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天六记》原有光

10、灵凡渡口

　　在这个牌坊样的建筑下的木柱旁，陆关感觉自己站了足有十分钟。不敢有丝毫动弹。

　　骄阳当空，牌坊上有“花家垛”字样。人流如织，这应该是一条……商业街？

　　年代陆关看不出来。看他们身上的服饰……明朝？宋朝？

　　陆关在脑子里搜出看过的所有古装剧，也没比对明白。

　　但他凭自己的观剧经验，和以前的阅读印象，感觉这里的年代应该非明即宋。

　　那些人络绎不绝从他身旁经过，却把服装迥异的他当空气。

　　眼前应该是暑气蒸腾的喧嚷街市，他却什么也听不见、嗅不着。好像被置身于一个与四周隔绝的透明气泡里。

　　兰君！……潘金莲！

　　陆关恍然：这么说也许就是宋代了。

　　领悟到这一点，他立即环顾四周，没看见潘金莲。

　　他还得帮她找人呢。

　　但是……怎么找？

　　“守渡在此迎候护修。”一个沧桑但沉劲的声音响起。

　　默片一般的情境下，加上心头惶惑，这时冷不丁有人说话，换了以往，陆关会吓得不轻。但这时却觉得声音是从那气泡外和风沁入，而自己似乎也早已期待这久违的问候。

　　再看四围的街众，有呼朋引伴的，有寒暄施礼的，也有争执口角的，场面热烈而无声。

　　陆关一时难辩声音源自哪里。

　　“护修左侧二丈远近，庙檐下的磨镜老汉，就是本守渡。”

　　陆关转过身去，看见有一个土色布衫的五十多岁老头，高颧深目，银白短须，黑灰头发上戴一顶毡笠，坐在条凳上。脚前是一副磨镜挑子。

　　“你……认得我？”陆关犹疑地问。

　　那老汉果然点头，开口道：“何止认得。灵凡守渡，专等护修。”

　　“护修？……那……你是知道我来历的？”

　　“守渡循分本职，但知尊奉护修法谕，不问他事。”

　　“……这是哪里？”

　　“此地扬州兴化，时为大元至正3年。”

　　居然不是宋代。陆关再看街市风物，确实又不是那么太眼熟的样子。

　　“……那……她要找的人……就是你？”

　　“游灵要重修归化，须得先入凡界，守渡是必经关钥。既然护修亲临此渡，巡检游灵各世轮转，即已答应护助她，守渡必当尽职。”

　　“护助她？我……我只答应帮她找人，她说或许你能指点我的来历……”

　　“游灵在凡界寻得护修，需凭宿缘。护修巡检她转世来历，或可得悉所求。”

　　“巡检？……如何巡检？还请守渡指引。”

　　“不敢。谨遵护修谕令。”

　　守渡说完，拿过挑子上俗名“惊闺”的几块串起的铁板，有节律地甩击，摇手间，响声激越悠远。

　　陆关身边的透明气泡，被这铁拍板的金石脆鸣瞬间震裂，消散。

　　四围的街景却立即虚幻起来，眼前只剩那磨镜老汉清晰依旧，他身边只余穿梭或虚化的光影。

　　陆关忆起了这熟悉的情境。

　　守渡说道：“灵凡渡口已开启，护修请！”

　　陆关问道：“何处是渡口？”

　　“游灵已将灵能附着于镜，辟径以迎护修。护修可持诀出入。”

　　“就如方才我进来时一般？”

　　“正是。”

　　陆关便四顾寻找镜子。

　　心念转间，四周的虚化光影环境刹时清晰：

　　——是一间带木格推窗的敞亮卧房，估计不到300呎。尽里边是雕花四足架子床，青红帐子掩着，床前一个滚脚凳。中间一张清漆花梨木方桌，几个绣墩、一张圈椅。

　　陆关环顾之下，发现自己站在床对面的梳妆台前。

　　和刚才的街市一样，他又像置身无形气泡中，眼前景物真切而无声无嗅。

　　这时，铁拍板的脆音袅袅入耳，他眼前图景随声轻漾了几下。

　　只见雕花床帐幕掀起，床上红缎锦被下，滑出半截未着一丝的女性身段，莹白丰润。

　　随后缓缓展腿下榻，那女子支臂歪坐榻沿，现出雪似胴体。抬眼望向推窗，云髻松堕，情态慵倦。

　　陆关胸口一阵突跳：

　　兰君！

　　那眉眼神情，可不正是潘金莲！

　　女子转头向房门处张口如语，像在召唤门外人。

　　接着便懒倚床头，伸臂从榻前小几上提起一把青磁凤首壶，往青釉小杯里倾倒。

　　移杯就唇时，床内锦被里冷不丁伸出一只精壮手臂，要抢那杯。

　　女子软笑推就几下，卧身顺势将杯送了过去。

　　这时，房门向内推开，一名襦衫素裙、貌似丫鬟的双螺髻小女孩，低着头往陆关这边碎步而来。

　　榻上女子对丫鬟视若无睹，又探身向几上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陆关下意识要躲闪那女孩，却已来不及。那小女孩竟直直从他身体里毫无滞碍地穿了过去！

　　他怔在当地，顿觉全身如烟雾般虚渺无主。

　　没等他醒神，那丫鬟已把梳妆台镜架上的鸳鸯纹菱花铜镜取了下来，就往房门折返。

　　他立即明白过来，那女子刚才是唤来丫鬟，要将铜镜送去给那老汉磨新。

　　陆关猛然想起福隆商厦的衣帽镜，还有守渡说过的那句话！

　　渡口！镜！

　　他追身过去要摸丫鬟手中的铜镜，却在虚无里扑了个空。

　　转念又想起守渡那句“持诀出入”！

　　——为相守，需相忘。

　　心念起时，卧房景物又霎时虚化。

　　只剩对面立着一女子，真切相对。

　　女子上身着淡绿对襟襦袄衫，外罩鹅黄半臂衣，下身是暗红及足褶裙。堆云髻下，玉花头箍环额。

　　正是潘金莲。她神情惶惑地看着陆关。

　　陆关见了她这装束，有种莫名的似曾相识，却又无从搜觅。

　　半晌无语。

　　陆关察觉，她虽然惊乱失措，却又不自禁地泪莹双目。

　　之前和潘金莲的接触，也令他偶有心生同情的闪念，此刻，却是隐隐一阵心痛。

　　“兰君。”

　　潘金莲并未答应，怯怯地欲言又止。

　　“你不是让我帮你找人吗？我已找到。”

　　她晃了下身子，后闪了半步。显然已听见陆关的说话，只是不明所以然而诧异。

　　“……”陆关也一时失语。

　　二人又是久久的默然相对。

　　直到听见有铜钟鸣音遥遥而至。

　　四周虚化景物瞬变。

　　似乎钟声让潘金莲幡然而悟，倏然动容，就在景随声变的那一刹，喃喃念出一句：

　　“千万记得我！”

　　虚空隐退，又恢复卧房原貌。

　　陆关看见榻上捏着空杯怔怔出神的潘金莲。

　　小丫鬟捧着铜镜退出卧房，蹑手蹑脚把门掩上。

　　潘金莲望着陆关这边发了一会愣，才缓过神来。又斟了一杯，闭眼仰脖而尽。

　　床内锦被里那只手臂悄悄摸过来，蟒缠羔羊一般将她拽入帐幕……

　　陆关盯着滚落榻下的青釉杯，脑中闪过那莹光泪目，又想起消失在福隆商厦的衣帽镜里的兰君面容。

　　——为相守，需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