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代理人》冬客白

52、破绽

　　住院部烧伤科一间病房内，迟归双腿缠着厚厚的绷带坐在轮椅上，双目直愣愣地看着病床。

　　不一会儿，两名护士和一个男人从病房外走了进来。

　　男人一看他坐在轮椅上，赶忙上前一脸焦急地蹲在迟归面前，扶住他的轮椅并看着他的眼睛紧张询问：“小迟，你怎么自己下病床了，是你自己挪到轮椅上的吗？你这腿……”

　　“陆叔我没事，”迟归看着他爸的好战友，惨白着脸解释，“我就是睡不着，总想过来看看我爸，我一闭眼——”

　　就是我爸在火中惨叫的画面。

　　陆廷眼神暗淡了一瞬，又立马收敛好眼中的情绪，他宽厚的手轻轻压在迟归的肩膀上，耐心安抚着：“小迟你别想那么多了，你瞧，你爸……这不是好好的吗？”

　　说罢他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迟归面对着的病床。

　　迟归愣愣地看着病床上浑身缠满绷带、气息微弱的父亲，就算露出来的一点皮肤也能看到焦黑的颜色。

　　迟归看了一会儿眼睛就像是被烫了一样，他垂下眼睫，根本不敢再看，心脏又是一阵阵的钝痛。

　　陆廷叹了口气，心中也有些难受，他没站起来，又摸了摸迟归的头：“会好的，不是你的错小迟。”

　　边说边把迟归紧攥的拳头强行拉开，低头一看，果然是几道指甲血印。

　　他迅速给身旁的两名护士使了个眼色，两名护士立马反应过来，一个推轮椅，一个偷偷从一旁拿了镇定剂。

　　陆廷站起身吸引他的注意力：“小迟，咱们这么多人会影响你爸爸休息的，咱们让他好好静养，好吗？”

　　迟归一听这话就下意识地抗拒摇头，他回头从两个护士身上缓缓扫过，尤其是他们的手：“陆叔你们先出去吧，我想陪着我爸，我不会发出声音的。”

　　陆廷拧了拧眉，他按着迟归的肩膀不让他动：“你也受伤了，需要静躺着，这样坐着不利于伤口恢复。”

　　“陆叔，别给我打镇定剂……”

　　话未说完，迟归就软软地倒在了轮椅上，陆廷赶忙扶着，一旁的护士一边收拾着空了的针管，一边叹了口气：“陆先生，这样长久也不是个办法啊。”

　　陆廷揽着迟归威慑地看了眼小护士：“谨言慎行。”

　　这样的画面每天都会上演，每次等迟归从昏迷状态中醒来时，就知道自己又被强行带回来了。

　　然而迟归非常坚持不懈，天天如此，直到迟璋能够坐起来并开口说话，他的脸上才又有了几分色彩。

　　这天，迟归正坐在烧伤科病床旁为父亲削苹果时，陆廷推门而入。

　　“去你病房里找不到人，我就知道你又过来了。”陆廷摸摸迟归的脑袋挑眉说道。

　　迟归抬头笑笑，指着一旁的椅子，招呼他：“陆叔坐。”顺便把削好的苹果先递给了陆廷。

　　陆廷一伸右手，接了过来：“嗨呀，谢谢小迟，从局里走过来这一路一口水没喝，渴死我了。”

　　迟璋在一旁听了，笑笑，没说话，只是从床头柜拿了一杯水递向陆廷，因为声带被烟熏太久，损毁了大半，还是不能流畅说话。

　　然而陆廷却像是没看见一样，啃着苹果，迟归紧紧盯着那杯没被接过的水，两三秒都没挪开视线，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迟归的瞳色愈来愈深时，他才转过头轻声提醒陆廷：“陆叔，我爸递给你水呢，你接一下。”

　　陆廷嘴角的笑一僵，随即像是掩饰什么似的，哈哈大笑，冲迟璋摆手：“噢噢，没瞅见，不了不了，璋子，我吃了几口苹果，现在又不那么渴了，你喝吧，润润喉咙。”

　　他说完，扭过头就看见迟归沉默地看着自己，那双眼睛像是看透了什么，直看的陆廷身形越来越僵。

　　“小迟，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陆叔。”陆廷冲他温和笑笑。

　　迟归看着病床上看向自己的父亲，那是一个浑身绷带缠绕如木乃伊般的男人，细看才会发现，他的一举一动还带着些许僵硬。

　　“陆叔，”迟归看着面前的男人，在陆廷坐立难安的状态下，终于缓缓开口，“你的演技不如以前好了。”

　　陆廷的笑意瞬间消失，他沉下眉眼看着迟归。

　　“你根本看不见我爸爸是吗，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迟归说完，再度看向病床，果然，病床上除了洁白的床单之外，什么都没有。

　　“小迟……”

　　扭回头，陆廷的关心迟归看在眼里，他忽然笑了，眼神却好像一把利刃要刺穿对方，话锋一转：“说吧，你到底是谁？”

　　“我……我当然是你陆叔啊，你看你这话说的。”陆廷唰一下站起身，他吃惊地睁大双眼解释，“你父亲……他确实走了，但是你当时精神状态不好，所以我才顺着你说下去的，我……”

　　迟归看着他着急的神情，稳稳当当坐在轮椅上，他忽然说：“如果我看到的父亲是幻觉，那么谁又能保证其他不是幻觉呢？既然这样，不如我来验证一下我的猜想。”

　　陆廷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见迟归边说边解开自己腿上的绷带，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陆廷：“我潜意识认定我腿上的伤口根本不存在，那它就不存在。”

　　陆廷听罢紧紧蹙起了眉头。

　　随着绷带慢慢解开，迟归的大腿上果然一片光洁，按常理说，伤口就算恢复迅速也还是会留下痕迹，然而没有，仿佛林海根本不曾扎过他那两刀。

　　迟归抱起双臂，饶有趣味地看着“陆廷”：“原来这就是幻境啊，果然是会拿人的伤口来做文章。”

　　“陆廷”不再争辩，随着迟归的眼神越来越冰冷，他的面目渐渐模糊起来，一团团黑色的雾气在“陆廷”脸上来回拉扯，就连周身的环境也开始变动了起来，仿佛打破了什么限制。

　　“就算你知道你看到的迟璋是幻觉，你又怎么会这么快怀疑这周围的一切的？”

　　“陆廷”有些疑惑。

　　迟归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陆叔是个左撇子。”

　　“陆廷”顿时想起刚刚自己接苹果的右手。

　　“不止这次，”迟归伸了伸懒腰，看着他沉思的样子一眼就知道他想什么，他轻嗤道，“之前试探你好几次了，无一例外，所以我说你的演技不怎么样。”

　　“你既然早就察觉了，这样平淡幸福的生活不好么，如果你假装不知道，再过段时日，你的父亲依旧是完好的，你不想他回来吗？”

　　“陆廷”歪着雾气缭绕、根本看不清五官的脑袋看着迟归，轻声诱惑着。

　　迟归听了这话缓缓上前，他每迈一步身形就长大一些，几步过后，已然是他本身的面貌了。

　　他看着对面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嘲弄道：“你的提议很诱人，虚假的东西固然很美好，但是假象永远都是假的，我对我父亲的死确实耿耿于怀，但是其实我早就接受我父亲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了。”

　　“一旦我心里有了一丝质疑的念头，那么你辛辛苦苦构建的这个幻境就会变得脆弱不堪。”随着迟归的话语，周身的世界果然开始晃动、崩塌、碎裂，真实的天光从外部倾泻进来，将他的一侧脸映成金黄色。

　　迟归看着这阔别已久的一幕，终于慢慢悠悠说出最后一句话。

　　“直至彻底摧毁。”

　　——

　　沈问举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贴着一侧墙慢慢下台阶，他好不容易趁父母都睡着才摸过来，这里果然有个地下室，看来……

　　那些脑海中的声音并非完全是自己的臆想。

　　直至走到最下面一层都没有什么异样，周围安静到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沈问稍稍安心。

　　他举起手电筒环视了一周地下室，意外发现地上有几个粗大的链子，有一侧链子被镶在了墙上。

　　沈问走过去捡起一截链子，金属冰凉的触感让他顿感一丝异样，很……

　　熟悉的感觉，就像是曾经套在自己身上似的。

　　“奇怪……”沈问对自己产生这样的感觉有些纳闷，他像拿着烫手山芋似的连忙扔掉链子。

　　正想起身走人，他突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异样。

　　他低头一看，两只手腕上竟然慢慢浮现了圈圈点点的青紫色勒痕，沈问立马紧紧蹙起眉头：“这是什么？这为什么……”

　　视线瞥到地上的锁链，脑子里瞬间有了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不可能。”沈问惶然地睁大眼睛，冷汗瞬间下来了，手中的手电筒也一下子掉在了地上，紧接着他的头突然剧痛起来，迫使他不断退了几步，直到无力地退到墙上。

　　“不可能，不是我，怎么会是我。”沈问捂着剧痛的头，他眼前走马观一样闪过许多画面，全都是他自己，然而这些场景却无一例外都是在这个地下室里的长达十二年的生活。

　　那我这两年的记忆算什么？

　　混乱的思绪让他忽然想起前两年和母亲坐过山车的异样，那十二趟不停歇的过山车就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十二次！偏偏是这个数！

　　沈问崩溃地缩在自己的臂弯中，眼里慢慢聚起来泪水，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撕裂了一般，一半的自己喊着这都是假的，一半的自己却又劝自己不要多想。

　　不要多想……就像那次过山车一样不要多想吗？就像这两年间父母看向让自己发凉的眼神一样不要多想吗？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失神地看着那一堆锁链时，地下室的门骤然被人推开。

　　不一会儿，沈问的视野中出现了两双脚，他怔愣地抬头望去，就见自己的父母着急地看着自己，母亲向前一步，率先开口：“宝贝！你怎么来这里了？我和你爸爸快要吓死了！”

　　父亲沈长峰则是严厉道：“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我和你母亲找了你多久知道吗！”

　　沈问直勾勾地看着他们整齐的穿戴，视线慢慢移到他们的脸上，半晌才道：“爸妈说是这么着急找我，可穿的不也是整整齐齐吗？”

　　“你——”沈长峰眉头像是要夹死一只苍蝇，云素仪轻微地顿了下身形。

　　沈问自嘲笑笑。

　　“其实……我仔细想想，这两年来你们不是没有露出破绽，”沈问丝毫不在意这两个人想说什么，他开始自言自语，“只是我确实太想拥有一个正常家庭了，所以才强行让自己忽略掉那么多不合理的地方。”

　　沈问慢慢镇定下来，他直视着自己的“父亲母亲”，冷静道：“赵商民说的没错，时间终究是不可逆的。”

　　“你在胡说什么？”沈长峰大喝一声，云素仪则是担忧地看着沈问：“宝贝，爸爸他就是太担心了，和爸爸妈妈出去吧，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我曾经期盼的母亲形象就是这样的，回去也确实可能会继续虚假地幸福下去，但是，”沈问盯着云素仪，轻柔地笑了笑：“在我想起来那十二年后，我却不能再骗自己了，没有新的开始了。”

　　“怎么会没有新的开始，只要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快快乐乐生活下去……”

　　沈问并不为所动，他的神情掩在黑暗中让人看不分明，只让人觉得浑身一片寂寥之意，在两人苦口婆心中，他只是淡淡道：“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成不了真。”

　　云素仪沈长峰看他这么油盐不进，五官逐渐扭曲，整张脸上浮上了一堆堆涌动的黑雾，然而嘴中却还不停用他们的声音劝说，整个场面惊悚又好笑。

　　沈问冷冷看着这一幕，他指甲狠狠扣在自己掌心，生怕他们扑上来，但是并没有，就像是当他们的面具被拆穿后，再也无能为力。

　　在远处一点光芒利剑一般刺破这满室黑暗时，沈问最后看了眼那熟悉的地下室后，缓缓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