个人不敢放在心里,不敢说出来,因为那个人太宝贵,活了四百多年才遇到他。十七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灵魂里。两个人的灵魂连在一起,这样永远也不伤害到他,不忘记他。

      血月的光辉遍洒大陆的每一个角落,海洋的上方万里无云,只有一轮硕大的红色满月,妖艳邪恶,如同绽放的恶之花。
      王城夏宫的走廊里,忽然升起的绯月把白色的纱帘染成淡淡的血红,轻轻飘起,红色的光芒就洒满大理石的地面。
      白色月季在走廊下的落地花瓶中,沐浴着血色的月光。
      王城里四处起了喧哗,伊苏从走廊的这一边进来,从雕花的百合窗子看出去,山下大大小小的恶魔成群结队地钻出来在广场上,看着奇异的月亮。

      伊苏站在走廊里,时隔一千一百年,再一次升起的绯月占据了半个夜空,晶莹剔透,宛如一面血色的水晶。
      血光染红了他蓝紫色的眼睛,白金冠在额上映着冷冷的微光。
      伊苏看着红月,站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法蓝来到他身后:“陛下,魔王辅政官说,希望您能留在王城。”

      伊苏问:“盟约的事情呢?”

      法蓝说:“长老会议已经结束了,七海和恶魔界的盟约从前和今后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伊苏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不打算再留在陆地上。你告诉他,恶魔界与海国自来都是同盛同衰不分彼此,我即使不在陆地上也一样。”

      法蓝点点头准备告退,伊苏看了一眼窗外忽然又说:“还有一件事。”

      法蓝立即回头躬身:“陛下请讲。”

      “你跟K说,我要带一个人回北海。”

      法蓝什么也不问:“是,陛下。”

      四面的帷幔落下,半透明的虚虚实实,床上的人没有呼吸,一层层掀开纱帘,浓烈的防腐香料的气味扑面而来。
      伊苏站在床边看了一会,伸出手指轻轻搭在菲斯特的额头上,没有一丝温度。
      活着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个伪装狠毒的面具,死后虽冷,但看起来终于有点可爱。
      伊苏说:“恶魔之月升起来了。你说的对,他从来没有爱过我。”轻轻抚着床上人苍白的脸,手感像抚摸着冰冷的石像:“我总算输了,可是却没有觉得多挫败。”
      “只是他的眼泪居然白白地给了一个人类,还是身上流着圣血的人类,完完全全浪费了。”说着伊苏自然地弯起蓝紫色的眼,一如既往笑得温柔:“多少,都有点可惜。”

      床上的人没有一点声音,连呼吸都没有。伊苏遗憾的说:“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也是有我做不到的事情的。”
      “最开始我要的只是一滴眼泪,偏偏那注定是别人的东西。”
      些微有点怅惘的语气,却并不伤感。
      伊苏自言自语说:“陆地上永恒的生命是一个奢望,偏偏我不明白也不服输。为一个不切实际的目的演一场戏,越演越长,代价也越来越大,演到最后自己都陷进去了,无法收手。”

      伊苏俯下身在菲斯特额头上轻轻一吻,手指穿过他颈边长发,轻轻一笑:“其实我早就已经不用再洄游,秋天又到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这一生中,我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真心地去好好爱一个人。”
      “口是心非的小东西,你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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