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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阳间无常 ...

  •   赤海上浓重的水雾渐渐散开,海天的尽头铺展开浓淡相间红色的霞带,皎蓝的天空上漂浮着淡紫云絮,渐渐湮没点点星光,南疆寒意阑珊的清早,茶棚老板福成发早在星光仍炽时就被熟悉难忍的疼痛驱散了睡意,天尽头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就摸索着起了床,支撑着僵酸的四肢就着天光烧好了茶汤,又在烧剩下的柴火炉子里烫了几壶暖身酒,赶着过早的第一批客人不是店里的那些商客,而是潜龙渊边上赶着出海打渔的村民,第二批客人也不是二楼的商客,而是已经打捞了一个日夜才收网回船的剩下的渔民,海疆一带的人大多世代以出海捕鱼为生,从祖辈传下来的经验之一就是出海不喝酒,喝酒不出海,他们管出海时的酒叫“送命汤”。因此福成发烫的那几壶“送命汤”肯定不是给他们准备的,而是给这二楼客房中的远路商客准备的,这伙人嘴刁,为了应付这些客人,福成发往年每年都会让儿子福泉专程从华阳带回几坛子回来备着,近两年年运不好,横在申屠与华阳之间的回龙山脉一带闹匪,从曙州到伶州的路上不太平,他就没再让福泉乱跑了。好在地窖里还剩几坛子,挨到了如今,估摸着勉强能糊弄到年节后。做完这些,他那关节已经明显变形的手脚仍痛得厉害,只是比刚起床时好歹活泛了些,他这痹症从年轻时便隐约露了端倪,只是一直挨到三年前明显熬不住时才肯正经瞧大夫,三年前的冬天,凡事一向跑前赶后亲力亲为的他明显感到力不从心了,无奈在大夫和妻子儿女的要求下只得退而求其次,干些煮茶烧火之类的事情,为的就是不让自己闲着,忙了一辈子的人一闲着就怕发疯。在这以打渔种地为生的海疆边上生活的人,拼的就是体力,好在他福成发会投胎,出生起就继承了祖辈传下来的小茶楼,不至于要跟别人拼劣势。像他如今这样半个废人,如果不是有这间茶楼,就只能当个坐吃山空的残废了,因此他一直觉得是沾了祖辈的光,热痹症发作时这种想法更甚,就连他的姓都是祖辈给的福。眼下尚有妻子帮衬,福成发渐渐开始将茶楼的担子转移到了儿子肩上,自己除了烧水烫酒,加上春秋两季大量游商往来的日子里暗里帮着盯盯帐,余下的时间里就坐在大堂里,给食客们听听叫,听过往的客人们喷茶啖饭之间的闲谈。
      这天,太阳刚刚褪尽了羞赧的红色,赤裸裸一片温煦的金光遍撒海疆的沙土地。在初冬时分的海疆升起一丝潮热,这种热混杂看不见的水汽包裹一方人间,给身在其中的人一种早春的错觉。远处一个纤瘦的黑衣女子脚步轻健地沿着海疆走来,忽然,她脚下一顿,眼神不经意间飞快扫过潜龙渊附近零星几家茶楼上飘扬的旗幡,锁定了飘在有福茶楼上的那个新换的招子,指尖灵巧一拨,腰间的皮甲扣无声滑进掌心。回想起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三年前。眼前那栋简陋的小茶楼跟三年前比明显翻新了,新旗幡上的几个大字还是旧的。她走进去的时候,店里十来张长桌上有一大半已经坐了人,她往角落里捡了张桌子坐下,要了一碗面,一条烧鱼和一碟小菜。此时有福茶楼的大堂里都是日上三竿才起来的商客,刚刚吃完了早饭,正聚在一起拿话咽茶呢。相比团团围坐的四周邻桌,孤身一人年轻女子显得有些突兀,福成发端着茶壶从大堂里一众操着外地口音的商客间穿过,这些外地的商人在申屠随十分常见,他们像候鸟一样成批集群地迁徙,颇为规律,年年春季有带着新鲜货物出来经商的,乍冷还寒的时候就能见到赶着回家过年节的。如今正是他们组团归程的时候。彼时大堂里五湖四海而来的大小商客,眼光都焦聚在靠近柜台的一桌上,那一桌客人很安静,慢慢陪着桌上最尊贵的人吃饭,那桌客人是昨天来的,大东家身体抱恙,这还是自他昨日上楼后头一遭下来,他身边那个一直用帽兜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大个子让福成发不自觉心慌。小伙计又被差遣去催苏大夫了,福成发只得亲自给女客人端菜,孤单的女客人神色冷淡对点了下头回应福成发仿佛雕刻在脸上的笑容,他识趣退下。刚一转身,抬眼就看柜台旁那一桌又朝他招手了,他堆着笑忍着下肢关节的胀痛尽自己最快的速度跛行过去,渗出薄汗的脸上带了几分卑微的歉意,这伙人找他没别的事,无非半盏茶就要问他催一次大夫。那个坐着几乎和他站着一样高的黑脸的壮汉从帽兜后看他一眼,粗粝的声音宛如破刀滚石,“给我主家请的的大夫什么时候能到?”福成发先鞠了个躬,不疾不徐开口到,“又差人催去了,海疆这地方偏僻,顶好的大夫就一个,我一早就请了,这苏大夫答应了今天来,肯定是能到的。”壮汉阴沉着脸微一点头,没等他说第二句话,壮汉右边那个几乎被他完全遮挡的面颊黄瘦的主家扬了扬手,壮汉连忙伸出自己的右臂,商客头顶的帽冠晃了晃,扶着壮汉的右臂缓缓站起身,壮汉另一只手拂开盖在膝上的斗篷,脸上浮现一丝忧虑,“老爷”他低声唤到,神不知鬼不觉踢开身后的凳子,猫着腰护送病号上楼了,略过福成发时,肩头冰冷的黑斗篷在福成发额头擦过,福成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来自九尺小山的压迫,那一身从头顶盖到脚边的黑斗篷凑近看时仿佛有金属的光泽流淌,福成发看着它随着行走步伐轻轻在离脚跟三寸远的地方飘着,确定了自己没有见识的事实。福成发以前从未见过这种衣料,但以他不多的生意经验来猜,贵是肯定的。倒过去几年的时候,他这小店也就是做做本地人和海疆驻军的生意,鲜少有远道商客光顾,更遑论这样派头的大商人,若不是近两年华阳到申屠的官道上流寇猖獗,官府数次剿匪不成,隔三差五就有行路人轻则丢失钱财,重则死伤无踪,这才让惜财爱命的商客们识务地选择了绕远却安全的老水路。而今临近海疆码头的其余三家客栈,都是新开的,不比福成发的老生意,平日里大家还是习惯去福成发那里光顾,只有冬末春初商客们赶生意的时候,大家都能分些生意。福成发一直觉得海疆人迷信,直到见了这些商客,发现他们这这那那的忌讳些比潞州到汅州的渔民加起来还多,不管是登岸还是发船,竟都还要专挑个吉利日子,没到吉利日子,他们宁愿等几天,远的不说,就他这楼上住的商客里边,就有一大半是因着吉日未到,跟这里住着等的,这竟也成了他生意的一个源头。想想要是他们潜龙渊的渔民们也这般忌讳,日子怕是不用过了。目送着黑斗篷的壮汉半搀半架着黄脸瘦个中年人的身影消失在二楼的拐角,大堂里压抑一时的低声的讨论重又围绕着方才上楼的一伙人渐渐高起。福成发侧耳细听了一番,余下商客们中间似乎人人都知道那主家名号,却又并无一个真正认识那人的,正是这样的人,最适合八卦,反正说什么大家都感兴趣,真假也没人知道。福成发从他们得讨论中不仅得知了停在海面那艘的最大的船的主人一路上浪费的船灯数量,还悉知了那商客耽搁在此的原因,居然是因为贪吃鄞州的麻肉坏了肚子。听说他已经迫不及待择了发船的吉日,现在就指望请的大夫能一剂见效药到病除。等到吉日便要发船往华阳去了。言语来去的,福成发从商客嘴里听的最多的,还是披挂在那个高大亲卫身上的光滑油量的黑斗篷,福成发听见他们叫它“龙甲斗篷”,说是西番特产的一种面料,水不能浸寒不能侵,若在里面缝裹百炼金丝线制成软龙甲,则刀枪不入,但这龙甲有一点坏处,就是经不住火,一但沾上火星子,顷刻之间便烧化成碳灰裹在人身上,脱都脱不下来。福成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反正这东西他打娘胎里出来还是第一次见,其实不光他,就是在座的许多小商客,也都是第一次见,只敢听人说不敢言语露怯。原来这种龙甲料子在大俞的确是很少见的,往往先得西番商人经绵关运进大俞,在交界的永定城或者是燕祁交易,再由燕祁或者京都的商人往外贩卖。因此,能做龙甲生意的商人除了财大气粗是必须的,还要关系链条过硬才能搞到货源。而能穿这种龙甲的,不用说,势必沾得上权贵的边。
      这些年福成发没少听这些游商们讨论生意经,其实年少的时候,他自己也动过心,打算卖了茶楼外出经商,后来临要卖楼的时候有个算命先生打他门前过,非拉着他给算了一回。说是纵有出去的运,也没有出去的命,一阵吓唬叫他徒生几分忐忑,却也只当算命的胡说,却不想出发头天晚上腹痛如绞,请大夫喂药都不效,急的他老婆求天跪地折腾了许久,还得亏了伙计请回了算命的,叫他老婆烧了香纸又替他发愿说不出去了,喝了口香灰水迷糊睡一觉竟好转了,此后又一番纠结之后,最终也只能心有不甘地断了念头,没想到这一断,就又在海疆这片待了几十年,生儿育女的安稳日子一眨眼便过到了现在。如今他的儿子也到了他当时的年纪,福成发看着在大堂忙碌的儿子福泉,少年的脸上永远是一脸笑模样,跟福成发惯常带几分伶俐的讨好不同,福泉给人的感觉更温和真诚,他手脚麻利地在各个客桌前招呼,越来越得心应手。福成发心底又操心起给他找个媳妇儿的事。饭桌上的商客们渐渐聊得意兴阑珊,陆陆续续往楼上散了。离晌午饭点还有一会儿,堂中只剩下角落里的那位女客和店门旁刚来的一桌儿,都是本地人打扮。福泉将几张桌儿上的残食收拾了往后厨去了,福成发站起身坐到离客人们近一点的地方,以便不时听他们差遣便利,恍惚间却听得本地一桌客人提起三年前死去的海疆令,福成发仍头皮一麻,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三年了,但每一次被人带着回忆起这些事,依然让他心有余悸,三年里,事发当时所见到的血腥场面总是不定期给他带来噩梦,伴着关节的疼痛折磨着他的睡眠。三年前,还是福成发一手一脚操持着店里的时候,那会儿身体只是偶尔疼痛难忍,还没如今这样畸形残废的地步,女儿新嫁,福泉也才刚刚放下学业,正在店里学着打打下手。这样淡淡愁稳稳乐的平静日子,陡然穿插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清早,那天赤海底下红日堪堪欲出,他揉着发酸的膝盖往向一片血色浮动的水面。心思却被海湾码头附近穿着黑袍软甲的守卫兵吸引,那一阵整齐排列的黑衣守卫比平日里大约多了一倍,他们身姿挺拔,毫无半点往日点卯时的松散应付。一种没来由的不祥预感搔着福成发的眼皮,这熟悉的场景,陌生的剧情,他还来不及做过多猜想,楼下已经传来渔民的吆喝,是回船的和赶着出海的渔民们往他这儿吃早饭来了。他三两步折下楼,张开笑脸,麻利惯了的手脚有条不紊地忙活开来,门外几个刚从从码头回来的人路过,朝里头的同行喊话,“码头禁严了,今儿个不能出海了”。条凳上的几个食客一片唏嘘咒骂,回船的亲眼见着他们在码头被守军遣返。虽然好像跟他福成发没什么关系,但他这个人一惯胆小,老爱杞人忧天般胡思乱想。这天原本惯例点了卯就来他这儿过早的守军临近午时才到,来的却是几个面生的,列队整齐,神情严肃,兵家齐全地进来了,也不坐,只问了声掌柜的是谁。福成发愣了片刻,很快便镇定下来,他世代做本分生意的本分人,照天理是不该害怕的。想到这里他彻底按下紧张神色,换上熟络的笑脸迎了上去,领头的一个神色阴沉,冷着脸命令手下人就要排检茶楼,福成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没反应过来,几个黑甲军已经散开来翻查了,福成发心里烦恼,好在这些人下手还算客气,只是翻查,并未损坏什么,福成发对着领头的那张黑脸硬是憋着没问一句。“福掌柜,楼上带路。”楼下翻查一番并无收获,领头的对众人使个眼色,手下推了一把福成发,福成发后背吃一掌重力,赔笑亲自打前边带着他们上了楼,依次打开客房,一间一间查看,就在第四间客房的房门应声打开时,直到意料之外的一幕将年过四十还尚未杀过鸡的福成发登时吓了个半死,他惊叫一声,瘫坐在地,双目直瞪瞪盯着常客的窗户前的小方几,那木几上面原本该是他昨夜亲手摆放的火红琉璃花瓶的,现下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只血渍干涸的断臂,那只手臂的断端像是被什么野兽撕咬得参差不齐,筋骨外露,皮肉乱绽。他愈看面色愈青,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来,由于这时节海疆夜间风大,他每晚临睡前都要亲自挨个检查门窗,锁严实了他才能睡踏实。他摸了摸腰间的钥匙串,此时的景要么是他在做梦,要么是有鬼来过,要么就是这断手自己干的。领头的将脸凑到断肢面前,仔仔细细看着。他强忍下胃里的一阵翻腾,守军却已经拿起断肢朝他走了过来。“福老板”一个声音叠加进他的记忆里,提高的音量将他拉回现实,店门边一桌几个本地人正齐刷刷看着他。福成发见他们都一脸奇怪地等着他回答什么,只得追问道,“您说的什么事来着?”渔民蒙啜一口粗茶,边往他这边挪了凳子边开口道,“最近死的那个教书先生,听人说也是给阳无常索了命,您听说了没?”鱼腥味儿混着海风钻进福成发的鼻孔,他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自打三年前在他店里发现过被阳无常索命的海疆令的上肢以后,他经常从客人们嘴里听到关于无常索命的事,每次听一回,当夜就要做噩梦。关于那些被索了命的人,也有些人说死的好,替天行道,也有些人说死的冤,造孽逆天。这些自称无常的人有着神鬼不觉的杀人手法,作案却是只凭好恶,不分正邪。他们流窜申屠,官府缉捕令发了一沓,却仍逍遥法外,至今连个画像也没补全。若只说三年前死的海疆令,虽然没什么功绩,却也罪不至死,更遑论如此残忍的死法。现今在任的这位新曙州海疆令军纪严明,雷厉风行,硬是让当初同一拨懒散惯的海疆守军整体脱胎换骨,规整严肃,严谨负责的执勤态度,使得海疆一带的治安愈加太平,这对当地人来说,也可以说算是一件好事儿,但那只血淋淋的断臂折腾得福成发精神紧张,对他而言又不是好事了。“那死人身上也有一个同三年前一样的白符,这阳无常太嚣张了。”另一个接口道,“三年前您这店里不也还沾了晦气嘛”。福成发可不需要别人提醒他这事儿,当年在海疆令的卫所他可是亲眼见过那白符的,半月形状的一块白石,如婴儿手掌大小,刚刚好可以放进成人的掌心,这是作案者嚣张的仪式,他们会在受害人尸身上放一种黑白的石符,以此自称无常。“嗐,这些年申屠各州都有这样事发生,好在我这个店该沾的晦气都沾了。”他一面应付一面用关节畸形的的手掌撑着膝盖起身,他可不想再细听了去,“您这桌儿茶都凉了,我再给沏壶去。”他顺手端起茶壶,往后院走去。一桌几人看掌柜的聊不热络,便转头自行八卦去了。福成发添茶回来时,见大堂内又空了一张桌子,原来坐着女客的桌上剩余一只吃得只剩面汤的碗一个空碟子还有一盘未动筷子的红烧鱼。福成发跛过去收拾碗碟,回转身的时候,正巧苏大夫背着个药箱就出现在了店门口,还没等他招呼,儿子三两步从柜台后窜出来,略过他迎了上去,福成发心里只能叹气,这小子的心思,怪他这个做爹的愚钝,也是最近才知道。他重又打量着苏大夫,竹竿一样瘦个儿,行动间是一贯的疾风般迅速,虽是三年前来的这里,但论看病,却是百里挑一的圣手。若论生儿育女过日子,福成发半生经验,愣是瞧不出她半点天赋,更遑论做生意人的媳妇了。苏大夫匆匆瞥一眼福泉,就转头看向福成发,朝他走了过来,他自觉停下手头的活,抬起双手,露出肿胀凸起的手关节到苏大夫眼前,苏禾皱着眉头看了一番,知道他没有完全听她的话,唉,可惜俞师兄远在京都,三师叔他老人家又行踪不定,不然行开刀之术应该更有效果,苏禾默然发愁。福成发趁她晃神,抽回双手道,“苏大夫您别操心我,今儿个叨扰您,为的是我店里的一位贵客,身体抱恙,现又急着赶行程,特地请您帮忙看看。”他话音未落,儿子已经捧来一盏碧绿的茶汤到了苏大夫面前,庸地掐尖青的馥郁香气除了茶汤本身沁鼻的清苦以外还糅杂了春花的香甜和夏荷的清幽。独特的茶香渐渐铺开,萦绕鼻尖。他这店里什么时候有这好茶?福成发心底纳闷,“好香啊,”苏禾惊喜又期待地凑近嗅了一下又离开,摆手不受,“还是等我先看过病人吧。”福泉闻言温和地放下茶盏,领着苏禾上楼了。福成发看着他们一前一后消失在二楼拐角的身影,福成发坐立不是,烦闷无解地原地踱了几步,往后院寻他老婆去了。他老婆正在杀鱼,福成发远远站着,压着嗓子问他老婆,“咱家什么时候进了掐尖青的茶?我怎么账上从没见着?”他老婆将带血的鱼鳃和内脏往旁边一扔,看了他一眼,“你儿子替你给苏大夫买的,人没要,就留店里了。”福成发无声苦笑,“替我?替他自己吧!我可不知道苏大夫喜欢喝掐尖青。”看他老婆这样,八成是早看出福泉的心思了,那怪三番几次他提起张罗婚事,他老婆都不甚用心。他老婆捡了一根绳,麻利地将鱼从鱼鳃的部位穿了起来,“人苏大夫祖籍在庸地,掐尖青是以前喝惯的。”福成发听着心底有些不痛快,祖籍你都知道了,莫不是她老婆有心依着福泉?“你们倒是什么都知道,就只我是个白眼狼,不懂感恩。”他半含怨气地嘟囔。他老婆朝他使个眼色,福成发看着满地的血污犹豫了一下,捡着干净地儿下脚靠了过去。“咱儿子的心思你知道不?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这桩姻缘,我同你一样顾虑,可咱儿子是个倔的,不好硬来,还得慢慢叫苏大夫让他死心才是,我可不得多打听点吗?”福成发只拧着眉点了下头,一言不发地回了大堂。
      刚进前厅,看见苏大夫好正和那个一身龙甲斗篷的男子交代抓药事宜,壮汉藏在帽兜下的头点了点,作揖一礼之后便出了茶楼的门。苏大夫这才转身端起方才搁置的掐尖青茶汤,准备一饮而尽,被福泉拦下了,“这茶水冷了,再说,掐尖青放久了也不香,我再去沏一杯吧”,福成发看着儿子觉得好笑之中又有些心酸,回想起这两年给他说亲时他左推右诿的为难样子,原来都是为了这苏大夫,你说他福成发这么精明的人,怎么早没发现呢?自打前不久隐约洞穿儿子的心思以后,福成发对这个苏大夫就有些莫名的排斥,也不再找她来店里给自己看病了。不一会儿福泉重又端上来一碗新鲜茶汤,翠绿幽香不减,却不怎么冒热气,福成发仔细一看,茶盏底部有一圈细细的水迹,心里立马明白了,这小子怕烫着苏大夫,还用冷水浸过茶盏。真是个不知柴米贵的蠢小子,水烫你留她多坐会嘛,难道不正合你的意?苏大夫显然没有他这么细的心去感叹少年的体贴,只见她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跟喝井水没两样,喝完就放下杯子抿抿嘴,再客客气气地道了谢,又说,“你父亲的情况我也看过了,他要是实在不肯吃药的话,一定记得不要再贪吃鱼虾之类的了。”后面一句话她没有讲,她很想说,以后若是有机会,我再找个好大夫给他看看,她不敢说,她怕给病人不确定的希望。“我会监督他的,苏大夫放心,”福泉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对着苏禾时更是满眼呼之欲出的温柔,这种眼神总是让苏禾想起俞师兄,想起蝶谷的青葱年华。“好”苏禾笑着起身,“那我告辞了”。一直看着苏大夫出了店门走远了,福成发才从楼梯后面出来,看着毫无察觉,仍一脸温柔专注地盯着门外的儿子,心底无奈摇头,撇过头默默顺着楼梯上去了。
      距离在有福茶楼里收到师傅的第二则讯息已经过去三天了,柒星驱马沿着回龙山一带从曙州上方往鄞州一路疾驰,终于在日中的时候赶到了青崖山下,阔别三年了,往事的影子就像这山上的雾气一样远远模糊着。她拉紧缰绳,将马寄放在青崖山脚下不远处的马驿。拿着三天前一个总角小儿送到她手里的只有“青崖”二字的手信去见师父,刚一下马,青崖山附近漂浮的黑云里洒下蒙蒙细雨,她身上还穿着曙州渔村的衣服,一路冒雨上山。湿透的衣衫更贴合她对鄞州初冬的寒冷记忆,石洞里有许多干木柴,她生了堆火坐在一旁烤,火苗突然有一瞬间的飘散,一阵微不可查的逆风暴露了来人的位置。她一回头,一个黑影背对着她立在五祖师像前,“师父”她出声唤到,起身离开火堆时身前蒸腾着白色的水汽。阴雨天气,正午刚过,昏暗的日光就几乎照不进这间山洞了,火堆的光朦胧照在黑石雕的五祖师像上,柒星对着石像跪下。陆隐往供台上的香炉里上香的时候她点的那一炷香已经烧到了一半,五祖师石像上倒映着远处的跳动的火苗,闷雷声声唤起十五年前的回忆,也是一个阴云密布暗无天光的冬日,向晚时分的滂沱大雨冲垮了他们一家人避难搭建的茅草屋,可还没等他们找寻到下一个避难所,那些抢占了他们房屋和食物的匪贼再次找到了他们藏身的地方,为了灭口将在茅屋避祸的村民逐一砍杀殆尽,母亲听到远处的惨叫声呜咽着哭个不停,父亲抱着她往最近的村子里狂奔,将她藏在水井的木桶里之后就离开了。分别时父亲猩红又绝望的眼睛不舍地望着井底的她,痛苦到嘶哑的声音穿过狭窄的井壁回荡到她耳中,“藏起来,活下去”。她咬紧牙齿,忍着不出一声,听着外面痛苦的惨叫和凶残的杀声,带着血腥的恐惧很快在村落的每一个角落里蔓延遍了,在她被冻得晕过去之前,耳旁最后的声音是一只猪响彻夜空的尖厉的嚎叫。她在黑暗里远远沉溺,往没有尽头的死亡里下坠。是姑姑抱着浑身僵紫不省人事的她上了青崖山,到了无常祖师洞。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模糊的红光晃开了她的眼睛,她以为那是死亡的延续,渐渐却听见噼里啪啦的柴火生气。十一岁的少女慢慢支起羸弱的身体,打量起周围,看清了她身处的山洞,空旷的四周是不透光的白色石壁,洞口的方向漆黑一片,分不清时辰,衣服已经被换过了,干爽之中有一股陌生的香气。远离火堆的一角,有个挺直纤瘦的身影在一个五尺高的白石台前打坐,石台上面供奉着五尊黑石像相对围成一团,一条盘尾挺腹的黑蟒蛇腾空吐信,左边一只纵身飞扑的黑豹大张血口露出尖牙,右边是一只抓耳挠腮单脚站立的黑猿猴,猿猴的眼睛向右看着一只目露凶光的黑鹰正展翅探爪对着一只短耳黑石兔,石兔目光警惕,背对巨鹰前脚腾空做狂奔状。一星香火跳动。九年前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却又恍如隔世。“还有吗?”陆隐冷冷开口,无常洞有一个规律,杀人榜上的人被取性命之前先会受到一块黑石符,若是那人知错就改能将功补过,则可免死,若是罪大恶极者或是不知改错者则直接取其性命并在尸身上放白符。三天前那个教书人是她杀的,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已经划掉了。“眼下没有了,都已经处理干净了。”她如实回答。陆隐略一沉吟,榜单是她这个掌门人发的,无常殿的弟子散布天下,只要任务完成了就行,余事她从不过问,“既如此,我有一事遣你。”林慕心中一动,可她早就习惯了不问不奇。无常殿的弟子,辞别祖师洞下山以后,再召回祖师洞的,她是没有见过,因此这一回的事势必不简单,“弟子听着”。“此事事关八年前海疆镇守一桩旧事,我门派一件要物,现已得知下落,你替我取回。”之所以召回林慕而不是其他人,其实有陆隐的私心在,此时关乎门派,却也关乎一桩旧日私事,除了林慕,她找不出第二个可行的人。“弟子领命。”陆隐背对林慕,向后将一小段空心虎骨递给她。“嗒”一声,火光一抖,柴堆烧塌了,整个洞内的光线随之减弱,黑石像前的烛火却亮了些,她将虎骨藏入脑后,起身重又上了一炷香,是作拜别。“仔细我交代的事不可误。”陆隐最后又叮嘱了一次,看着她无声滚珠一样消失在昏暗的洞口。阔别三年,她到底没有让她失望,千劫鞭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一朝鹊起,她虽早看出是自己门派所为,但在林慕腰间见到杀气逼人的千劫鞭时,还是有些小小吃惊。那个她自己带上山时满心仇恨的枯瘦的小女孩拜师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习满五年以后她下山的时候问她的那些话,曾叫她有过一阵的不安,可如今来看,她终将会是出于她之上的杀手,也许未来,无常殿会交到她手里。京都之行若是顺利,也该考虑为此事做准备了,毕竟她为无常殿做的事已经够了,够到无愧青崖,无愧南疆,那么剩下的时间,如果有可能,她也想偿还一些曾经的有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阳间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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