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生断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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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海山，怪异林。
一身着黛色破烂玄衣的男子拖着一条跛着的腿，摇摇晃晃地朝山上行去。他的腰腹受了一道极深的剑伤，鲜血浸湿了他腰间的束带，一动便牵扯出颜色更为黯红的浆血。
“顾知江！”身后一众人的讨伐声越来越近，声声似要夺命。
被叫做顾知江的男子左手杵着一根竹棍，右手紧紧捂住溢出的鲜血，抬头看向遥遥无期的山前路处，心里生出一份凄凉来。曾经天降一袭红衣的神秘男子，点他一二，遇险便向镜海山平山处，那儿有能救他之人，如今他虎落平阳只能寄希望于那儿真的有贵人。
再快些，再快一些，他在心里发出一阵无力感，他这一世不怨如何沦落至此，但他遗憾曾答应一人去桃花岛看日出日落潮起潮退，这是曾对人许诺过的事，到头来他却是没有命去兑现。
“思德长老我看见那个魔头了！”一道嘶哑的破锣嗓在顾知江的身后响起，紧接着成千上万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一声一声在他的耳膜上重击着，吵得顾知江脑子生疼。
这踏步吵闹间一道传音符落在了顾知江的左肩，传出的声音他在熟悉不过，正是九门的思德长老，顾知江曾经的师叔——袁安平，“魔尊，顾寒，我的师侄。你现在归降自毁原丹我们众门便不再紧追，你若放弃危害六界我们断不会再为难你，给你生路，如何？”
顾知江在心底冷哼了一声，一瘸一拐的步子却没有停下，上苍还真是尽可能满足他这个将死之人的诉求，求什么便来什么，生路，这可是他眼下最需要的了。
可是凡是都将代价，一条生路的代价便是他顾知江的一世清白以及替百门犯下未错的弥天大谎，简直是一生之辱。
他未回复袁安平的话，一刻不耽搁地向山腰走去，那里是镜海山的半山断崖，那里有能救他的人。
失血越来越多，顾知江只能凭借自己的一丝半点的毅力强撑着自己挪动，意识开始逐渐抽离本体，他感到周遭洋溢着圣光暖流，柔风轻柔着他的面庞，仿佛置身桃源之乡。这一世两百年来看遍六界荒凉之景，到头来顾知江觉得自己的一生才是最荒唐的景。
重情重义，他在寒霜门以这四个字而立足，却也因这四个字折损了仙途。顾知江前半生尊师敬友，他打小是掌门在山下救下来的孤儿，后来虽被近亲领回了家，但对掌门心里溢着敬重，他一向以寒霜门的事为重，门派缺东他便断不可做西，半世以门派为重。虽生性顽劣，在门派里却也算安分。
他还在仙门结识了此生挚友——洛师弟，师弟说要世间独一无二的神器，于是顾知江仅以未出师的门徒身份独闯魔界裕南阁，筋骨具断夺来了一把渐清剑，修养了三个月有余，整日与其他师弟师妹没皮没脸的打闹逗趣却偏偏换不来洛师弟的半分怜爱，现在顾知江明白了，他对人掏心窝子好并换不来同等的哪怕一半的待遇，洛师弟只当他是一把利器，刀山火海冰山荒漠，洛师弟要用他他便在。
后来顾知江被最信任的洛师弟剔去仙骨剜去苦修一百多年的金丹，被迫堕魔保命，说好的师门情谊都是一抹假象。他已然无心涉足仙界，专心在魔界疗养度日。现如今顾知江已是堂堂一届魔尊，可谁料又被算计至此，无故被安上背叛师门的重罪，修者最重师徒情谊，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被钉在了六界的耻辱柱上。
随后十四门长老接连暴毙，矛头通通指向闭关的他，魔界皆是魔物，说出的话怎能信？于是顾知江百口莫辩，为保魔界，百门围剿，万人唾弃，他从此是六界最难启齿的一位尊上，死后也要历经功德碑上的一道道辱骂恨意。
他怎能甘心如此？本就不该如此！
百门的明枪暗箭在顾知江的身侧出现的愈发繁多，在他出神间一把长枪直锁他的喉部，只偏离微微一寸，若不是他及时清醒过来敏捷地闪躲，只怕是最年轻的魔尊的性命也就交代在此了。
“魔头为何还不降？”
袁安平紧锁眉头，出言安抚着百门高涨的讨伐情绪，随后一跃而起跳至一座小石山的顶峰，远远地眺望已经迈步到崖边的顾知江，镜海山以两样而闻名于世：一是这里是通往被灭族的神族的必经之地，二便是这半山断崖。
半山断崖顾名思义镜海山半山腰间的一处断崖，崖峭整整环绕半腰一圈，整座山拦腰斩断被分为上下两个山部，上层山完全悬空在下层之上故称浮山，而下层又是个没有山顶的独立存在，人称平顶谷。下层到达平顶之时正好就是整座山的山腰，那是一处悬崖峭壁所在之地，整座山竟是中空的存在，中空的部分是一处深不可见的山谷，是从未有人到达过的地方。
顾知江跌坐在悬崖峭壁边，百门还是惧怕他留有后手，于是站在离他还有些距离的地方形成一个包围圈将他死死钉在原地。顾知江强撑着一口气在等，他在等，等着一人冲过百门围剿的防线，带着一身浩然正气来替他辩解，又或许那人是来救他的。
人群中发生一阵不小的骚乱，人人自觉站开让出一条道给来人，顾知江抬眼看向来人，不巧，这人是他悲剧的来源，是他欺师灭祖的对象，他的师尊。他实在不知这样一个人如何替他解释，师尊不喜言语表达，他不会是顾知江想要等到的人。
“知江，跟师尊回去好吗？”谢微清开口问道。
顾知江脑子愣了片刻，他的师尊是要他回去吗，回哪？无间坞？寒霜门？他还回的去吗！百门誓要将他碎尸万段，他不想再体验一遍剔骨之痛了，那太疼了，他来不了第二遍。
“回不去了。”顾知江垂下了眼帘，照势怕是无人救他，他认命，不过是落得魂飞魄散，至少不用再看见一些所谓正派人士的嘴脸，说到底只是有益处而无害。
先前那个破锣嗓向前迈了一步站在谢微清身侧，半跪请愿道：“月白仙尊别在这和魔头纠缠，他可是害死你们寒霜门掌门的罪魁祸首，养父尚可下此毒手，其他十三门的长老死的又何其无辜！他还怂恿魔界和鬼域联手霍乱凡间，如此恶毒行径，这魔头六界容不得！请求仙尊手刃魔头，以报百门之仇。”
这话面上听着情深意切，引得其他围剿的人呼声愈发激烈，谢微清没有给他们一个正眼，任他们一个个半跪情愿却毫无所动。
谢微清一直盯着顾知江，眼眸里是化不开的哀痛，顾知江没有回视他，反而看着在场的百家，眼里迸发出的全是恨，他恨在场的所有人，世人皆要他死，可他偏要逆命而生。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南山的冰全融化了，北海的花全盛开了，谢微清才收回视线，环顾四周的百门徒，“屠了魔界全族这就是你们要的报仇吗？”他负剑而立，鬓发入云，墨色发丝随着山风而扬，背对顾知江面向所有围剿之人，面色如青，道：“若是本尊了结了顾寒的性命，魔界能留一族吗？”
“这……”五门的二长老面露难色，扶着自己的白色长须，摇晃着脑袋想要想出个优先办法来。
四十二门的首徒站出来坚定道：“魔界留不得。”
“留不得？”顾知江嗤笑一声，仙界还真是喜好站在制裁者的位子上看待众生。
谢微清听得这一嘲讽的笑，身子僵了僵，掩在袖子里的左手暗暗握紧，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里掐出了几道血珠争相滴落，小片的殷红沾染在了他的袖口，旁人没注意，可顾知江看得清楚。
“神界已隐退出六界之外，你们非要逼得世上只留得你们仙人吗？”谢微清压着自己的情绪呵斥道。
百门没人站出来正面回复月白仙尊的质问，他们皆是帮凶，却没有一个负的起责，一个个与身旁同门人窃窃私语，将谢微清的话当作谷风，一吹便散，没人上了心。
深不可见的谷底传来一两声鸟鸣，顾知江闻声望去，见一只雄鹰破云而出，径直冲向镜海浮山，带着一尾彩羽，身周绕着几点灿烂星光，鸣叫声冲破所有的防线直达顾知江的心底。
自由，他要的不过一世自由，人生两百载，他一刻未为自己活过，他不甘。
“魔界会如神界一般消失退隐，所以……”顾知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师尊，让我解脱了吧，嗯？”顾知江看似在询问谢微清，其实他心里同明镜似的，师尊会给他一个解脱的，师尊不喜争斗喜平安，他会了结了自己换个一时海晏河清。
这时人群里终于走来了顾知江的一世怨人——洛渡川，他的洛师弟。
“像什么样子。”顾知江听他说道，“师兄落得如此下场，师弟心里看着真真心痛。”
顾知江看向洛师弟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既不是恨之入骨，也不是如痴如狂，倒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师尊。”洛渡川递上自己的佩剑，“用渐清送师兄吧，也算……”有始有终。
谢微清终于有了动作，他接过洛渡川手里的渐清，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顾知江。
真好。顾知江闭上了双眼，他终是能摆脱苦痛散落在人世了，这辈子活得不痛快，那就许愿没有可能的来世活得潇洒。
渐清刺骨的寒意穿过顾知江的胸膛，五脏六腑都被剑魂给冰镇，随即冰裂他经受内脏分裂之苦，顾知江感到有人凑近了他的面庞，鼻尖蹭过了他的眉心，还没来得及仔细感受，身前的压迫感消失不见，化作一缕清风拂过顾知江的发梢。
“活下去，来世寻我。”顾知江听闻一声轻叹，那里头包含了太多，他读不懂。
不愧是神武，身为魔尊也撑不过一柱香，顾知江勾了勾嘴角，这次的笑发自内心。他平白增了些力气站起，向身后的万丈悬崖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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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死后没有来世，顾知江在六界以不存在的亡魂飘离了近百年。在不知某年的阳春三月，怨恨终于被时间消磨殆尽，他眼前终于慢慢模糊，飘着的虚体随着一阵春风飘散。
“兄长。”顾知江听见一道悦耳女声在他耳边轻唤，“兄长……”程茹摇着顾知江露出被子外的胳膊，“该起了，爹娘在桌前候着了。”
“嗯……”他嘟囔着应声，随后翻了个身，面朝卧榻内侧睡去。
“兄长……”程茹抬起自己的小短腿，呼哧呼哧地爬山了顾知江的卧榻，随后扯了扯他的衣角，她不敢闹醒顾知江，可她也不敢违了爹娘的话，左思右想，也只能慢慢慢慢一步一步地哄醒她家脾气不大好的兄长。
兄长？顾知江在脑子顿住了片刻，被叫魔尊近百年，还有何人敢唤他兄长？
他还闭着补觉的双眼赶忙睁开，眼前的大红棉被越看越熟悉，越看越眼熟。倒是像以前住家的被子。
他一个翻身坐起，环顾一番，最后视线停留在了面前这个穿着可爱的女童，在脑子里搜寻了良久，才记起眼前人的名字，“程茹？”他试探地开口问。
“兄长不起就算了，现在又假装不认识我做甚。”程茹有些委屈，白嫩的团子脸往两旁一扯，嘴巴微微张开。
不好！顾知江暗叫不妙，这团子是准备大哭一场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堵住了程茹蓄势待发的小嘴，笑道：“程茹乖，兄长就是觉得你今天又好看了几分，一时间没认出，刚才那是被你惊到了。”
程茹莫名被夸，眨巴眨巴自己的杏眼，略微歪着脑袋，看着顾知江的眼里满是疑惑。
顾知江又道：“兄长考你两个问题，答对了带你去儒风客栈吃点心。”
她听了点心二字，忙不迭地点点头，脑袋上梳的两个小揪揪跟着晃动，顾知江发现他这个表妹一如既往的惹人喜爱。
“如今……是何年？”顾知江问道。他将手拿开，伸腿下了床，脚随意塞进鞋里，在屋子里转悠着，把摆放着的东西都摸了个遍，是原先他屋子里头的，但顾知江还是不敢相信，随后掐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哦！”他痛地喊了一声，这一下没留力气，双颊留了两道手指印子，看上去十分滑稽。
程茹刚要作答，这一声喊的她惊了一下，身子猛然一抖，愣了一下才开口说：“康安十三年冬。”
兄长一直以儒雅自称，虽说她还不懂何为儒雅，但是常来家里做客的那些公子们大概都是儒雅的，兄长今日连衣物都未穿好便在屋内溜达，今日是正月十五正是一年大寒时，兄长比她还要畏寒几分，如此穿着也不喊冷，果然不正常。
闻此年份，顾知江找回了些零星记忆，他这是回了他还未正式踏入仙途的时候，曾是六界魔尊之时就听过“重生”这一禁术，没想到还能亲自体验一二。
至于为何重生，如何重生，这些往后再说。此时他只想好好再活过一番，康安十三年正月十五正是他以顾家大少爷的身份在凡间的最后一日，他来断了他的尘缘，这是仙家的必经之路，断尘。
既然让他重新来过，那么便不能活得再那么招摇，他要与百门相忘于江湖，他要信守诺言寻得师尊，他要云游天下，逍遥一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重生断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