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与樱》杏斛

2、第 2 章

　　黑夜中，一艘精致小巧的画舫缓缓驶近。

　　这一刻遮蔽夜空的阴云也渐渐散去，月光倾泻，照亮了眼前女子的样貌。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肤色很白，头发乌黑，容貌却只是清秀，并不十分美丽。只是那一双眼睛，微微带笑看着你时，仿佛能点亮你心里的那一簇火。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在拨弄琴弦时，就轻而易举控制了今夜整个局面？

　　夜行站在闻人夜身后，身形微微擅抖，几乎就要忍不住拔刀斩向对面。

　　在所有人里，夜行与阿让最为要好，性子又一向要强，方才连一个照面都没打便被琴音控制，一定被他视为生平大耻，依他的性格，绝不会就此罢休，好在夜行到底是知道分寸，忍耐下来，只是终究露了几分杀气。

　　当然这并不特别，因为在场的陌云楼众人，一想到方才的情形，浑身的杀气就控制不住得冒了出来——

　　若不是他们应对及时，此刻是不是也如那群黑衣杀手那般，都成了这个女人的琴下亡魂？

　　身后的下属杀气冲天，闻人夜面上一片平静，心里却很是高兴。

　　他这帮下属，仗着自己修为高强，无法无天，每每让他头疼不已，如今有人替他教训了他们一顿，让他们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不仅不生气，反倒想要好好感谢感谢人家。

　　在见到云意的这一刻，闻人夜已笃定阿让性命无虞。

　　三年前“红骨”一事最终不了了之，人们只知红骨与鬼医一同消亡在枭龙渊，而他作为枭龙渊当时唯一在场的外人，却远比江湖上其他人更接近真相。

　　只是这位竹苑云意虽然有着医仙的名号，却也是以性情不定闻名医道，立场向来模糊不清，她今夜出现得如此巧合，容不得他不多想。

　　他心底存疑，面上却不显，吩咐江晚将阿让带去屋内后便不再言语，身后的下属们见状顿时跃跃欲试起来，各个带着浓浓的敌意，毫不掩饰的杀气直直冲着船头的女子而来。

　　寻常人在这样的杀气下怕是已经呼吸困难，而云意却仿佛没事人一样，抱着琴飘然落下，看也不看旁人，只朝闻人夜微微颔首。

　　“闻人公子。”

　　她的身法漂亮潇洒，被如此杀气环绕仍然从容不迫，倒是让陌云楼众人敌意略略退去，多了点倾佩和欣赏。

　　“江晚已带着阿让在里面了”闻人夜也不多客套，“云医师可有医具？”

　　云意点了点头，“医具我随身带着，请公子带路罢。”

　　“这边请。”

　　闻人夜将外边的事交给夜行处理，示意夜留跟上，夜留顿了顿，见弟弟一切如常，方才放下心来，快步跟上。

　　他们很快便进了书房，闻人夜上前在书架上轻轻一扣，书架边的画卷翻转，一下露出后面的洞口来，竟是一条通向船舱下部的密道。

　　“我们要去的是下部的‘庭’，船内最隐秘的部分，如此可不必担心医治受到干扰。”闻人夜回头略略解释了一句，一马当先走了下去。

　　夜留原本走在云意身边，闻言脚步微滞，不着痕迹得落在了最后，他仔细留意着云意的动静，却只见她回头似笑非笑得看了自己一眼，随即抱着琴施施然地走进了密道。

　　“闻人楼主果然思虑周全。”

　　密道并不很长，不过片刻三人便来到了位于船肚内的密室。

　　这艘船从外观来看与云意的画舫大小相仿，内里却是构造精巧，别有洞天。云意一路走来，饶是她对机关奇巧不甚了解，也能觉出这一路几乎是遍地机关和暗室。

　　“楼主，你们可算来了！”

　　密室正中央石座上躺着个少年，想来便是那阿让了，而石座旁坐着一个青衣书生打扮的男子，见到他们便一脸着急地站起身。

　　云意瞧着有些眼熟，却也没什么印象，于是随意点了点头，绕到另一边去看那少年。

　　她瞧了瞧那少年的脸色，再一探脉象，心中便有了成算，刚欲开口，突然眼神微凝。

　　少年腰腹处有一道一指来宽的伤口，虽已经过处理，伤口四周却隐隐泛着不正常的冰白。

　　见云意注意到这道伤口，江晚忙开口道：“这是被方才那黑衣首领所伤，但是他灵力过于霸道，我一时难以拔除，便将其封在了伤口处……”

　　他说着露出些羞愧的神色：“都是我修为不精，治不好阿让……”

　　夜留闻言，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

　　云意这时才有些正视起这个一脸低落不自信的陌云楼医师来。

　　这道伤口蕴含的灵力冰寒至极却也隐秘至极，没有极其敏锐的感知力和精深的修为，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其中的玄机，更遑论将其封住，阻止灵力突入经脉……

　　陌云楼何时竟有了这般能力出众的医师？

　　况且这道冰寒灵力和这种隐秘又歹毒的伤人手法，对于云意来说根本就是无比熟悉，以至于她仅仅只是看了一眼伤口就能认出……

　　难道是他？

　　云意的眼前突然闪过某个人的身影，面上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之色。

　　闻人夜一直在旁细细观察着云意的神情，虽然她掩藏得极快，但那一闪而过的惊讶还是让他心底越发怀疑。

　　他见云意诊断完毕后沉默不语，便主动开口问道：“云医师，阿让的病情有何问题吗？可是红骨依然无法可解？”

　　许是红骨二字代表着过于沉重的过去，云意也是顿了顿，方才凝重得开口：“‘红骨’本身并不难解，只是‘红骨’的解法因人而异，阿让的灵力刚烈无比，需得在七日内寻一味至柔至阴的药草作引，配合谷内研制的解药，便可化解此咒。”

　　“你说的是槐柔草？”

　　不等闻人夜开口，江晚便惊讶得出声询问：“《本研药经》中有记载，‘槐柔草，性极寒，遇烈焰而不毁，生于千年槐树之下，每二十年生一片叶子，百年才得以成熟。’这药草本身并不十分稀罕，但是千年槐树所在之处必有守护灵兽，想要靠近十分困难。”

　　“不错”云意闻言点头，“并且槐柔草的保存期限非常短暂，必须有至阳的灵力时时护持才能保留其药性，太过麻烦，况且它的药用价值并不高，因此寻常市面上根本见不到槐柔草。但是——”

　　此刻云意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又回来了，她看着闻人夜，意有所指的开口说道：“若我猜得不错，闻人楼主可不就是修习的世间至阳功法日炎决？”

　　话音落下，密室内顿时一片寂静，夜留神色间满是震惊，下意识得去看闻人夜。

　　世人皆知炎日决乃陌云楼的根基与依仗，但其不过只是最为中正平和的入门功法罢了，根本称不上什么世间至阳功法。

　　然而外界却不知，炎日决配合楼主一脉独有的心法，才是足以列入天行大陆顶级功法的日炎决——这才是陌云楼真正的依仗。

　　只是这个秘密本该只有陌云楼楼主嫡系才可知晓，绝无外传的可能，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闻人夜倒是一派平静，脸上甚至露出欣赏的神色来，“云医师果然见识广博，实在让人倾佩。”

　　“大概是以前闲来无事的时候，在哪本藏书里看到过吧。”云意随手摆弄着琴弦，一脸百无聊赖的样子，“那么闻人楼主是愿意同我一道取药了？”

　　“这是自然，不知我们要去往何地，可要准备些什么？”

　　“云州城向东三十里，有一处灵药秘境，以楼主的本事，自然是无需担忧的。”

　　“那在下就先替阿让谢过姑娘救命之恩了。”

　　在医术方面闻人夜信得过云意，当下便不再担忧阿让的伤势，而是面带愧疚地自责道：“方才状况紧急，带着云医师匆忙来此，实在是我礼数不周，还请云医师随我同去书房，容我沏茶赔罪。”

　　“楼主带路吧。”云意此刻已经收起了琴，手上把玩着一根通身银白的笛子，听到闻人夜对她说话也没有抬眼，只是懒洋洋地应了声，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

　　闻人夜倒也不以为意，敏锐如他早已看出，云意的温和全在病人跟前，只要双手一离开医具，那一身悬壶济世的医者风范便烟消云散，再不复存在，前后差别之大，宛若换了个人一般，难怪传闻中总是说云中医仙性情古怪了。

　　两人顺着来路往回慢慢走着，闻人夜一路向云意介绍着船内精巧的摆件布置，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云意姑娘许久未见了，可是来看三月云樱的？”

　　“三月云樱如此盛景，我自然是不能错过的。”云意点点头，“怎么，楼主也是来赏樱的？”

　　“在下可没有姑娘这样的好雅兴”闻人夜摆摆手道，“近日魔道动静不小，此次是为了追查而来。”

　　“能惊动楼主亲至，看来魔道是要有大动作了？”

　　“陌云楼此次南下，一路遭到了数次截杀，而且越接近云州刺杀越是频繁，想来魔道在云州一定有所图谋。”说到这里，闻人夜有些感慨，“这群杀手追踪我们已久，难缠得很，方才若不是姑娘出手，只怕我们还要费上好些功夫才行。”

　　“我只不过是嫌你们太吵，扰我清静。”云意冷淡地说，“楼主这话未免太假了些，怕是自己都不信吧？”

　　闻人夜一愣，没想到云意竟然如此直白，只不过他一向克制有礼，修养极佳，面对如此不留情面的话也没有变了脸色，“就算这样，黑衣人溃败如此迅速也是姑娘的功劳，在下的确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好好感谢姑娘的。”

　　“我对你们的是非恩怨不敢兴趣，也无意相帮任何一方，他们自己修为不精，如此轻易就失了性命，与我何干？”云意呵了一声，说不出的轻蔑，“倒是你的手下们还算马马虎虎，竟然能在我的琴声下坚持下来，可见楼主调教得好啊。”

　　闻人夜沉默，为云意话语中对生命的漠视而感到心惊。

　　不过只是扰她清净就能翻脸杀人，只凭自己的喜好就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这样的心性再加上这样的修为……若是有朝一日走上邪道，只怕魔道立时便能出现一位新的魔道至尊了。

　　然而即便知道面前这个女子是多么危险的人物，看着她治病救人时举重若轻的样子，和此刻神情漠然，全然不在意生死的模样……救人者与杀人者的两重身份相叠，极端得矛盾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闻人夜心底淌过一声叹息，眼神有些复杂。

　　三年前两人初次见面时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虽有心结交却不得不提前离去，没想到兜兜转转，两人再次见面竟会是在这种情境下。

　　他幼年时陌云楼遭逢大变，不到弱冠就匆匆继位楼主，一个人撑起风雨飘摇的陌云楼，这些年来殚精竭虑，一点一点恢复着陌云楼昔日的辉煌，心志早已无比坚定，是以短短一瞬间就掩下了脸上复杂的神情。

　　他想到阿让受伤倒地，杀手首领逃走的那一刻，云意不动声色的阻拦，眼神终是一分分地冷了下来，再度开口时，话语中已是再无半分温和之意。

　　“既然两不相帮，那你阻我追击杀手首领，又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