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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道歉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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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是被一个人爱着,比幸福更幸福的,是被一个远隔千山万水的人矢志不渝地爱着————
“娇娇,爸爸回来了,去帮爸爸开门?”
“哦。”陆天娇丢下遥控器,马上从沙发上跳起来,电视上正在放《海绵宝宝》,海绵宝宝正疯狂地做着蟹黄堡,把自己做得胳膊都掉下来了。
陆天娇把门开了一条缝,往楼道里望了望,没见着爸爸的身影,她知道爸爸还在下面停车,就坐回了沙发上继续看海绵宝宝断掉所有的胳膊和腿,不一会就听见楼道里传来爸爸特有的脚步声,当你已经对一个人熟悉到极致,他的任何一个细微举动都能成为你辨认的标准。
“爸爸。”陆天娇看了爸爸一眼,继续回到海绵宝宝上来,此刻海绵宝宝已经累得眼珠子都掉下来了。
“哦,娇娇啊,作业做完了?”陆正文把黑色鳄鱼皮的公文包放在了鞋箱上,刚换完鞋子又拿了起来。对这一家人而言,一个月里能有一半是在家里吃饭就已经不错了,而要三个人一起在家吃晚饭,一个月下来不知道十天有没有。在中国这样一个社会,官的大小与饭局的多少是成正比的,至于什么监察局督察所之类的都只不过是官僚体系里的摆设罢了,好在陆正文军人出身,还保有了那一点军人的素质,在酒色烟花泛滥中没有变成一个拈花惹草的人。
“今天礼拜五!作业明天做。”陆天娇撇了一下嘴,看着章鱼哥被海绵宝宝气得晕倒。
“哦,妈妈呢?”
“厨房里。”陆正文拿着公文包走过客厅径直向厨房走去的时候陆天娇看了他一眼,爸爸的包平时都只放在鞋箱上的。
这房子已经住了十年,当年的设计上厨房并不宽大,甚至有些狭小,左侧是一排三夹板的橱柜,灰色大理石的版面上依次放着一只很旧的电饭锅,老式的微波炉,靠水池边放着淘米用的器具,里面还堆放着中午洗干净的碗。厨房的右侧一台双煤气灶,一个看起来也是老古董的碗柜,这是陆正文转业的时候从部队里带回来的。当年他转业的时候把部队里能带回来的都带回来了,包括一套80年代的鱼木色木质碗筷,这个巨大的碗柜,一台上海牌的十八寸电视机,一只发霉的二胡,一把军区乐团用的吉他,甚至还有一只充气的皮划艇和两只黑色橡皮救生圈,他当时是这样想的,用不用得着不管,先拖回去再说。
叶慧娟听见了丈夫的声音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手上正在剥白菜,旁边还有一盒没开封的豆腐。她看了丈夫一眼便回过了头去,眼神依然显得没落无光,自从一礼拜前从儿子那回来就一直这样。
“许静没来吃饭啊。”
“恩,我下午经过药房还问她来着,她说有事。”
“怎么突然不来了呢?”叶慧娟叹了口气,自从她认了许静作干女儿后,每个礼拜夫妇两都会邀请她来吃两顿饭,可从上个礼拜到现在,请了三次她都说有事。
叶慧娟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天翔没给你打电话啊。”这是一个疑问句,又完全听不出问的味道,就好像她知道结果,只是自言自语地问了一下。
“怎么?他打过电话回来了?”陆正文心头一紧。
“啊?哦,没有。”叶慧娟把豆腐盒开了封,雪白的豆腐清澈得你都能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影子。
“那你怎么……”
“啊?哦,没什么,就问问。”
论这个世界上谁最懂自己的心思,除了把自己养大的父母就是在一起生活了十数年的伴侣,陆正文当然理解妻子这看似无关紧要的一问,包含了多少的失落与无奈。
“天翔他……”
“怎么?”叶慧娟突然看着丈夫,急切地盯着他的眼睛寻求下文。
陆正文拉开公文包的拉链,从最侧面抽出一只白色信封,看了疑惑重重的妻子一眼:“寄来的,寄到我院里。”
叶慧娟赶紧丢下豆腐盒,双手在白色的围裙上狠擦了两下,一把抢过信封,翻过来一看,顿时两眼瞪得像金鱼一样,正中间收信人上用很大的字写着“第二人民医院陆正文收”,再看右下角,在整只信封的最边缘写着“陆天翔 寄”,大概是因为地方不够了写得很窄巴。
叶慧娟正想打开,却有些害怕似的停了下来:“你看过了。”
“嗯。”
“写了……什么。”叶慧娟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她害怕了,她第一次在儿子面前害怕了,她突然不敢打开来看了,因为她不知道到底写了些什么,儿子是不是一味地怪罪她。她不觉得自己错了,可这时候面对儿子突然到来的信,她却不敢看了,原因很简单,她怕看到儿子尽是责怪的言词。她的心里越发矛盾起来,她甚至连为什么会害怕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害怕?因为她爱她的儿子,就算儿子打了自己她怕从此自己的儿子就不再理睬自己了,这是她一个礼拜来寝食难安的最大因素,她怕的不是儿子不听自己的话,也不是怕自己不能原谅他,而是怕自己与儿子间从今以后筑起了一堵再也无法逾越的高墙。
陆正文知道妻子的为难,其实他早就想打电话去责备儿子了,就是因为慧娟的一再阻挠一个多礼拜,他们都没跟儿子通过一次话,这在以前一天不打电话就觉得像少了什么的时候是不可想象的。
“我拿过去,吃完饭再看吧。”
“不,不用。”叶慧娟突然把信攥紧了,像生怕被人抢了去。
“妈妈,什么,信吗?”陆天娇突然停下即将迈进厨房的脚,倚在门边看着妈妈手里那只白色的信封,上面依稀几个字被母亲的手挡住了。
“啊?哦,没什么。”叶慧娟立即靥生笑态,摆出一副没所谓的样子。
“娇娇啊,你要什么。”陆正文迎上去,想把女儿拦在门外。
陆天娇眼看着父亲走近变得愈来愈高大像一座山一样的巨大身躯:“我想看看晚饭好了没有,有什么吃的,我饿了。”她睁大了两只眼睛看着父亲,眼神里有一丝畏惧,尽管在她幼小的记忆里父母从没打过她,但她却与生俱来地对父母有一种莫名的畏惧感。她当然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也没人告诉她这叫什么,就好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晚上害怕被风吹起的白色窗帘外的魔鬼一样自然。
“晚饭啊,马上就好了,再去看会儿电视吧。”陆正文说着就试图把女儿转过身去。
陆天娇转过身去的时候从眼角里再一次瞟见那只白色信封,不过这时候妈妈正在迅速地把它塞进爸爸的公文包里。
因为这封信,本来难得一次的一家人的晚餐在叶慧娟和丈夫的心里都变得无关紧要了。要在平时,饭桌上必定有好多话要说,单位的,家里的,生活上的各种琐事都能成为讨论争论的话题,可今天,晚饭成了过场,陆天娇见父母都不说话以为是他们有什么烦心事,一向识趣的她从来不敢在父母心情不好的时候开口说话,也不敢问他们是什么不开心,尽管面对的是自己最亲的父母。从某种程度上说,父母对她管得并不是很严,甚至比哥哥要松很多,上个学期因为期末考试没考到双百分到了家门口两眼哭得比小白兔还红,可父母像没什么事似的不停安慰她。别的父母孩子上了小学都对小朋友们提出了考双百分的要求,唯独自己的父母,从没在学习上给自己提过什么要求,似乎唯一的要求就是别考得难看就行。
与学习相比较而言,在她的印象里,最为深刻的,也是父母对她说得最多的,却是哥哥身体不好,以后长大了你要担负起照顾哥哥的责任与义务。八岁的她当然不知道什么是责任与义务,只是在她的思维里,自己以后长大了照顾哥哥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不是什么强迫的义务与责任,为什么,因为这是自己的哥哥啊,自己做妹妹的不照顾他谁照顾他,尽管现在经常跟哥哥小打小闹,但在她尚显幼稚的心里,经过父母长期的思想熏陶,长大了照顾哥哥似乎就是她应该做的。
可一向活泼爱闹的她实在忍不了饭桌上冗长的沉默不语,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稚气地问道:“许静姐姐不来吃饭吗?”
“啊?”叶慧娟跟丈夫互相看了看,“哦,许静姐姐她今天有事。”
“还是有事啊。”她想问“许静姐姐是不是谈恋爱了”,可一想之下,没敢问出口,因为一个小姑娘家的动不动就想到谈恋爱,这是母亲曾经严厉责备过她的话。
这次对话成了整顿饭唯有的一次对话,因为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母亲就已经先吃完了,开始到厨房里忙活起来。
陆天娇也赶紧草草地吃完饭,放下碗在客厅里无所事事地逛了两圈,觉得实在无聊,就回房间了。这是一间不过十来平米的小卧室,跟外面所有房间一样雪白的墙壁,没有墙纸也没有吊天顶,跟电视里那种装扮的分外可爱俏皮的小姑娘房间完全不同,甚至墙上没有任何海报之类的东西,若不是迎面墙上一只米妮造型的挂钟,你都看不出这是一个七岁小姑娘的卧室。钟的旁面就是一扇推拉窗,两边挂着很普通的印有白云图案的蓝色窗帘。就在窗台下,搁着一架雅马哈的标准化电子琴,黑色烤漆的机身被擦得一尘不染,键盘上盖着一块挡灰尘的布,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这架琴的踏板被拆掉了。这本是放在哥哥房里的,哥哥不在家,娇娇在哥哥的熏陶下平时也有敲两下的习惯,所以就放在了这里,但这不是她的长项,她喜欢弹吉他,她曾在幼儿园的六一儿童节比赛上拿过第一名。把你的目光向左移一下,就有一把18寸木质空心吉他搁在墙角,家里的那把电吉他连哥哥平时都不舍得弹,哥哥去上学后,也被父母锁在了橱柜里,只有哥哥回家来的时候她才有机会碰一下。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公平,她知道这是哥哥二十岁的生日礼物,平时是舍不得给任何人碰的。
现在再把你的目光拉近了,就是她的床,一张一米八的木板床,床头柜上放着一只黄色斑点狗的闹钟和一只单放录音机,也是收音机。靠窗户的那边是写字台,一展护眼台灯,一排书架。床的另一边是一只木质小书柜,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作文书和不同类型的音乐教材,这里面大多数的书都是哥哥以前看的,像作文书,几乎全是哥哥小时候看的,她从没买过。在床头的对面,一架缝纫机上一台18寸的新彩电,这是年前买的,因为原来除了父母房里和客厅里的等离子,只有一台,哥哥不在家里时是放在她房里的,可哥哥寒暑假一回来,兄妹两为了争电视机吵得不可开交,家里只好再买一台,好在现在电视机不是什么稀奇货。妈妈是会用缝纫机的家庭主妇,虽然凭现在的家境不用总是修修补补的,但妈妈还是偶尔会做些鞋垫什么的小东西,要用缝纫机的时候,就把电视机般下来。在电视的旁边,是一个带有两面大玻璃的大个四开门衣橱,什么被子过冬衣服的都放在里面。
总体而言,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卧室,除了那些可爱的闹钟之类的小东西,谁都可以是这间卧室的主人。
陆天娇坐在书桌前,长长地叹了口气,自从发生了那事回来后,家里的气氛就一直沉闷无比,妈妈整天板着张脸,弄得娇娇每天放学都不愿回家了。她家的马路对面的一条弄堂里进去200米就是小镇上的中心小学,所以别的一年级小孩子都有父母来接,娇娇自从上了小学后就不用了,过大马路嘛,再简单不过了,先左后右,她就搞不懂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同学爸爸妈妈就不放心让孩子过马路。可是这两天,放学铃敲响的那刻,她总是不太愿意回家,因为在学校里可以与小朋友说说笑笑,可到了家里,总是一副死气腾腾的气氛,要在平时她看《海绵宝宝》的时候会无所顾忌地大笑,可这两天,顶多是嘴角微微上翘而已,就是想笑,也不敢笑出声来,可中国的父母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波动会影响到孩子的心情。
陆天娇有时乘爸爸妈妈不在家里的时候,也想过给哥哥打电话,可打了电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她还对那天突然发生的令她惊愕的一幕记忆犹新,哥哥的手在突然间就用力地打在了妈妈的脸上,她吓坏了,她不敢相信这是哥哥,不敢相信这是一向乖巧的哥哥会做出的举动。她看见妈妈近乎绝望的眼神,仿佛被打进了十八层地狱。她不知道哥哥为什么会这样做,他干嘛要这样做,似乎唯有的解释就是哥哥很爱那个李燕姐姐,所以不允许妈妈说她坏话。
陆天娇往床上一躺,电视也不看,拿出新版的《女生贾梅》继续看起来,这是她很喜欢看的一本书,因为她觉得里面贾梅的爸爸妈妈就是她理想中的样子。她还喜欢看《丑女无敌》,可要到晚上十点才开始,父母不允许她九点后看电视,所以只能看第二天下午的重播。
只听门轴直溜一声响,只见爸爸的脑袋出现在不大的门缝里:“娇娇看书呢。”
“嗯。”
“把头抬高点。好好看,有事叫我们。
“哦。”她突然想问爸爸那只信封是什么,因为她总觉得那是跟自己有关的,可没等她问出口,门缝已经被关上了。
叶慧娟早已打理好一切,匆匆走进了房间,连女儿那里都没来得及去一下,因为与女儿相比,儿子的这封信要重要地多。
她这会儿终于不再犹豫了,迫不及待地拿出了里面的信纸,这是两张很薄的通州大学信纸,儿子的字依旧写得不是那么漂亮。
爸爸妈妈:
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的,首先的一点就是,我错了,特别是对妈妈,对不起,“请您原谅我”这句话当面我不敢保证自己能说出来,但在信里,我还是要说一句,妈妈,对不起,我错了。
关于这件事,我苦恼无比,我知道最最最错的是我,我绝不应该动手,更不应该对自己的妈妈,但请你们不要去怪罪于她,因为她是最没错的一个人。我知道如果我这么说,妈妈您可能会不高兴,可能我的道歉会打很多折扣,但我还是要说,我想让你们知道,她只是我去医务室领申请表时认识的一个人,因为她帮我办了那张表格,所以我一直以来很感谢于她,仅此而已。她有她的世界,有她的生活,有她的朋友,我只是活在她这个世界之外的一个人,当然我的世界里也不会有她,所以还是请你们理解为何我知道你们来找她我是多么地愤怒,当然,纵然我再愤怒,我也不该做出那样错误简直是失去理智的举动,妈妈,对不起,请您原谅我。
事后,我几天几夜地想过为什么自己会做出这样冒失的举动来,我想是因为我也是要面子的,也是有尊严的,妈妈你这样说她,等于完全不顾我的颜面。但不管怎么说还是一句话,我不该这么做,妈妈,对不起,请您原谅我。
爸爸妈妈,你们也知道我的性格脾气,请原谅我不能当面跟你们道歉,因为我知道自己是没有这个勇气的,所以写信只能是最好的方法。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真的从没想过,面对既成的事实,我无可奈何,心里也难受无比,请你们理解我的感受,我也愿意接受你们当面的责备,而且这也是应该的,只为了妈妈,您能原谅我。我害怕回家,害怕给你们打电话,因为发生了这种事,我感觉自己再也无法正确地面对你们,我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才好,也请你们理解我内心的彷徨。
不管说多少,还是那一句,对不起,妈妈。我也知道这一句对不起可能消减不了您内心的伤害,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我是爱你们的,你们是给与我生命把我养大的人,这一点,永远改变不了。
你们的儿子 陆天翔
敬上
信不长,但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叶慧娟的眼泪已经一滴滴啪嗒啪嗒打在了信纸上,几乎把整张信纸都打湿了,泪眼朦胧间“陆天翔”三个字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被又一颗巨大的泪珠所掩盖。
等了一上午的陆天翔终于再也不能等了,上午的英语课不上,下午的毛邓三不能不上,倒不是毛邓三比英语重要,事实上,翘毛邓三的人不知是英语的多少倍,只是对陆天翔而言,他还得把给徐睿的两封信送出去,再有把父母的信也得寄出去,再拖下去也没意思了。
他在给父母的信里尽量避免谈及“李燕”两个字,他压根就不希望父母记住这个本来就不该让他们知道的名字,昨晚写这封信的时候他自己都感觉有些违心,母亲明明错的,但他却不敢写母亲的错,所以从头到尾都在说自己是怎样的错。他极力地掩饰李燕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就好像发生这件事完全是纯粹的家庭纠纷,跟外人,跟李燕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但除了这点,他还是很诚挚的,因为确实自己也是错的,他反倒是希望父母能把所有的错怪罪到自己身上,因为他们是不懂得自责和自我反省的人,这一点陆天翔深有领悟,对自己的父母是再了解不过了,李燕根本就是个局外人,自己揽下一切的罪责是最好的了,他们总不至于把自己踢出家门吧。
一点半的课,陆天翔一点还差十分就出发了,因为要绕点远路从东门走去邮局一趟,在走过车篷的时候他看见李燕的红色电瓶车还静静地停在那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脚步走了过去,像是神经质地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根本不可能坏掉的锁,他突然冒出一个很大胆的想法,要不要留张字条在车篮子里,可是如果留了写什么呢,写自己昨晚走掉后悔了吗。陆天翔拿出手机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也没有多想,赶紧走开了,可没走出两步,突然又停下了,回头看了看车子,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拐角,他知道如果李燕来推车的话一定是从南门进来的,他不禁在脑海里问,她怎么了,不来推了吗,今天还会来吗?这才带着疑问终于头也不回地走开,等了一上午没见着她陆天翔心里说不来有一种失落感,就好像是一场等待了许久说好要开演的舞台剧却莫名其妙地取消了。
从东门出来,穿过大路是一片景观草坪,草坪上散布着几处花坛和灌木丛,这个季节里灌木丛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杂乱的枝干,犹如一个人几个月没洗干枯蓬乱的头发,其间镶嵌着数条蜿蜒曲折的石板铺就的小径,从这条路可以通往学校超市,学院办公室,邮局,大学里各式各样的店铺以及医务室。陆天翔平时很少走这条路,除非是有一些躲不开的事情如一定要他去办公室一趟,他才勉为其难。草坪的最北端是05,06届的女生宿舍区,从草坪小径上穿过对她们来说是最近的路,因为临近上课了,所以小径上走在他前后的都是一群群大三的女生。
他一般对这些叽叽喳喳的女生投来的目光都是采取尽量回避的方式,也就是低着头走路,尽量不去看别人。可今天怎么觉得好像看自己的人更多了一些,目光也更为深究了一些,甚至直接可以听到后面的几个女生传来的难掩兴奋的讨论声。
“就是他。”一个女生斩钉截铁地对同伴说道。
“你确定?”
“当然确定,这里有几个他这样的啊。”
“我还是不信哎,怎么可能。”
“哎呀,谁叫你翘课的,我以我的脑袋保证。”
“你根本就没脑袋。”
说着两个女生开玩笑似的吵了起来,嘻嘻哈哈的声音穿过校园的上空融入中午的嘈杂中,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天翔寄信寄得一点都不顺利,再过十来天就是圣诞节了,也即将放元旦假了,再加上今天是礼拜五,就各个学院各个专业来讲,星期五下午的课大多是毛邓三这类被国家很重视但学生根本不拿它当回事的课,而且一般来讲星期五下午逃课的人是一个礼拜里最多的,所以邮局大厅里全都是来邮寄包裹和询问车票的。大厅里人满为患,排队都快排到门口了,陆天翔一进门后悔不已,后悔自己没有考虑到实际情况,这下可好,就算早了半小时出来也全得浪费在这排队上了。几乎所有的排队窗口上都会写着残障人事或是退伍军人优先,但在陆天翔的印象里,不管是饭堂里排队还是大一时体检,似乎从没人让过他,这就好像公交车上的老弱病残椅,除了少数接受过道德教育的小朋友或是有良知的人才会给老爷爷老奶奶让座外,绝大多数人都是无动于衷的,甚至有些人都不知道这些椅子为什么要做成橙色的,又好比高架路上的应急车道,在中国,遇到道路拥堵的情况下,飞驰在应急车道上的车子就跟随地吐痰的人一样多。反过来说,陆天翔也不希望别人让他,因为他不想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残疾。
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推移,他开始有些焦急,以这样的速度等下去说不定还得迟到,而毛邓三又是在大的阶梯教室里上,那里没有后门,就讲台两边各一扇门,一走进去就得面对所有人的目光,要不是寄这信,要不是要给徐睿送信,他翘课都成,反正毛邓三的老师从来不点名,哪怕看着稀稀落落的座位也从不点名,你说这样的“好”老师,你不去上他的课都不好意思。
陆天翔好不容易临近了窗口,在他前面就一个女生,从被染成黑褐色并且发梢处带有波浪型的卷曲来看,这是一个高年级的女生,从她身上散布出来的浓烈芳香也足以证明这点,女生一到了大学里学得最快的不是专业课程,而是如何穿衣打扮,一个刚进大学朴实无华的小女生到了大三就变成了一个芳华正茂的带有成熟气息的女人,若是三年不见一面,保准你认不出那个她来。
此女左手腕上挎着一只包,手里捧着一个用绿色包装纸紫色彩带包装地异常精美的礼物盒,在她把盒子递上去的时候说:“一定是要拆开来吗?”
“嗯,一定要拆,这是规定的。”
“我里面没什么的,就一个礼物啊,我好不容易才包好的。”
玻璃窗后面的人略显无奈:“不行,这是规定,一定要拆开来看的。”
“怎么这样啊。”女孩子显得犹豫不决,陆天翔也是从她的言谈举止上才感觉这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尽管打扮地很成熟,他不禁又想起李燕,李燕在他面前不加任何修饰的时候也只是个女孩而已。
“真的不行吗?”也许得到的答复是一样的,但她还是不甘心又问了一遍。
“真的不行,你寄不寄,不寄的话后面。”服务员没耐心了,明白人都知道,女孩子在圣诞节前捧这么一漂亮礼物盒,一百个里面有九十九个是送给男朋友的,只有一个才可能是送给亲人的,陆天翔总是这样,见到此情此情,不禁又为那个他没见过的男孩感到幸福,想想看,两人相隔万里,到了每年的某个特定时候,会有一个爱你的女孩从远方给你寄一个充满了她爱意的礼物来,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这是陆天翔做梦都想的,真正伟大的爱不是出现在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而是远隔天涯海角却仍旧心系对方,只是这种在他看来如此伟大的爱却不可太可能在他的身上出现。
女孩最终还是妥协了,毕竟相比于华丽的包装,能把东西寄过去才是最重要的,虽然满脸写着失望,但还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毕竟算是寄出去了。女孩又不放心地询问了一下几天能到,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她转过身来的时候,陆天翔赶紧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只是现在似乎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敢正眼去看别的女孩子。
终于轮到他,买了张邮票贴了上去,往窗口里一递,不过一分钟的事情,却等了足足十多分钟。再一看时间,都已经快二十分了,他赶紧掉头,快步朝门口走去,现在去教室,必定人已经很多了,但总比迟到了要好,虽说迟到了老师不会说什么,但你总得在众人的瞩目下停下脚步跟老师打声招呼吧,处事低调的中国人一般不喜欢在众人面前露脸,更何况陆天翔了。
可就在他疾步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愣是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两眼直直地盯着迎面也是一脸愕然的那个人。
“徐,徐睿。”
徐睿本来就已经出来晚了急得不得了,这会儿又在这里碰上陆天翔,对她来说,没有比这更为倒霉的了:“啊?哦,陆天翔。”
陆天翔一眼瞅见了她手里拿着的一只灰色的小纸袋,他当然想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可无奈没有这个权利问:“你来……”
“哦,我来寄点东西。”陆天翔希望她也能问问自己来干什么,可事实证明她并不关心,很多时候的关心在意只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而已,别人或许根本就不在乎你干什么。
“哦。”他又扫了一眼那只纸袋,不会是礼物,没有一点包装,“二十了,快上课了。”他提醒她道。
“哦,我知道,出来晚了。”她勉强地挤出一个笑。
“那,我先走了。”陆天翔自己都知道这是一句废话,难不成她还愿意一起走啊。
“嗯,好。”
陆天翔突然想把信现在给她算了,可看看大厅里的人,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再说她早已经排进队伍里去了,自己不可能再回过去。用手肘推开门,走出大厅的陆天翔回头看了一眼,徐睿也来寄礼物吗,可不像啊,要不是自己还在写信追她,人家到什么地方干什么事情根本就不关他的事。这样想想也是,自己为什么偏要像个烦死佬似的总挂在心里呢,可不想吧,他还是想知道徐睿来干什么,他恨不得自己有魔法,能让徐睿亲口对他说。
从邮局到教室的路不比从宿舍出发短多少,按现在的行进速度,肯定得迟到,他不由得加快步伐,增大拐杖伸出的距离,竭尽自己的全力争取尽快到达,人多是免不了了,但决不能迟到。他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了刚才的徐睿,心不由得一沉,难道她不来上课了吗,自己的信今天又送不出去了?他的心头忽然一紧,脚步突然停下,恨不得立马转身回过去,可一想又不太现实,万一她走了呢,就算没走,当着那里那么多陌生人的面,顾及到她的感受他也不能这样做,犹豫之下,还是决定算了,如果她真又不来了,那只能叫吴欣李雨菲她们带了。
到了快上课的时候,路上的人总是最多的,大学生的一大特点就是上课总是争分夺秒的,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在上课铃敲响的前一秒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教室门口,虽说一般的老师你迟到个几分钟不是什么大事,但也有个别较劲的老师喜欢记你的名字,不管是大学老师还是中学老师,应该铭记的一点是,你总是跟学生斤斤计较,总是一副白面包青天的样子,总是在学生面前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高高架子,那你在学生当中一定是口碑最差的,所有的老师也都做过学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此刻,人行道上都是赶去上课的学生,陆天翔走在人行道的最里边,被人群淹没。他埋着头努力赶路,丝毫没注意从他身边一闪而过的那些人,在大冬天里走得额头都出汗了,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还有一分钟的时候出现在了教室的门口,就在他尽量埋头慌忙走进教室不过两步的时候,突然,从教室最后一排犹如盘古开天辟地般在已经趋于安静的教室里蹦出了一个最响亮的声音,充斥了极为异常的兴奋,顿时惊醒了所有刚赶到教室正准备用睡觉来度过这三节课的人。
“就是他。”众人纷纷抬头,先是看了看陆天翔,这里的所有人都认识他,又像是排练过似的一起扭头看最后一排那个突然大叫的不要命的家伙。
陆天翔猛然抬头瞪眼看着这个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家伙,就在众人都不知所以然,我们的陆天翔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那人突然兴奋地冲着坐他旁边的两个人说:“就是他,昨天一个女的开宝马跑车来接的。”
在这句话以340米/秒的速度散播进在座的每一位耳蜗里的同时,六个班的学生,去掉没到的那几位,加上讲台上的老师,总共165人的眼睛的焦点,在同一刻,落在了陆天翔的身上,仿佛165道激光聚集在了一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