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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亡是个意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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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盛二十五年,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荣贵妃墨氏,勤勉柔顺,雍和粹纯……着即晋封为熙荣皇贵妃;明妃明氏,聪慧敏捷,……着晋封为胡昭夫人,此二人心唯向帝,赤诚昭见,诏赐殉礼,得襄永彰,钦此——”
宣礼太监尖细的嗓音拖了许长,然后卷好明黄的圣旨,双手托捧谨慎地放进了红漆龛中。在旁人看不见的阴影里,他嘴角吊着讥谑的笑容。
长长的队伍,抬着两具棺椁在似真似假的恸哭声中走进陵寝。高空席卷的风牵扯着白幡呼啦作响,似欢呼,似哀哭。
墓室的门重重阖上,室内的长明灯因着关门,狠狠晃了半天。
等长明灯也安静下来许久后,左边的那只棺椁中,忽然响起来凿木头的声音。咂咂的声音很密集,很急切。
还能隐约听见粗重的呼吸声。
这人,竟然还是活着的!
“哼……呼……哈……”
最后一层盖子被推移开,里面的人立刻探出头来,趴在棺椁边上狠狠喘着粗气,脸上异样紫红着,眼中没有一点光亮。
半盏茶过去,女子呼吸才顺畅起来,面色看着不再那么骇人,瞳仁里也映出橙黄灯火的模样。
这个女子,年纪不小了,眉梢眼角已经显现出疲老之态,细细的纹路在脂粉的遮盖下还是露出了些许端倪。但是仔细看她的眼睛,褐色的眸子,因为窒息略带水意,深沉并柔和。
所以她并不难看,反而有种成熟的,端庄的美。就像是神女庙里的神女娘娘。
墨荣仙伸手触摸被凿开的内棺,只薄薄四寸。棺椁光鲜,内里却是连庶人都不及。
不过还得多谢新帝看不起,不然她也没有再多喘这几口气的机会!
墨荣仙从棺椁里磕磕绊绊地迈出来,一身繁复的宫装拖了好长,上面花纹是凤凰于飞,尊贵之极。而配套的发冠早掉了,在棺材里躺着,镏金缀玉的流苏纠结成一团。
终于爬出棺椁的墨荣仙嘴角扯起一个无奈的弧度。生前再多宠爱,终归还是把她安排进这活死人墓,不肯留一线活路。作孽呀……
而在她右边的棺椁,是一个祸害。往日被那男人夸了多少句“灵动可爱,天下无双”,实际上却是个脑子缺弦儿的,只会对自己叫叫嚷嚷。
想来真真儿可笑!
争了一辈子,却是一同被埋了进来。曾经那些好听的海誓山盟,竟成了她们两个死后同穴。
墨荣仙缓过劲儿来,伸出手来,摘下玳瑁甲套,整齐地放在棺椁里。
现在她再也不用为谁端着仪态,纵身一轻。
之前墨荣仙想过很多种可能,只是,恰是最糟糕的一种,殉葬者先行进入陵寝,陪葬墓室已经阖死了。从里面打开是不可能的,毕竟,从没有工匠会想给死人留门儿。
现在出了棺椁也不过是更清晰地去感受命绝时刻而已。
沿着墙壁走了一遭,敲遍周遭石壁,响声沉闷,没感觉到一点缝隙。不过丈方之地,就算出了棺材也还是憋闷的很。
墨荣仙站定在明妃的棺椁前,嘲讽中带着丝丝疑惑:“平日闹得凶,这么快就没动静了?”
嘴上如是,却鬼使神差地举起了凿子,狠狠砸在棺椁上,一下又一下,随着力气的抽离脸上血色越发淡了些。
里外两层依次砸开,露出蜷在其中的女子。
躺在里面的明芯指甲已经磨秃了,斑斑血迹和散碎的木屑盖在她脸上,紫绀的脸有些肿大。
明芯平日一张娃娃脸行尽构弄之事,她大概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肿成猪头。只是,眼见这祸害沦落到这种地步,她却并没有多少快意,只觉得悲凉。
怕是她到死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吧?
面对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明芯,墨荣仙皱了皱眉。
但还是存着侥幸心理伸手在她颈侧摸了摸。纤白干净的手指顿了片刻,
“果然,祸害遗千年。”
墨荣仙在明芯脸上拍了拍,又掐了人中。
可是明芯那一点微弱的呼吸,就像是快没有油的灯,随时都会消散。
墨荣仙是嘉盛帝在位时唯一的贵妃,仅次于皇后,荣宠二十年不衰,从来没冷过脸。
她为人端庄贤淑,心怀宽广,待人宽厚。传言,若不是皇后是太后的亲外甥女,这后位非她莫属。
只是,嘉盛帝病危之时,宫中传出了消息:十八年前荣贵妃伙同明妃对刚产下皇子的皇后痛下毒手,导致皇后早逝。除掉皇后之后,两人争宠暗地阴黑手段无数,不知道伤了多少人命。
荣贵妃就此名声直下,直到被赐殉葬。
明芯则不同,她身上就差标上祸世妖妃几个字了。
三十好几快四十岁的人,还是少女一样,娇蛮活泼,在后宫也是独一份。她张扬跋扈,蛮横不讲礼数,嘉盛帝却喜欢,当宝贝似的宠,将她护得好好的。
就是这样,一个有尊贵,一个有宠爱,两个宠妃,却被要求陪葬了。
得襄永彰,说的,可真好。
新帝恨极了她们二人,令人撤了她们的鸩酒,将活生生的人钉进棺材里。
她不做反抗,买通内侍藏了凿子在衣裳中,想在先帝停灵整顿时逃出去。可是……她们两人的棺椁竟然是早早被送入帝陵。
她对嘉盛帝,说不上什么感情。她是家族送进宫的工具,他既然给了她尊贵,那她就扮演好一个贵妃,两相欢喜。
与她不同,明芯到底是宠妃。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即使面无人色,也仍旧美艳不可方物的。
软糯的嘴唇涂抹了血色,卷曲的睫毛在长明灯下投下流畅的影,娇小玲珑的身躯蜷缩在一处,我见犹怜……真是,死也死得令人嫉妒。
站在棺口瞧着明芯,墨荣仙的胸口却出现了细密的痛感,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心口,内里腑脏被一点点挤压、碎裂……
头部针刺般的痛感逐渐密集起来,眼前的一切也开始模糊掉,紧接着,一头栽进了明芯刚被打开的棺木中。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间,墨荣仙想的却是:这祸害,真软啊……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
“……你个老妖婆怎么在这里!快从本宫身上起来!”
对于第一眼看见墨荣仙这件事,明芯很不满意,脱口而出便是嫌弃和质问。
墨荣仙淡漠地瞥她一眼。
一面爬起来,打量着周围——这不是她们的墓室。
周围空间很宽敞,一条蜿蜒却浑浊的水流绵延至远处,天是诡异的紫红色,云是灰青色一团一团的,没有风却飘得很快。
地上……和天连成一片的红!
墨荣仙瞳孔一缩,身上一阵凉意。
“啊——鬼啊——” 明芯脸上皱成一团,嘴巴张得老大,尖利的声音直破云层,天上的云,肉眼可见地打了个哆嗦。尖利的玳瑁指套噌的一声刺进了墨荣仙的手臂里,刺得她头上青筋突突直跳。
墨荣仙想也没想一把捂住明芯的嘴。但是不祥的预感在心头依旧萦绕不去。
“喊什么喊,你不也是嘛,快点走吧,不然只能等明天的孟婆汤了!”
空洞而不耐烦的声音自两人身后传来。
忘川水养殊途花,奈何桥过渡魂人。
这里,是人死后的世界。
渡魂人是一个披蓑戴笠的男子。在猩红的天光下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斗笠上的两只兔耳朵,让人不能不在意。
明芯的瞳孔里印着渡魂人的身影,一时间忘记放开墨荣仙。指甲刺在后者的魂体上,伤口处丝丝缕缕的白烟逸散出来。
天地间那触目惊心的红将明芯的记忆一点点唤回。
宠了她半辈子的皇帝死了,新皇登基,一道圣旨让她和那个老妖婆殉葬,漆黑窒闷的棺材……
“本宫……就这么,死了?”
墨荣仙拨开明芯,想要退开两步,却并未如愿,反而带的明芯一个踉跄跌进了自己怀里。
明芯还沉浸在自己已死的巨大打击中,被这一撞回了神。
“你做什么!走远点啊!要不是你本宫怎么会被赐殉葬!”
明芯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人,就是她,表面端庄贤淑,手段不知道多肮脏,借自己的手杀她的敌!十八年!她不知道暗地里笑话自己多少次吧!
“到底是因为谁,你心里真的没有数?”墨荣仙皱眉,竟是自己高估了她。
即使到现在,这个女人还是一脸正气,任谁也不会觉得她会做那些腌臜事儿,她也曾觉得不可能,可是回想当年,若不是墨荣仙还有谁能做到那个地步?
明芯扬起手,想要一巴掌打上去,打碎她的道貌岸然。却被一直站在身后的渡魂人抓住了手腕。
“别闹了。见多了你们这种活着爱得要死要活,死了又想分道扬镳你怨我怨的,快点走!”说着把人,不,把鬼,拖上了靠在河边的竹筏上。
“谁爱得要死要活!本宫是被她害死的!”长没长眼睛呀!
渡魂人拖的是明芯,但是墨荣仙却也被带了过去。到此时才发现,两个人的裙带系在一起,裙裳之下看不见腿,取而代之是青灰色的雾气。
传言人间男女情至深,同日同穴死,同棺而葬,到了冥界便能一同渡过忘川水再续前缘。
墨荣仙闭上眼睛,有点气息不稳。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情,估计就是没有听皇上的话乖乖去死。
再续前缘,还是和这个祸害!光是想想就头痛欲裂!
明芯咬牙切齿地想把她们系在一起的裙带解开,可是,只是徒劳。
“生前许下的续缘愿,死后是不能改的。”渡魂人见多了人间痴偶与怨侣,两个女子也不是没有过,只不过这两个看着并没有很恩爱倒像仇人。
明芯立刻回嘴道:“本宫狠不能扒了这个老妖婆的皮喝她的血吃她的肉!谁会想要和她续缘!”
“哦?那你们怎么会同棺而葬?”渡魂人拔出长篙,把一只攀上竹筏的枯骨死灵戳下去,颇有兴趣地探问着。
墨荣仙面向忘川水而坐,一句话不答。难道要说是她闲地把棺材挖了然后自己憋死了跌进这祸害的棺材里的吗?
“肯定是太子,想诅咒本宫死也死的不得安生!黑心肠的兔崽子……#%Y&¥&*##@!&*”明芯嘴上出了口恶气。
太子这算不算背黑锅?墨荣仙如是想。手臂上若隐若现的疼让她不能很专注。
长篙深深探进浑浊的水中,一圈圈涟漪漾开,顺着波纹过去的方向,在他们前后还有好多这样的竹筏,上面承载着各样的灵魂。哭的多笑的少,形单影只的多成双成对的少,白发耄耋的多垂髻稚子的少。和人世间不一样,却又像的很。
也不知道皇上现在走到哪里了。
在水上能遥遥看见在远处有宫殿飞檐,嘤嘤呜呜的哭嚎声也清晰起来。渡魂人说,那便是奈何桥与往生池的所在,是冥界的核心。
奈何桥上饮了孟婆汤,在往生池清算一生功过,便能投胎,重新开始。
“就是不知道二位进不进通缘殿,那可是个好地方。”兔耳的渡魂人咂咂嘴,有情人都是要去算一算来生的宿命之言的。
这一对嘛,估计会很有意思。日日摆渡,他也就这点消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