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杏花吹满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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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杏花吹满头
今晚的月色实在是不怎么样，就那样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像是在苟延残喘苦捱着漫漫长夜。出冬坐在窗子边上，等一缕两缕若有似无的风从漏开的窗缝一不小心钻进来，他好拿起小扇子跟扑蝶似的去敲打一番。这小院子里的日子是最不好过的，也没什么事情能打发辰光，他不禁烦躁了起来。
“出冬公子，戌时一刻了，可要传饭？”门外传来小丫鬟稚嫩的嗓音，脆生生地给这百无聊赖的生活添上些许鲜活的气息。
“传什么传？你家少爷究竟有何居心，把我拘在这见鬼的小院子里，也不让我出门，一天天的跟喂猪似的没日没夜地传饭，也不看看我如今都胖成什么样了。下次他再来，且告诉他，我可贵了，南公子养不起。”
长久无言。
得不到回应，出冬作势拢一拢宽大的衣袖，把手支在颌下。他眼里涌起一层惯常的少年伶人那种混杂着不谙世事与精明油滑的矛盾无比的云翳，烛影摇红间，本就秀气的巴掌小脸被衬得更加娇媚。套在腕上的几个小银镯子相互碰撞间传出的一两声轻响，应和着窗外叫得热闹的蟋蟀声，油然而生一分孤寂。
他装模作样地从书架上随手拣一本诗集，随手翻过两页，小声地读着，“坠髻慵梳，愁蛾懒画，心绪是事阑珊……”他从小就不甚喜读诗书，虽识得几个字，有点小聪明，但也不知是否与念书这件事八字犯冲，一看书就觉得疲乏得很。此时强打着精神，有一句没一句地念着，便有些头疼，不觉打了个哈欠，只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盯着摇曳的烛火出神，手也不闲着，把书翻得哗啦哗啦响。
门外似乎有人说话的声音，他就像被火钳烫着的猫一般，在椅子上坐好，脸上已是换上了乖巧的表情。这一出是演得极熟了的，在小倌楼里多被龟公打上几次，再蠢钝不堪的小倌儿也懂了要把变脸的绝活练得炉火纯青，方能伺候得客人舒心，求一个从这里出去的机缘。他适时地加两分畏畏缩缩的神色，像极了才来到新家的小奶猫，让人心生爱怜。
传来“咚咚”两下敲门的声音，只听得小丫鬟说道，“出冬公子，我家少爷来了，不知您见不见？”出冬脑中闪过一丝疑惑，既费了一番功夫把他关进了这连鬼都见不到几个的好去处，想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此时也不知又搞什么幺蛾子。他暗自啐了一口，语气中已是有难掩的小心翼翼与忐忑，
“是。”
话一出口，他就心生悔意，此刻不知什么情况，只把自己搞得跟个仆从似的实在是有些不堪，不过既然来了这里，也只得小心行事，谁知道这厮会做出什么事。这些年在小倌楼里待着，虽未亲眼见过，这位的大名却也是如雷贯耳的。
城南大富南家有二子，大少爷南舒敏是个做生意的行家，跟着南家老爷这几年开源节流倒是也把南家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
南家二少爷南舒洇，颇好男风。往来各家小倌儿床榻之间，风流韵事也是一串接一串，找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上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今天是跟城西的李三爷争个小兔儿把李三爷腿打折了，明天是夺了张员外的相好惹得张员外当街跟他起了争执，一桩桩一件件的能有多不体面就有多不体面。
出冬不禁真有点畏惧，早知道今儿个出门前就该先去找个相士看看是不是恰逢星宿不利，招惹了哪路神仙，要给他降下惩罚，碰上这么个凶神恶煞，掳到了这鬼地方。
他不禁深恨自己不懂未雨绸缪，金银细软全都藏在小倌楼的床榻之下，估计是再也拿不到了。他长吁一口气，把自己心里的无奈化作抿在嘴角最柔顺的笑意。
门开了，南舒洇走了进来。出冬只顾低眉顺眼地坐在椅子上，像极了新过门的小媳妇儿。许久都没有什么响动，出冬迅即抬头扫了一眼面前这个男子，又一刹那连眉眼也耷拉了下来，面上也浮现出一丝哀苦的表情。
”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一个雄浑的男声从头顶落了下来，出冬有些疑惑，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的，不过一时也想不起来，他只暗自翻个白眼，还不是你这老狗把我绑了来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先问起我来了。男子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伸过手来勾起了初冬的下巴。出冬已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淡淡的水雾弥散在这双清净澄澈的眸子中，连带着小小的人儿身躯一阵阵地颤动着，仿佛真是怕极了。
出冬在水雾间看到这个男子，其实长得也并不十分好看，也就是在普通人里略出众一些，远远不如戏文里描写的那般，又是星眉剑目，又是长身玉立，只不过是肤色略黑，右眼眼尾处有一颗小小黑痣，平添了一段风流态度。
与此同时，南舒洇也正仔细地看着面前这个娇小的男孩子，不过十四五的年岁，却是久经风尘了。乍一看似乎也跟每一个见过的小倌儿没什么两眼，唇红齿白，肤光胜雪，只一双眸子十分灵动，像是有山顶就不散去的雾气隐藏在里面，勾得人想去探寻，实在是个不错的好货色。
出冬见他嘴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更觉惴惴不安，细细思忖了片刻，待要开口，却听得南舒洇的话先到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南舒洇的外室了。”
外室？
出冬的心里泛起一丝油亮的厌恶，却也有那么一丝欣喜。成为外室，也就意味着他从此离开了小倌楼，再不用日日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以自己的身躯换一些做不得数的颜面——做小倌儿的比秦楼楚馆中的姐儿还不如，姐儿们还有可能赎了身纳为妾室，如他这般的男孩子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做一个供公子暖床的小厮，上不得台面见不了光，不比正儿八经的书童还能娶妻生子，只能是一辈子成为这个家里一个人尽皆知的笑话。
故而，即便知道那是做不得数的颜面，也只能装作那是至高无上的尊荣，好留一些谈资，否则要借由什么来熬过一朝过气后一个个寂寥的长夜？
“以色侍人者，能得几时好。”
从前在小倌楼里也不是没见过有几个打小玩在一块儿的的小倌儿被大户人家的老爷赎了出去养在书房里，场面搞得甚是隆重，其实连通房也不如。毕竟是过不了明路的，一个小厮而已，正室夫人打杀了也就打杀了，自会有更年轻娇俏的少年郎填补他的空缺，成为新的玩物，更何况，又哪里知道出去了就不是做这行当里的营生，不过就是换了个主子，谁有真会把一个玩物放在心上？
南舒洇把出冬的眼神尽收眼底，却也并不十分明白此刻看起来是真有些悲戚的出冬究竟是想到了什么才会如此地难过。他一把将出冬拢了过来，抱在怀里。出冬本就出落得娇小玲珑，此刻蜷缩在他的怀里，只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口之上，也让他有了一种异样的说不来的舒服。南舒洇的身上有一股极好闻的香味儿，出冬像个猫似的任由他抱着，许是抱得久了这姿势不甚舒服，他略抬起头，只软软地把双臂搭在南舒洇的肩上，直起了身好似伸了个懒腰又蓦地滑了回去。
两人各怀鬼胎，只静静坐着，谁也不说话。
桌上的红烛慢慢地燃烧尽了，烛焰飘忽不定，烛泪则是慢条斯理地淌下，在烛台上渐渐凝成红白夹杂的一坨，气味略有些呛人。
月亮仍是半死不活地挂在天上。
窗外的蟋蟀总不知疲倦的叫着。
出冬却是伏在南舒洇身上睡着了。南舒洇发觉过来，轻手轻脚地把出冬褪去外袍换上才让人紧赶慢赶赶出来的一套寝衣，放在了床上。他也收拾了一下，把着蜡烛吹散，将胳膊枕在了出冬的脑袋之下，盖上被子，心满意足地合上了被子。
蜡烛熄灭后有一阵轻烟像是努力挣扎般想要残留一星半点的暖意，有月光从窗缝里钻进来，把它们从出现到消亡的一生照得清楚明白。
一夜自是无话。
清晨的鸡还没起来洗漱之时，南舒洇便已离了这小院，只叫过那小丫鬟瑞香再三嘱咐了，“好生伺候着，月例银子比你在府里的时候再添上两倍。”瑞香闻言再三叩谢，有这多出来的银子，不说贴补家用，自己每月多攒一点下来，也够将来出嫁之时有些能压箱底的好首饰，在旁的丫鬟小厮之间也是个阔绰的主儿了。只是有个问题她憋在心里，此时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少爷，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昨日里您说这出冬公子已是您的外室了，不知应该怎么称呼，我和管院子的老李头他们也传个话，免得错了规矩。”
南舒洇不意她有此一问，倒是一下子愣住了。思索再三，“如夫人？不行，他肯定不会喜欢。还是唤他冬公子也就罢了。”他颇有些不耐烦，大清早的这小姑娘好没眼力见，就拿这东西来考教他，神色便有些不好。
出冬自然是不知道的，一觉香甜沉醉，便也睡到了日上三竿之时，方不情愿似地睁开双眼。支起身来，长长地打出一个哈欠，方有些志得意满的感觉。
昨夜睡得松快，也没什么欢好过的感觉。出冬倒也颇有些诧异。往常在小倌楼里，他也算是顶出名的，生得一身好皮肉，又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又惯常服低做小，不多时总能被客人挑上，急急便要入巷。
算了算了，不去多想。虽说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新婚之夜，出冬叹了一口气，往后，这个昨日才第一次见的霸王般的人物就是他的夫君了。南焦氏？他想到这里不禁哧哧笑出声来，瑞香在屋外听得动静，忙问，“冬公子，您可是醒了？”
出冬乍一听得这一声“冬公子”，便有些失神，也是不错，除了自己和早已没了的娘亲，谁还会记得自己的姓氏。本也就比不得那些因着穷苦出身被卖了进来的小哥儿，还多少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自己的娘亲本也是个红极一时的清倌，哪里知道痴心错付这几个字究竟是浸透了古往今来多少女子的血泪，红颜易逝，老鸨见他出落得如雪团一般，便也好生带在身边教养了几年，送去了这城里最是生意兴隆的小倌楼。因着算是棵摇钱树，除了最初接客时狠挨了几次打，老鸨们再不动他分毫，也由着他的性子隔一段时间给他放一天假，让他出去瞎玩瞎闹，横竖他最后也得回来。
他又萎顿了下去。床边有一套新制成的衣服，用的也是近来流行的缎子，他披拂在身，打开了门。这还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这小院，并不大，人也不多。管院子的老李头年纪有些大了，面上最是和气不过；小丫头瑞香不过十五六岁的形容，正是少女爱娇的年岁，也格外鲜亮。还有两个侍奉洒扫的老嬷嬷，这会儿正在小厨房那里做着中午要用的饭食。最后便是一个守门的院丁，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出冬不禁暗恨，昨日就是这个侍卫一声不吭地把他掳了来，想来也是南舒洇派来监视他，不让他逃跑出去，总有一天找到机会要找个房子把这一屈辱讨回来。小院落布置得并不奢华繁丽，只是有一种乡野草夫平平淡淡的自然之气。
他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小屋里，卧室出来，便是一件小小的书房，案上的笔墨馨香，伴着一架子的书籍没得让他生了一丝艳羡。从前也不是没在私塾之外流连，看着那些公子哥儿有个老师带着反复诵读着诗书，自己这儿除了认识几个字，老鸨教的多的不过是一些下流的小调儿，好让他们在陪客人时作乐助兴，多讨得一些赏银。
说到银子，脑海里便有一丝电光闪光，照彻整个昏昏沉沉的大脑。
”银子啊！”他委屈地嘟起嘴来，攒了这些年统共不过二三百两，本是留着待年纪再大一些赎身用的，结果现在全折在小倌楼里了。
这么想着，心里便有些不痛快。午饭也没吃多少，略略扒拉几口开胃的小菜，就着汤水灌下去一小碗粳米饭，便又躲懒躺在床上愣愣地出神。
“只瞧他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南舒洇就定然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一时兴起，把我买了来假充夫妻之状，什么时候兴趣没了，也不知道我的出路在哪里，又无银子傍身又无一技之长，又是这起子下九流的来路。唉！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午后的阳光最是毒辣不过，连昨夜里那么欢快叫着的蟋蟀也没有了声息。
而与此同时，南舒洇却是坐在酒楼之上，和三两狐朋狗友饮酒作乐，席上并无陪酒的妓子小倌之流。只听得酒楼大堂之上有最近颇为难请的戏曲班子在唱一阙热闹的戏文，不过是些陈词滥调，又是谁家的小姐见到个书生便想要私奔。
酒过三巡，便有其中一人带着半分醉意问道，
“闻得昨日南二爷新得一男妾，昨日里定是洞房花烛朝慵起，近日里倒有兴致陪我们哥几个寻欢作乐？不思家有美妾，望穿秋水待君归？”
南舒洇饮尽杯中酒，摇头晃脑，“不愁，这小蹄子气性大，且冷他几日，慢慢降服也就罢了。倒是苏兄家里欢乐，娇妻美妾坐享齐人之福，听说是妾室先坐了胎，兄弟几个前喜。”苏老板无奈叹口气，“云娘总也没个动静，倒是绮红福气好些先有了孩子。”
“咱今儿个不说这个，话说回来，南二少一向流花丛间片叶不沾身，怎得这次倒是把个不曾用过的小倌儿赎了出来留在身边，南老爷和大少爷也不多过问几句？”
“怎么不问，不过问了也是白搭。”南舒洇嘿嘿笑了几声，夹过一块鹅脯吃了，方继续说道，“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他一身红衣，站在那杏花树下，当真是好看得紧。我再未见过这般清俊美艳的少年郎，自然是佳人错过再难得，还不赶紧地收了？若是好人家的儿女便也就罢了，既是窑子里出来的小倌，横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去不是？”
便有哄笑声响彻这个并不多大的雅间，湮没在一片叫好声中。
待散了酒席，南舒洇坐上马车，面上的一酡嫣红不曾褪去，眼神却是极清明的。
随身的小厮便问，“少爷，今日还去冬公子那边么？”
“去，怎么不去？总要把昨日没办的事情给办完了才是。”
如今已然不是杏花盛放的时节，有路边几株小树，红红白白的花开得密密麻麻，在墨绿的叶子之间肆意地绽放着自己的生命。
他想起昨夜那个柔软似猫儿的少年郎，恰如这一树繁花，在烈日下更添明艳。
有风乍起，便落得一片花瓣从未曾放下帘子的窗中进来，粘在他的外裳之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杏花吹满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