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需要怎样》梁心

26、难眠之夜

　　人生不是铅笔字，写出了不是你想擦就能擦掉的，上帝只会给你写出“后悔”两个字的机会————

　　陆天翔也一声不吭地注视着李燕，他要扬长而去吗，这太难以想象了，在他的设想里，他今晚没跟陈晓诗走，和李燕在一起这个决定是完全正确的，可他猜到了开局，却猜不到结局，两个从来没吵过架的人就为了要不要留在这里而吵了起来，闹成了现在看都不看对方一眼的尴尬局面。他以为会像以前一样正常快乐的分手告别，可谁能想到他跳过了陈晓诗这道坎，李燕跨过了朋友这道坎，两人始终不曾分开，可到了最后竟是这样一副眼看决裂的情景。世事难料，这是陆天翔此刻心里唯有想到的。
　　晚上的风有点大，李燕的紫色外衣被寒风吹得左右晃荡，乘着小区里路边昏暗的灯光，好像她已经被冻得鼻头都发红了，要是没吵架，陆天翔这时候可能会舍不得离开。可现在，他被自主意识冲昏的头脑里，唯一想的只是他即将做出的决定。
　　李燕不相信陆天翔会走，因为她已经把话说到了绝路上，你走了，就不可能再走到一起了，陆天翔就会像她生命中许许多多匆匆过客中的一个，在停留了两个月后，终将消失在她的人生路上。她突然后悔自己把话说得这么绝，陆天翔不能走，她从心底里舍不得他走，她不希望他们间的这段很纯真的友谊在这么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就突然走到了终点，来得这么快，让她始料不及也措手不及。她想转过一点目光看看陆天翔的神情，可她并没有这么做。
　　陆天翔呢，他的脑海里快速地不断回转着李燕说的这最后一句也是有史以来最无情的一句话，走了，真的就断绝了吗，他不想这样，也完全不希望这样。自从李燕走进了他的人生中，他残疾五年来第一次感到了快乐，李燕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他说“我不嫌弃你”的美丽女孩。在两个月前，在那个大一新生体检的下午，在他在楼梯上被人撞到李燕过来搀扶他之前，之后的两个月里他和李燕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从来都不敢想象的，确实，没有一个女孩会像李燕这样毫不嫌弃地和他走在一起。可就算如此，这一切还是抵不了李燕的蛮横在他心中迅速建立起来的负面印象。
　　从李燕下车到现在，过去了不到十秒，是这般的漫长，却又是一晃而过。
　　陆天翔沉沉地叹了口气，伸出手，重重地拉上门，转向司机：“师傅，开车。”
　　李燕忽然转过头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愕眼神瞪着昏暗车里的身影，突然间想要说话却一句话也喊不出来。
　　“小伙子，真要走。”司机从倒车镜里看着神情异常坚定的陆天翔。
　　陆天翔没想到司机还会问他一下，可门都关了，决定早已做出：“是的，走吧，别等了。”
　　司机轻微地叹了口气，暗地里嘀咕了一句，挂了一下挡，轻踩油门，车子慢慢地驶了出去，留下后面的李燕眼睛瞪得几乎像是要掉出来的样子。
　　在车子驶出路口的时候，李燕终于扯开喉咙以最大分贝吼了出来：“陆天翔，你会后悔的。”
　　陆天翔当然听见了这句话，可还是头也没回，他忽然想起也有一个人对他说过这话，他马上就想到了，是林俐。
　　就在他想快点离开的时候，没想到司机又开口了：“小伙子，现在下车还来得及。”
　　“师傅，走吧。”但嘴上的平静代表不了他的内心翻江倒海，外表的冷漠代表不了他的思想痛苦纠缠，他恨不得现在能有个人来强迫他扭过头，再看一看李燕的样子，他恨不得能有个人来把他拖下车，因为他自己做不到。可不会有人来强迫他，而且也再也不会有了。他终于成功了，终于没在李燕面前认输，可成功之后的代价呢，他心里没底，至少现在还能听见后面李燕扯破喉咙怒喊的他还没时间去想这个毅然做出的决定的惨痛代价。
　　李燕目视着出租车拐过大门口，驶出小区，身体一动不动地定在那儿，她已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黑夜，忘记了要做什么，脑中只重复着一句话：陆天翔，你会后悔的。
　　她目视着出租车消失的方向过了好久才缓慢移动脚步，拿出钥匙开门这该死的钥匙却掉在了地上，捡起来却忽然又掉在了地上，她一手吃力地撑着门，一手狠狠地在铁门上硬生生地捶了一下，“哐当”一下，响彻孤寂的黑夜，这才又捡起钥匙。门终于打开了，里面黑布隆冬一片，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开了灯，亮堂了起来，可不管再怎么明亮，这屋里终究是空有她一人。
　　她轻轻地关上门，把包往桌上一甩，一下子沉沉地坐在椅子上，身体无力地像要瘫痪似的。她的大脑也无力再去思考任何东西，那里一片空白，就像一片广袤无垠的盐碱地，寸草不生，又或是杰克斯派罗来到的世界尽头，左看右看，都是自己。精神极度的疲乏让她感觉自己像是负重20斤跑了100公里，浑身无力。明亮的日光灯照得她直晃眼，她只好伏在桌子上，把头埋在手臂间，闭上眼睛，尽量地让自己有种身处黑暗角落的感觉，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她忽然想起了一样东西，猛地抬起头来，拎起包，把里面所有的东西翻倒在床上，果然，一只白色的信封静静地躺在唇膏与护手霜的下面，隐约可从信封上看见那两个字。她用两根手指轻轻地夹出信封，身体往后一靠，还是瘫坐在椅子上。她把信封翻了两圈，拿出了那四张被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这是陆天翔叠的，她还记得刚才餐厅里他放进去的时候是多么地细心。打开信纸，一个个字端正地像是被打出来的，这么长一封信，电脑上写好了再誊在上面，他要花多少时间，她知道这其中的不易，可她不知道这封信真正的接收者是否能看出它背后的不易，但就是看不出，他也依然在写，无怨无悔地写。
　　李燕把这封信从头到尾又读了两遍，每一个字都没有错过，因为信上没有收信人的名字，在第二遍读到后半段的时候她忽然有种错觉，像是写给她的，可又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不是真的。寂静无人的夜里，她就这样时而翻看这封落下的信，时而趴在桌上累得都不想起来，忘记了黑夜的漫长，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陆天翔从出租车上下来后并没有直接上楼，而是朝不远处的车篷走去，虽说这是宿舍区，相比外面而言安全一点，但并不代表真的就完全安然无事。每栋宿舍楼前都有一个长约30多米的车篷，大多是该栋楼里学生的车。他从第一辆开始找起，过了十多辆，在一跟支柱旁找到了李燕的车，一辆红色的带踏板的女式电瓶车，乘着绿化带旁昏暗的灯光，看见后轮上着一把绿色的安全锁，但他还是不放心地丢下一根拐杖，弯下腰来，扯了几下，看看到底有没有锁上。
　　在确认是锁上了后他站起来想转身走开，却又不放心，虽说就停在立柱旁，但离立柱的铁质栏杆还有一个车位的空隙，怎么着感觉都不太安全，就像没有依靠的样子。他没有任何迟疑地把一根拐杖丢在地上，用多出的一只手紧抓住车后座的铁杆，试图把后轮抬起来往左侧挪一些，可一开始他显然低估了车的重量，仿佛这车是被一根巨大的螺栓牢牢地拴在了地上，怎么也抬不起来。他改变了策略，丢掉另一根拐杖，另一只手抓在立柱上，因为拐杖的支撑点不稳，这样他能用到更大的力，在竭尽全力试了两下后，终于把后轮抬了起来，他总觉得自己的力气比以前小了很多，就抬个后轮不至于这么吃力吧，可现在他真的感觉自己已经使出了全部力气，脸都憋红了。他慢慢地放下后轮，又扶着栏杆走到前面，这下犯难了，前面只有车把手，你抬一边根本不可能，抬车篮又不牢，弄不好再把她车篮拽下来。陆天翔试着握着车把手竖的那根，好在车头轻很多，并没有像他想象地那么难弄。接着他又回过来移动车尾，就这样一前一后弄了差不多三个来回，才终于把车靠在了栏杆上。
　　在他两手撑在水泥地上捡起拐杖的时候，从额头上滴下的一滴汗敲打在地上，才告知他已经出汗了。就在他想离开，眼神却像是上了锁一般地定格在车上了，怎么也离不开。皮质的车后座距地面不过半米高，他曾经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坐在上面，手还抱着她的腰，那时候的他因为胆怯不敢抱得太紧，在他的思维里，女孩子的腰岂是随随便便抱的。
　　他的目光定格在上面仿佛也忘记了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一阵冷风吹过把他惊醒，他才发现自己拄拐的手都已经发麻了。他这才转身朝大门走去，可没走两步，又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一下，走了两三步，又回头看一下，直到这辆车在他视野里到了最后一个角落，他最后驻足看了几秒，才头也不回地往电梯走去。
　　现在已是晚上将近九点半，楼道里已经基本没人了，但外表的安静掩盖不了暗藏的躁动，各个寝室里现在还是一副吵闹喧嚣状，打游戏的打游戏，玩牌的玩牌，洗澡的洗澡，煲电话的煲电话。但他们宿舍里的两个经常晚上去上网，所以陆天翔的宿舍有时候相对要冷清一些，但他很庆幸这种冷清，因为没有人会打扰他。他喜欢安静喜欢惯了，当然这不是他生来的本性，他的本性是喜欢热闹与喧嚣的，只是残疾后，他的很多生活习性都变了。
　　他进宿舍的时候，周家铭在为学生会的一项活动写计划报告，所以做学生会的干部通常不是一件什么好差事，因为总有许多的事情会强加给你。周家铭问他去哪了，他只是敷衍地说去吃饭了，周家铭的好处就在于他不像林浩那样喜欢问东问西，好像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跟他密切相关似的。到了宿舍里，他才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很累了，出去了一整天到现在才回来，累得什么都不想做，连澡都不想洗了，对于很多男生来说，懒得洗澡就跟他们懒得出去吃饭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当他想起上衣内侧口袋里的信，拿出来一看，给徐睿的信还是没有拿回来。不过他一点着急的心情都没有，就好像信没拿回来不关他事似的，拿出一叠信纸和笔，打开笔记本，再一次抄写起来。
　　或许是这样简单的抄写不用动脑子的缘故，李燕身形相貌总是时不时地从脑海深处浮上来，压下去后又浮上来，以至于不知不觉地笔头都停止了移动，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白色的信纸发愣，那是李燕，他看见李燕的笑脸在纸上时隐时现，看见她走动的身影，想象出她轻轻搀扶着自己的感觉，有些许的不自在，些许的窃喜，些许的感动，些许的从容淡定又或是，些许的幸福感，总之是很惬意的。当李燕在他身边，他终于脱离了作为一个残疾人长久以来的形单影只，每每独自走在路上，他总是不敢去看路人的目光，不是他无法承受从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眼神，而是他是孤独的，他注定要孤单一辈子的恐惧。所以当李燕这样一个光彩四射的女孩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中，改变了他对于自己宿命的论断。
　　陆天翔正发愣，突然一个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陆天翔，你发呆呢。”
　　“啊？哦，没有啊。”他抬起头，发现是周家铭，长舒了一口气。
　　“你还在给徐睿写信啊。”周家铭搬来一张椅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嗯。”
　　“她有没有给你回过？”
　　“没有。”
　　“一次都没有？我记得你写了将近一个月了吧。”周家铭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没一个月，到这个礼拜是四个礼拜。”陆天翔看着他，周家铭是陆天翔很欣赏的一个人，也是三个室友里他比较喜欢的一个，王凯跟他不是同一类的人，林浩太过油腔滑调，唯独周家铭，感觉上跟自己像一些。
　　“那你还写？”
　　“嗯？怎么，不该写吗。”陆天翔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一个大学女生，你给她写了四个礼拜的信了，她没回一封，就说明她根本就不想跟你交往，要么她觉得和你根本不适合，你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可，我……”陆天翔经他这么一说有些茫然。
　　“我昨天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是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写的，她总结了大学里女生的几条法则。”
　　“唉，什么法则。”他感到很好奇。
　　“我也记不太清了，但有一条我记得，就是在大学里，如果一个女生你是费了很大力气才追到的，那还不如没追到的好。”
　　“什么意思。”陆天翔半知半解。
　　“意思就是……大学里追女生一般很容易的，你费了好大力气才追到就说明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你或是觉得你不适合，就算追到了也不会长久。”
　　“周家铭，你也看这种白痴的东西。”陆天翔抱以一种完全不相信的态度。
　　“无聊看的嘛，不过说得还是蛮经典的，其他几条具体的我记不得了。”
　　“经典个屁。”陆天翔嘴上这么一口否认掉，可心里隐约觉得好像确实有点道理。
　　“不信拉到。”
　　“那你干嘛不找一个去。”
　　“不想找，没兴趣。”这点陆天翔绝对相信，周家铭平日里喜欢科学电脑技术一类的东西，对什么程序软件硬件配置了如指掌，但对一些潮流娱乐方面完全一窍不通，女人估计他也不怎么感兴趣。陆天翔在兴趣爱好上跟他有些相似，不过没他钻得那么精而已。
　　“对了，你晚上跟谁去吃饭了。”
　　“靠，你小子绕了这么一大圈就是问这个。”
　　“说真的，就问问嘛。我吃完饭回来的时候还见你那个女朋友在楼下打电话来着。”周家铭逐渐兴奋起来。
　　“女朋友，谁，我哪来的女朋友。”陆天翔被问得莫名其妙。
　　“你跟我还耍赖，就是你那个博士研究生的女朋友。”
　　陆天翔终于大彻大悟，条件反射似的问：“她怎么了？”
　　周家铭被他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一问问得颇为不解：“什么怎么了，她不是来约你吃饭？”
　　“哦，是的，是的。”陆天翔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
　　“你说你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学历这么高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不喜欢，人家等于是倒贴给你，偏偏要给这个徐睿写情书，这徐睿又不是多漂亮，你到底有没有审美观啊。”
　　“喂，你什么意思啊，怎么跟林浩一样啊。”
　　“没什么意思，你不在的时候林浩王凯跟我也说过，就是觉得你不懂把握近在眼前的机会，换作别的男生，你这可以说是艳遇啊，艳福不浅，偏要去追这怎么也追不到的徐睿，真不知道你脑子怎么想的。”
　　陆天翔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周家铭以前从来不关心其他人的女朋友什么的，怎么突然间不仅关心起他的感情来还劝他要放弃什么的，感觉好像中了邪一样。
　　“周家铭，你没事吧，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起这种事来了。”
　　“没什么事，就是我们一致的看法而已。”
　　“我们？一致？”陆天翔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反正我就是这么以为的。”周家铭避开了陆天翔质问的眼神，手一摊，站起来，把椅子搬回了自己那边，“喂，来玩一盘魔兽吧。”
　　“不要。”陆天翔狐疑地看了他两眼，转而又回到还有一半没抄完的信上，现在已经过了十点了，早已经身心俱疲的他变得更难以集中精力了，再加上周家铭这莫名其妙的一掺和，弄得他更是思绪杂乱不堪，在抄写信的过程中，李燕从他脑海里跃出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等到他好不容易把信抄完，打开一个空白的Word准备写明天信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没有这个精力把精神高度集中了。
　　他的脑海里铺天盖地的是李燕的身影，是周家铭刚才说得那一番他不以为然却着实很在意的话，难道他真的没有把握机会吗。不是的，李燕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个很关心爱护他的大姐姐，而他真正的也是第一个喜欢的就是徐睿，并且已经默默喜欢了很长时间。在他残疾后逐渐形成的爱情观里，爱情是需要专一的，追爱也是需要专一的，既然喜欢上了一个，那就应该执着地喜欢到底，这就是他为什么现在追徐睿难于上青天却还坚持不懈的原因。他承认周家铭说的那个法则确实很经典，但不认为就是绝对正确的，他真的希望能用自己执着坚持的精神毅力去打动她，去实现他作为一个残疾人对爱情的最终追求。
　　陆天翔确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他想把今天跟李燕吵架的事写上去，但一想这绝对不能写，想幽默地写些自己贫乏生活里的趣事，却一点幽默的词句也拼凑不出来，他还在信里跟她严肃地探讨过当今中国6000万残疾人的生存现状，可这是在他可以全身心集中精神的前提下。现在，这一刻，他就像是智慧突然退化了，连一句开场白也写不出来。在磨磨蹭蹭到将近十一点的时候，他实在是完全没有思绪，可说好了天天写的又不能食言，只好敷衍似的写了三句话：

　　到宿舍已将近十点，人很累，什么也写不出来，实在不好意思。我知道就算熬通宵也不该这样敷衍了事，可今天像是脑子被掏空了一样，什么思想也没有。但是又不想食言，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就算只说声抱歉也算是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所以还是要说一句，实在很抱歉。
　　对了，今天本来也有一封信要给你，可你有事没来，在看到吴欣李雨菲她们却没见着你的时候，心里生出一股很强的失落感，你看，每一天能不能够见着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吧，所以希望明天能见着你，我的世界因为有你才有阳光。
　　2008-12-11

　　陆天翔对着电脑屏幕思忖了很久，觉得最后一句是不是显得太腻味了，这不是他的风格，可这么短的一个信条，没有任何亮点，最后一句勉强有点吸引力，一想算了，写了就写了，写得直白点才能让她感觉到他的心灵。他本来还想把她今天故意不来的真相也写上去，可他知道吴欣如果不是跟那个陈晓诗吵起来是不会把这个说出来的，再说了，就算写上去难道还能质问她为什么不来吗，人家想不想见你是她的权利，是她的自由，根本轮不到你质问。他很快就把信工工整整地誊写好了，仔细地折叠好放进信封，再一起放进上衣口袋里。
　　在他终于把今天该干的事干完了，靠在椅背上，大脑刚刚进入一个缓冲区，李燕的事再一次以闪电之势迅速占领了他的思想高地。现在，他终于可以定下心来仔细回想今天跟李燕之间发生的事了。先是他担心李燕的安全，义无反顾地离开具有很大诱惑的陈晓诗回到她的身边，然后又是她为了跟他在一起宁愿不去跟朋友唱歌，最后在要不要今晚住她那里的问题上两人出现了根本的分歧，最终导致李燕说出决裂的话，而性格脾气觉强的他也一点不服输，扬长而去。
　　今晚的这样一个结局是陆天翔完全预想不到的，当然真正令他难以置信的是他会跟李燕吵起来，怎么吵起来的他现在已经很难想清楚，仿佛问题就在突然间产生了，令他措手不及，也没有给他拐弯的余地。让他真正生起气来的不是李燕的过分要求，而是她到最后的蛮恨不讲道理，从本性上他就是不喜欢蛮不讲理的女人，就像自己的母亲，也经常地蛮不讲理。他觉得之前的李燕在性情脾气上几乎是完美的，她是他见到过的最为美好的一个女孩，在她身上他从来没有找到过任何缺点，所以在他所认识的几个女性里，李燕是位于金字塔的顶端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在他心中简直就是身为女孩子的楷模，所以在自己母亲那样侮辱她的时候他才会不顾伦理道德不计后果地打上去，他决不允许任何人侵犯李燕，包括自己的母亲。可是今晚的李燕竟然会突然强迫他去做一件他根本不愿意做的事，而且到最后竟然以决裂来要挟，他不能忍受在他心中始终处在光环下的她变得这么蛮横霸道不讲道理，跟个泼妇似的，所以就算真的决裂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
　　离开后悔吗？陆天翔靠在椅子上，望着外面漆黑寒冷的夜这样问自己。答案是后悔的，因为要是真的决裂的他不知道自己会痛苦成什么样子，尽管李燕不是女朋友，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但他真的觉得李燕是世上对他最好也是唯一的女孩，放眼看一下，身边还有哪个女孩像李燕这样照顾过自己，像李燕这样不在乎自己的残疾，像李燕这样真正的让他寒冷了几年的心有了温暖的感觉，没有，一个也没有，而且除了她，好像也不会再有。
　　林俐，她早已经是过去式了，而且他到现在也无法完全释怀她当年对自己的伤害；徐睿，她还是未知数，还在遥远遥远的大西洋彼岸，站在欧洲大陆海岸的他除了看到波涛汹涌的大海看不到一丝的希望与光明；陈晓诗，这简直就像是一个梦，一个不切实际的梦，一个童话般的梦，或许现在她对他还挺感兴趣，可说不定时间一长，失去了这份兴趣，就会像抛弃一件过时的衣服一样抛弃他；当然还有吴欣李雨菲等，可这些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这样比较下来，李燕还是唯一的，不可或缺的，也是不可替代的，他相信，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像李燕这样美好的女孩来关心他，就像周家铭说的，这确实是他的福分，别的男生羡慕都羡慕不来。
　　所以他后悔，当然后悔，而且是后悔不已，可话说回来，就算后悔到极点，他还是会关上车门离开，因为他无法突然间接受在他心目中完美无暇的李燕变得不再完美无暇了，她变得有斑点了，这个斑点就是她的野蛮。
　　一阵风从窗外灌进来，陆天翔忽然感觉浑身酸痛。
　　李燕呢？当陆天翔望着外面黑夜忘记了时间的时候，李燕关了灯躺在床上，看着黑漆漆的屋顶发愣，因为没有窗户，什么也看不见，她突然想到陆天翔第一次睡在这里的那个晚上她给他讲的一个关于多啦A梦伸手不见五指的冷笑话，嘴角不禁微微翘起。
　　她当然知道自己很固执，甚至有些蛮不讲理，既然他不想来，还偏要绑他来，结果才会闹成这样不欢而散的局面。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间就变得这么固执了，就打定了注意一定要让他来，这种感觉就好像平时买彩票老不中奖也就无所谓，可一旦号码对了主办方却不履行奖金承诺，自己就有些失去理智了一般，平时想叫他来住这里不好意思打电话也就算了，今天人就在身边突然间就好像非要他来不可。而且她本可以和沈心怡她们一起去唱歌，消耗掉这个漫长的夜，现在为了陆天翔没去，心里头就非要他给点回报似的。这样想来，自己是不对的。
　　可又完全不对吗？至少最后陆天翔的选择是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的，陆天翔竟然真的就算是决裂也不愿意由她一回，她这么地关心陆天翔，他却一味地只想着给那个徐睿写信。她就搞不懂了，为什么他不愿来，陆天翔为了她打了自己的母亲让她真的很感动，可如果他真有关心她的话，那难道就不能理解她这么执意要他来的心思吗？他怎么就始终不理解一个女孩子的心思呢。她李燕又不是那种蛮横不讲理的人，执意做一件事必然有她的考虑，陆天翔怎么就不能站在她的立场上想想呢。李燕想到愤恨处，狠狠地用脚踢了两下被子，抓起里侧的大耳朵绒毛狗把它想象成陆天翔一把摔在了地上，可没过十秒钟，又赤手赤脚地踩着冰冷的地板爬起来捡。

　　“电话。”一个男人扯破喉咙企图掩盖过迪斯科舞池里震天动地的雷鸣乐声。
　　“什么？”陈晓诗以同样的方式扯着喉咙喊，她只看见他嘴在动，确实听不见说什么。
　　那男人没办法，凑上来嘴唇已经贴在了她的耳朵上，还是这样吼：“我说，你的电话好像响了，你看一下是不是。”
　　陈晓诗这才终于知道她说什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是有电话，马上扯着嗓子回应道：“谢了。”说着就朝舞池边缘走去。
　　在走出边门的时候，她接通电话：“你这么晚了还没睡啊，明天不上班啊。”
　　“哈哈，怎么不上。”
　　“怎么？这么关心进展啊。”
　　“嗯，说说，晚上聊得怎么样。”那人得意地好像准备听取战报似的。
　　“什么怎么样，他跑了？”陈晓诗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细长的卷烟，刁在嘴里，熟练地单手点上了，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大团白色烟雾，背靠在贴满紫红色墙纸的墙壁上。
　　“跑了？怎么会跑，凭你的……”那人突然紧张起来。
　　陈晓诗突然打断了他：“我知道你要说凭我的魅力怎么会让他跑了是吧。”那人低沉地应了一声，她又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团更大更浓的烟雾，“可他就是跑了，一接到她的电话就铁了心地要走，你让我怎么办。”
　　“难道真是男女朋友？”那人有些不敢相信地自言自语。
　　“我看是，你还没看见他一开始打不通电话时着急那样，跟家里着火了似的。我跟你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男人只不过是天黑了就为了女朋友急成这样的，电视里不算。”陈晓诗又加了句，现实中可能有，只不过她没见过。
　　那人沉默不语，好像很难打定注意，：“那再说吧，有空你把他约出来多了解了解，麻烦了。”
　　“哼，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的。”陈晓诗又抽了一口烟，眼神忽然变得坚定起来。
　　“嗯？什么意思。”那人好像马上想明白了，“你不会是……”
　　“看上。”陈晓诗接了他的话，“那倒还不至于，只是……好了，再说吧。”她想了想，没把话说出来。
　　“呵呵，谢谢了。”
　　“唉，对了，这不代表我就什么都不要了，你答应的可别忘了。”陈晓诗提醒道。
　　“哈哈，怎么会呢，不会，绝对不会。”那人赶紧承诺。
　　“好了，你快睡吧，挂了，再见。”陈晓诗把手机拿在手里，背靠着墙抽完最后一段，一个转身，轻巧地丢在垃圾桶里，嘴里嘀咕了一句“陆天翔”就走进了喧嚣无比的舞厅里。

　　李燕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还是睡意全无。总得来说她还是恨陆天翔的，他竟然宁愿绝交也要走掉，他到底在不在乎她，还是他根本就没在乎过，他的心里只有徐睿。可说没在乎过又不对，他为了捍卫她的名誉打母亲就是最好的例证，他因为天黑了担心她的安全着急成那样就是最佳证明，要把这些都一口否定掉，未免太无情了些。。
　　李燕一时为到底要不要恨他而踌躇不已，正犹豫间，忽然电话响了。她几乎是跳起来，因为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陆天翔，陆天翔打电话来向她说抱歉了，一想到这，她激动地连手机的方位都找不到，在床上转了两圈，方才发现就在书桌边。操起手机，猛按下接听键，传来的声音却让她像忽然掉进了冰水里。
　　“李燕，你睡了没有啊？”沈心怡不断地喘着粗气，好像刚跑了5000米。
　　“心仪啊，这么晚了什么事啊。”李燕坐在床上失望地问，把大耳朵狗抱在怀里，想暖和一下自己冰凉到底的心
　　“哎呀，不好了，你快来吧。”那边沈心怡好像急得都快哭了。
　　“嗯？”李燕因为心凉连紧张的感觉都来得这么慢。
　　“高鸿钧一个人灌了一拖的啤酒，醉得没人样了，嘴里不停地喊你的名字，我跟美琪怎么拖也拖不走，嘴里还喊着要见你才走，这怎么办呢，你快来吧。”沈心怡在电话那头急得像一只被火烧了尾巴的兔子，上蹿下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