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无》姜迷湮

2、青之末

　　然而江北山并没有走。
　　他一直隐匿身形，藏在酒肆周围，看到步淮走后，他方出来。
　　暗香本就是刺客，最善隐匿，此前他被众人追赶，不过是他本性贪玩，也不太信关先生说的……谁知此行竟遇到了步淮，咳咳，叫他一个不防，竟吃了大亏。
　　想起当年与步淮的相处，虽没几日，但江北山知道步淮是个十足十的正人君子，只是大抵有些蠢。
　　除了冤枉他外，步淮其实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哪怕是用他去威胁鬼琵琶，步淮也没有下重手……但江北山表示，他很记仇，非常记仇！
　　为了避免再撞见步淮，这一路上，江北山都绕路行走，也顺带藏起自己暗香弟子的身份。

　　这一日，江北山到了江南。

　　严州茶馆在整个江湖都闻名遐迩，江湖中人惯来此吃茶，所以若想打听什么消息，这里无意是最快的地方。
　　江北山此刻就坐在茶馆中。
　　“我听闻何老爷三日后大寿，大摆宴席，邀请江湖各路豪杰前去相聚。”
　　“正是，何乡绅在官场也颇负盛名，想来也有很多官场中人前去，你我若去，指不定碰到哪位大人，还能谋个一官半职。”
　　“在下倒不求什么官职，只盼能在何老爷家中见到几个武林大师，也好拜入他们门下，自此也能算得上江湖上的一号人物了。”
　　“……”
　　江北山在他们背后角落的桌子上，边听他们侃侃而谈，边轻轻擦拭着手中双匕。
　　匕首被他擦得锃亮后，他用匕首轻轻滑过桌面，匕首削铁如泥，立时便将一个桌角削掉。
　　江北山看着手中匕首。
　　匕首里印出江北山那双冷酷的双眸。
　　这是一双独属于暗香弟子才有的弑杀的眸子。

　　入夜。
　　江北山偷偷潜入何家大宅。
　　按着白日里打听到的消息，江北山迅速找到了何老爷的卧室。
　　卧室内漆黑一片，何老爷并不在里面。
　　“难不成是在哪个小妾房里？”江北山喃喃道。
　　随即他又在宅邸里寻找何老爷的踪迹。
　　最终，在一个小妾的房里寻到了何老爷。
　　这个小妾姓朱，江北山白日里在茶馆中听到，朱姨娘是何老爷这些年来最宠爱的一个小妾了。
　　从屋顶上看到，何老爷已经睡下，而朱姨娘却在妆奁前。
　　江北山取出匕首，正欲下去，这时，朱姨娘忽然站起来，江北山正好看到妆奁上有一方很精致的帕子。
　　从屋顶望去并不能完全看清上面的花纹，但江北山隐隐觉得这帕子有些眼熟。
　　猛地想起了什么，江北山心底一惊，情绪差点失控，虽及时控制住了，却还是不小心弄出了一点动静。
　　“谁在上面？”朱姨娘忽然大喊。
　　府内护卫闻声而来，江北山只得先行离开。
　　偏是赶上何老爷大寿，府内有诸多江湖人士，朱姨娘这一喊，竟惊动了好些武功高强的名客。
　　江北山暗道不妙，身后至少有十来个武功不错的人追着他。
　　江北山用了好久，也不过勉勉强强甩开大部分人。他毕竟初入江湖，还未有什么经验，才会冒然行动。
　　“哼，阁下莫非是暗香的人，只是不知受何人所托来杀何老爷？”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挡在了江北山面前，持刀道。
　　江北山道：“百姓若有冤屈，朝廷不应，江湖不应，自有暗香应之。我来此，是为替天行道。”
　　“你果是暗香弟子，暗香惯做这见不得人的事，我辈今日当杀之。”话音方落，手中长刀已出。
　　江北山将手中双匕合二为一，抬起挡住他的进攻，那中年男子又转而攻江北山下盘。江北山退后几步，又将匕首分开，双手持匕回击。
　　“早听闻暗香寒昙匕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也难怪暗香能做这杀手行当！”那中年男子边攻击边不忘赞道。
　　数个回合过去，江北山仗着年轻，加上暗香招式追求快准狠，才不至于落了下风，再继续下去，胜负可就难说了，而且其他人随时可能追上来。
　　江北山观察着四周，伺机逃走。

　　忽有一蒙面人上前来，竟是来攻击那中年男子的！
　　“阁下莫非也是暗香弟子？”两人联手，那中年男子略有些吃力。
　　蒙面人并不说话。
　　江北山却在他出现时就认出了他。
　　趁他挡住了中年男子，江北山顺势逃走。
　　而蒙面人也逃向了另一边，引开了中年男子。

　　差不多两盏茶的功夫后，中年男子已被甩开。
　　江北山这才走到蒙面人前，道：“多谢了。”
　　蒙面人摘下面纱，正是步淮。

　　步淮笑道：“夫人有难，为夫自当前来相救。”
　　“……”这人好不正经。
　　“你没受伤吧？”见江北山点头，步淮松了口气，又问道，“为何要来杀何老爷？”这下竟正经起来了。
　　对于步淮的忽然转变，江北山有些不舒服，他看着步淮，一字一句道：“替天行道。”

　　江北山初到暗香，在入山门前，曾碰到一个人，一个在他后来的整个人生都对他非常重要的人。

　　那日江北山气急了步淮的行为，半句话不肯听他解释，便跟着华清清派来的人走了。
　　比起其他门派而言，暗香距华山不算太远。
　　走了两三日路程，方到暗香门前，得华山弟子引荐，江北山被带进暗香。他刚进暗香，就听到易居里传来一阵叫人听了肝肠寸断的哭声。
　　“父亲，母亲……青末定会找回妹妹，为你们报仇的！”
　　走近后只见一女子跪在地上，几个暗香弟子在旁，一脸担忧地望着那女子。
　　继而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走了出来，那女子看起来性子很豪爽，似是个极为爽快的人，她对跪在地上那女子说道：“我已知道你的来历，也同情你的遭遇，你在暗香门前跪了三日，我亦看到了你的决心。你放心，青末，我答应收你为徒，帮你复仇。”
　　叫青末的女子兴奋不已，忙谢道：“多谢关先生！”
　　“可是……关先生，掌门今早遇刺，说是暗香进了叛徒，不许再收弟子。”关展眉身旁一个暗香弟子提醒道。
　　关展眉轻轻“哼”了一声，道：“我倒觉得是这次的遇刺有问题，等我带青末去见掌门，亲自问问他！”
　　青末忙站起来，谁知她跪了三日，不吃不喝，刚要站起来，便先晕了过去。
　　“罢了，你们先带青末下去休息，找李夫人诊了脉，我先去见掌门。”关展眉对身后暗香弟子吩咐完，又道，“看了这么久，该出来了吧。”
　　“关先生，”带江北山来的暗香弟子道，“这人是华山的风师兄派人送来的，他想拜入我暗香门下。”
　　“哦？”关展眉看向江北山，点了点头，对他说道：“那你也先随他们去照顾青末吧，现在门内有事，你方才也听到了，就等会再来说拜师的事吧，我去见掌门了。”

　　关展眉走后，江北山向余下几个暗香弟子问道：“不知这位姑娘为何会跪在暗香三日？”
　　其中一个暗香弟子叹息道：“唉，青末的父母本是富商，因家中有一名画《溪山图》，竟被人惦记上，那些人和朝廷中的几个大官一起，杀害了青末的父母……青末和妹妹朱缘好不容易才逃走。”
　　“青末的乳母不愿跟随她们姐妹吃苦，便哄骗朱缘，说给她寻了一户好人家，却将她卖给了江南的何乡绅做了小妾，自己拿钱逃了。”
　　“然而有恶仆亦有忠仆，”另一暗香弟子接道，“后来多亏家中个忠心的老仆，救朱缘出来，可那何乡绅不甘心，联合官府，杀了青末家中剩余其他人，我们见到青末姐妹时，她们正遇刺杀。”
　　“朱缘不慎跌落悬崖，而我们则将青末带回了暗香。”
　　“青末总说朱缘没死，可我们都知道……她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唉……”

　　江北山听后心中五味陈杂，什么都没说，当即随她们去归去兮寻李夫人治青末。
　　李夫人是个温柔的女子，她给青末喂了副药后，青末这才稍好些，不久后就缓缓醒来了。
　　“青末姐，关先生既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帮你报仇的。”江北山同情青末的遭遇，见她醒了，安慰道。
　　“多谢你，小兄弟，看你穿着，你非暗香弟子，你是来暗香拜师的吗？”
　　江北山点了点头。
　　“暗香弟子虽是刺客，但其侠肝义胆，绝不亚于任何一个门派。你是否已知晓我经历……”青末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
　　“唉，我原先本欲去云梦求助，但云梦皆是医者，自不会为我杀人，少林不收女弟子，武当又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华山山高水远，只有暗香……只有暗香可以助我了。”

　　一直到现在，江北山依旧清楚地记得，青末当时的表情，是多么的痛苦。
　　再次说起这段事时，江北山紧握双拳，眼底是无边的恨意。
　　“所以你来杀何老爷，就是要替青末报仇的吗？后来呢，又发生了什么？”步淮不忍他伤心，便立刻打断了他的沉思，问道。
　　江北山收回思绪，继续说道：“后来我随青末姐去寻掌门，李夫人说，依照关先生的性子，掌门不许她收徒的话，她怕是都可能去揍掌门一顿。”
　　“噗，早听闻暗香关先生……嗯……豪爽，果然名不虚传。”
　　步淮本想说，性子像个男人一样，但想了想江北山也算是关展眉的弟子，这样说似乎不太好。
　　谁知江北山却道：“关先生确实不像个女人，很多时候我都怀疑她是男人假扮的。”
　　步淮：“……”
　　江北山继续道：“怕关先生和掌门因为青末姐而起冲突，我和青末姐当即就去见掌门，谁知刚去了，便听见掌门和关先生吵了起来，末了，掌门见关先生不听他的话，便叫弟子们处死关先生。”
　　“等等……不对，兰花先生非嗜杀之人，怎会随意斩杀同门？”
　　“掌门确实不会，只因他不是掌门，所以才要杀了识破他身份的关先生。”
　　步淮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是有人假扮的？”

　　假的兰花先生被发现冒充后，一阵大笑，随后除了伪装。
　　却原来是个貌美的女子。
　　只是笑得极为阴险。
　　“是你？果然是你，我记得……你就是杀害我父母的凶手！”
　　青末在听到他的笑声后，忽然想起那夜，也是这样一阵笑声过后，自己的父母便被这笑声的主人杀死了。
　　她永远忘不了这笑声。
　　“早发现‘你’这几日做派与往日不同……原来如此，这样便说得通了，”关先生看了看青末，又看了看那貌美女子，“你忌惮暗香的势力，怕暗香助青末报仇，于是提前潜入了暗香。”
　　“天下最善易容术的女子，有两个人，第一个人，她是绝不可能害青末一家的，而剩下那个人应该便是你——万圣阁的阿蛮了。”
　　阿蛮又一阵长笑，“关先生果然聪明，怕你发现，我这几日都不敢见你，不曾想还是被发现了，那你们……就都去死吧。”话音未落已然出手。
　　她身后几名暗香弟子亦除去伪装，原来竟也是万圣阁的手下。

　　“又是万圣阁的人吗？”步淮听到这儿，怒不可遏。
　　风师兄再也站不起来……齐师兄叛离华山……这一切都是万圣阁做的！
　　“嗯……”江北山双眼通红，眼泪掉了下来，“我当然也上去帮师兄师姐们了，谁知因为武艺不精，反倒……害死了青末姐……青末姐……她是为救我而死的……”
　　步淮愕然，早该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才能让他不顾生死也要去暗杀何老爷。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想拥他入怀，又怕他不愿意，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
　　“……之后真的掌门回来，制住了阿蛮，而我则亲手杀死了阿蛮。”
　　江北山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掌门说，‘归去兮幽静之地，可以藏之。每一个暗香弟子都是一株兰花，她的坟前也该有一只新兰陪伴。’于是我带青末姐去了归去兮，亲手在她坟前种上了一株兰花。”
　　“之后我便拜入暗香，我永远记得掌门那日对我说的话，‘百姓若有不公，官府不应，江湖不应，自有暗香应之。世道崩坏，礼乐崩坏，当以壮士扼腕之决绝，去骨留存。’既生为暗香弟子，当此生铭记掌门这段话。”
　　凉风习习，吹灭了两人跟前的火堆。
　　月色照在江北山清瘦的脸上，步淮看到他两行清泪下毅然的神色，心尖感到一痛，似乎是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我会尽力帮你的……”
　　尽我全力，助你复仇。
　　就当是弥补我当年对你的不信任。
　　江北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