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上人》彌光

1、孜孜不倦

　　宋景德五年，扬州城外一傍水的茶摊内。
　　一名年纪约莫十三四岁的男孩趴在茶摊的木桌上，眼皮一搭没一搭地在宣纸上写字，身边坐着一个鬓发苍苍的男人。这男人，说也奇怪，鬓须皆白，面貌却是风华正盛。双眼矍铄，面皮紧实。他坐在男孩身旁看男孩写字，眼里含笑。
　　男孩在宣纸上写了好些字：
　　男人。
　　胖子。
　　难看的胖子。
　　矮胖的男人。
　　面目丑陋，矮小肥硕的男人。
　　大腹便便，头大如钟，眼如牛眼，鼻如猪鼻。
　　一连写了五六个句子，男孩抬起眼皮，向那白发男人问道：「师父，这句总可以了吧？」
　　白发男人看了看男孩歪七扭八的字，道：「这句好些，可还不够。」
　　男孩听见还不够，十成气力去了八成：「还不够？师父，我要困死啦！」说完，额头咚一声抵在桌上，双目紧闭，像要睡去。
　　站到师徒俩身后的茶摊老板苏王五见状，向那白发男人求情：「蔡先生，孩儿困啦，让他睡吧！」
　　被唤作蔡先生的白发男人并不回应，他微微笑着，提笔在宣纸上写下：「腹凸头大，脖颈前倾，眼如铜铃，鼻洞朝天。」一笔下来，一气呵成 。苏王五不识得字，看那笔划苍劲质朴，连声赞叹：「这字写得好、写得好！」
　　此时，好似睡去的男孩悄悄睁开了一只眼。他偷眼看自己师父写的词句，看到眼如铜铃，鼻洞朝天之处，心中半是欣羡半是气馁。他想：要练多少年才能描摹出这样的样貌？一年？十年？要描摹样貌到何时，才能坐在客栈边搬张小板凳给人说书？想了又想，却是越想越气，气不过了跳起身来，把宣纸一卷，嚷嚷：「不写了，去玩了！」而后撒腿便跑。
　　苏王五看男孩跑远，张着嘴一脸讶异：「好好地怎么跑了？」白发男人但笑不语。
　　却说那男孩一路沿河跑去，轻车熟路地跑到湖边一座古朴的亭子里歇脚──这几天他和师父置气，他便会跑到这亭子来，久而久之已成习惯了。
　　喘息一会完，他摊开手中卷成一卷的宣纸，纸上有他歪七扭八的字和白发男人苍劲的字句，他看了眼，将纸卷了起来。过一会儿，他又将纸摊开，又卷起来。如此往复几次，他最终还是将宣纸平摊在凉亭内的木桌上细细研究。尽管不及师父博闻，但师父写的每字每句，他都记得牢牢的。尤其他有个特点，就是能将记下的东西再翻个三段出来，一段比一段高明。现下他便装笨装呆，把师父的学识都揽过来，这样他就是天下第一的说书人了！
　　兀自得意一番后他才发现，有个女孩踮着脚尖靠在他身边，正看得津津有味。他抄过宣纸，对女孩喝道：「喂！这是我的东西，谁许妳看了！」
　　女孩仰头望他，巴掌大的脸上，眼儿浑圆有神，双眉倒竖，眉宇间英气勃勃，见他怒目相向，倒也不惧，张口便说：「这纸上只有最后一行字好看 ，其他全是歪瓜裂枣。你的无名指上一点儿茧也没有，所以那最后一行字肯定不是你写的。再看看这句里的摹写，显然也是最后一句棋高一着。因此这纸虽是你的东西，却不值一看；既不值一看，也无须藏着掖着，显得多么宝贝，叫人贻笑大方。」
　　一串话下来，掷地有声，语调间没听出嘲讽意味，内容却句句诛心。男孩听了怒火中烧，真想立时反唇相讥，但他转念又想：这女孩所言也不差，有番自己见地，倒不如我也同对付师父般，将她的学识搬到自己这儿好！ 想罢，他心中也不恼了，对那女孩道：「妳講得不错，最后一行字确实不是我写的。我听妳說话头头是道，想来读了不少书，要不妳也造个句子 ，咱们来比较比较一番？」
　　女孩张口正要说些什么，远处却传来了呼唤：「小姐！小姐！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两人转头一看，却是一个奴婢打扮的女孩；头上梳着两个包头，一脸焦急。
　　他见那奴婢一脸着急，心想这女孩莫不是偷偷溜来此处玩耍的？正觉有趣，转头去看那女孩，却见她黯下眸子，若有所思。
　　春肴已跑到他们身边，见有个男孩和自己的小姐一块趴在桌边，不禁慌张失措：「小姐！」
　　女孩听闻，叹了口气后静静走开。他看两人嘀嘀咕咕的，天色又已近黄昏，是到了和师父打尖的时候，当即收好宣纸，挥别女孩道：「那边的小姑娘，很可惜没机会向妳请教，天色已晚，我们就此别过吧！」
　　正要离开，女孩突然叫住了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偏过头，夕阳余晖笼在他脸上：「我叫赵鴍。」

作者有话说

　　旧文翻新，不定期更，主要打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