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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个请求 ...

  •   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所有人,包括洛篁,都在盯着父亲的脸,看他由颓然变得愤怒,由愤怒变得悲苦的脸,眼前的父亲明明看上去更年轻,一身戎装气度凛然,但是他眼睛里的神彩在刚才的一瞬间便被黑暗吞噬殆尽了。

      “我,说过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成德公主,但是,关校尉,我何时下过这种屠村的命令?”父亲一字一句严厉说道,声音却隐隐颤抖起来。

      “但是,罗厝丘的人,将韩成德君,将她......”叫关曾的那个军士吞吞吐吐说道。

      “有话便好好说!”朱先生厉声说道。

      “韩成德君今早被发现死在方山一处断崖下,尸首已经被野兽撕咬近半,我等冒死下崖将尸首取回,却发现她似乎是死后坠崖。并且,并且,浑身都是棍棒击打的伤痕,身上,身上也全然没有衣衫蔽体,似乎,似乎......”关曾好不容易说完这一大段话,继续低着头,等待面前的人质问。

      周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的人声。

      父亲听到关曾的话,面色更加难看。

      “是谁去取的尸首?”朱先生问道。

      “正是小人。”仍旧是那个关校尉。

      “那你如何判断,尸首是成德?”父亲问道。

      “小人不能判断,但是,我等在今早进村时便听到村民私下讨论说昨天处死了一个女人,是商先生家的那个女人,并且,并且属下取回那尸首时,发现那女人脚腕上有一个雪月花的胎记,世上传言,韩成德公主乃是雪月花神转世,自然...”

      “闭嘴!”父亲忽然开口,声音里有了藏不住的颤抖。

      成德的脚腕上,确实有一个雪月花胎记!

      成德,竟然死在了这里!他费尽心机保护她,免她颠沛流离,免她背负世人唾骂,以为可以将她藏在这个世外之地,到头来却害死了她!父亲的脸色已经难道至极。

      这个喜雨村!这个世外之地!这些他曾信任的村民!

      成德死了,整个喜雨村的人也都死了,似乎都是他的过错,但是他却不明白,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

      事到如今,一切大错已经铸成,即便他否认自己下过杀人的命令,又有什么用?!

      父亲的表情由愤怒转而迷茫慢慢变得疯狂,忽然便爆发了一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癫狂的长声大笑划破夜空,父亲状如疯魔,他环顾四周,举起双手,却好像是站在祭台上向上苍献祭一样。眼前无数残破的尸体让他丧失了最后一丝理智,他转头盯着人群中央那个唯一幸存的喜雨村的孩子,用一种看着死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那个在绝望中哭喊的孩子,跟眼下的他极为相似。

      这是两个同样被上苍抛弃的人。

      朱先生看到癫狂的父亲眼中的杀意,急切说道:“少主,属下失言!我等自知少主从未做过任何愧对天地人伦之事。此地发生的事,太过巧合。少主!此事需从长计议。”

      朱先生显然始终相信父亲,他相信这个自己追随至今的这个人,绝对不可能做出屠村这样的事,此刻,他几乎是用无条件的相信来安抚父亲的狂躁。

      但是,结果好像适得其反。

      或许,眼前的父亲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找。

      或者,别人的信任,让他更加认为此刻的自己不可原谅!
      他辜负了成德,也辜负了喜雨村的所有人!

      洛篁印象中父亲从来都是坦坦荡荡的,是他做的便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他也绝不任人栽赃,这也是父亲曾经教过自己的。

      正因如此,眼下父亲的默认才令她如此绝望。

      此时,父亲已经拔出背后的羽箭,搭上弓弦,对准了那个明明一直在嚎哭,如今却默默与他对视的孩子。孩子的眼中,那仇恨和恐惧交织的目光,令他更加狂躁。

      或许,如今这世上唯有一死才能解决这个困境,不是他死,便是这孩子死。

      或者,他杀死这个孩子,然后自己便赔上这条命!由此便可两清!他们不欠他的,他也不欠他们的。

      反正这个婴孩已经孤苦无依,已经被屠尽了族人,已经是天地间的弃儿,活在世上只有仇恨,对他来说,没有比仇恨更有意义的事!

      而自己,活在世上除了悔恨,亦不会有别的意义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们的少主搭箭在手,要杀了唯一活着的喜雨村的孩子,在场的所有人,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不知道这是他激愤之下的决定!
      但是朱先生知道!他绝对不能让父亲杀了这个孩子,如此便没有挽回的余地!
      但是他还未来得及反应,羽箭已经射出!

      洛篁来不及多想便挡在那孩子面前。

      羽箭划破夜空湿重的空气,径直穿过了洛篁的身体,洛篁惊慌失措,她早已忘记了从刚才开始,自己如入无人之境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在此本就变成了一个幻象,换句话说,她在此时此地,已经不能做任何事,来改变局面。

      她回头看时,羽箭却只是射入那孩子背后的一棵树上,尾羽仍在颤动不已。而原本坐在婆婆身边的孩子不知何时身前多了一个小小的女孩。

      女孩脸上,一道血痕绽开,血珠渗出来,是刚才箭尾扫过,留下的伤口,女孩看着年纪极小,比那婆婆的孙儿还要小,脸上是与年纪极不相符的一派严肃表情。

      恰在此时,洛篁感觉自己的身体如同被一个巨大的漩涡拉扯着裹挟着,意识在飞速远离她刚才所在的地面。她像飞在空中越飞越高一样,看着地面的人群,父亲,那两个小孩子,但是她什么也听不到,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逐渐意识也模糊了。

      她想要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她想要帮他们,帮父亲,那个男孩。她觉得事情总有更好的结果,总不会比再有人死去更差了。

      正恍惚眩晕之间,仿佛身体突然回到了大地上。

      清风拂面,洛篁睁开眼睛,面前是风致。

      刚才的一切应该都是梦吧?

      洛篁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盯着风致,缓缓问道:“刚才的一切,是什么意思。”

      风致道:“只是告诉你十几年前的那件事,”停了一下,他接着说道:“阿篁,我不想让你难过,如果你不想知道这些,我可以让你忘掉。不过我知道你并不是一个愿意被谎言蒙蔽的人。我告诉你的只是事实。你,是不是看到了那个小姑娘。”
      那个最后出现的小姑娘,挡在小男孩身前的那个小姑娘,她看到了,那个小小的人,做了她想做而做不了的事。

      “阿篁,那个小姑娘,就是你,而那个男孩,是洛丞。”风致轻轻的说,“你保护了他,你做到了。”

      我?洛丞?洛篁心里翻腾起来,如果她和洛丞是当年那两个小孩,那么父亲和村里的所有人,是不是就算是灭族的仇人?

      风致握住她的手,她忽然问道:“那么,你又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她没有问出:你想得到什么?

      洛篁并不是一个天真到毫无心机的女孩子,父亲从小教给她的那些,让她足以发现事情的奇怪之处。

      风致,这个莫名出现的人,要她救人,又将她带入一个十五年前的事件中,又告诉她父亲和村里的叔叔伯伯们都是杀人的屠夫,而自己和哥哥,是当年那场屠杀的幸存者。

      这里面的疑点并不少,刚才风致让她看到的,真的是事实吗?如果是,父亲为什么最终没有杀死自己和哥哥,却将他们留下来,像对待亲生儿女一样抚养长大。村里的所有人,又为什么留在了这个山村?

      风致却只是笑了笑,道:“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去问你的那个父亲,或者除了洛丞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阿篁,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告诉你,喜雨村的所有人都会感激你。”

      洛篁拼命摇了摇头,她想起父亲和那些叔叔伯伯曾经抱头痛哭的样子,她想起村里除了她和哥哥,从来都没有别的小孩,也没有老人。这一切,只让她觉得越来越可怕。

      她自己也是喜雨村的遗孤吗?

      那个死去的老婆婆坐在她面前的样子浮现在脑海里,那个她怀中的小男孩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那个孩子是哥哥洛丞?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些曾是她的亲人,他们都死在那场灾难里,可是制造灾难的人,却都变成了她如今的亲人。该怎么办?

      风致告诉她这些,却说没有什么目的,可他刚刚让她救人。她可以相信他吗?

      告诉她这些的风致,难道不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该多好。”洛篁双手捂住脸,蹲在了地上,如果以前的他们没有死该多好。

      “阿篁,如果他们可以复活,你愿意帮他们吗?帮助你的亲人。”风致伸手,却没有落到洛篁的肩膀上。

      洛篁猛然抬头,复活?他们可以复活吗?人死可以复生?在洛篁的人生经历中,从没有人没有任何一本书告诉她,人死可以复生。

      纵然这是个人们相信有神鬼存在的世界。

      “你是说真的吗?”洛篁看着风致,“如何帮?”

      “真的,你是他们的亲人,你可以帮他们,你可以救他们。”风致认真地低头对着洛篁说道,“只要,你把手上的那个东西交给我。”风致指了指洛篁的右手,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是什么?”洛篁不明所以。

      “一串银色的链子,很好看的银色的链子,它曾经沾了那些人的血,一直戴在你的身上,如今你长大了,你有能力可以帮他们了。”风致伸出两只手,却没有落到洛篁的右手处,似乎有所忌惮。

      “阿篁,你帮我解下这个,就可以让他们重新活过来。”风致的声音有些暗哑,似乎因为压抑不住的内心的激动。

      “可是,我不知道,我看不到。”洛篁有些着急,她不知道是自己有问题,还是风致有问题,明明她看不到任何东西,可是风致却像盯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看着她的右手,他的目光让洛篁有些不寒而栗。

      “我,我要回家,我要问过父亲这件事究竟是怎样的。”洛篁起身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但是她的手被风致拉住了。

      “你是不是不想救他们,你是不是想逃走?”风致抬头看着她,目光忽然浑浊,就像那个曾经抱着孙儿招待洛篁吃饼子的老婆婆眼神一般。

      “阿篁,”他继续说,手上的力气更甚,洛篁觉得那双手如同铁铸的一般,低头看时,那手却是一双干瘪苍老的手,恰如刚刚那个老婆婆的手!

      洛篁抬头,眼前的风致已然变成了那老婆婆,她睁大眼睛,布满皱纹的脸对着洛篁,浑浊的眼珠射出锐利的光,她开口说道:“你刚刚不是要帮我们吗?你不是本来也想要帮我们逃走吗?那时候你不是愿意为了我们拼命吗?你原本就打算救我们,你原本也打算要死,现在为什么不可以?”

      洛篁有些慌了,眼前的一切太过于匪夷所思,她拼命想挣脱那干瘪的手,却忽然觉得浑身无力。

      她的确想要帮他们,她也曾经想要拼死一搏,哪怕救下一个人也好。
      但是这算什么,是请求?还是胁迫?

      “阿篁,”背后一个声音响起,是洛丞!
      洛篁回头,看到洛丞站在几步之外,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到了此地,但是看他的表情,似乎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哥,这一切是真的吗?”洛篁开口问道,她需要一个确认。

      “阿篁,是真的,我们的亲人,全部都被杀了,被,被那些人。”洛丞低下头去。

      “那他们为什么不杀了我们,他们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好?你应该知道,那绝对不是父亲下的命令,绝对不是!”洛篁大声喊着。

      洛丞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洛篁继续问道。

      “他们是雍国的士兵,是侵略者。”洛丞缓缓抬头。

      “是谁告诉你的?你相信了吗?你问过,问过,那个人吗?”那个人,是他们曾经的父亲,也或许,是他们的灭族仇人,在洛丞面前,她有些叫不出口了。
      她不知道洛丞何时得知的消息,如今想来,洛丞一切的叛逆似乎都有缘由,如果他很早便知道,那他又是如何在矛盾和折磨中度过这么多年的时日。
      洛丞刚刚是不想让她见到风致,因为知道这件事的洛篁,恐怕永远也逃不开这个噩梦。

      但是洛篁头脑尚清楚,她应该做的,是了解真正的事实。哪怕洛丞已经承认,哪怕风致让她亲身见证了那件事!

      因为这涉及到她至亲的所有人,她的父亲,她的哥哥,她认识的所有人,她生活的一切。
      如果不是弄清楚所有事实,她绝对不可能接受。

      但是洛丞摇了摇头。

      洛篁气急,说道:“我们一起回去,哪怕不问,也要查清楚,好不好?我知道你记得,可是你当时太小,我也太小。”

      洛丞的眼中满是痛苦,他低下头,还未作答,突然脸上“啪”的一声,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笨蛋!懦夫!认贼做父的废物!”洛篁身边的那个“风致”忽然发出尖利的叫声,一根长长的手臂从他的肩膀处伸出,洛丞脸上那一巴掌便是他打的。

      洛篁回头,看到的是一个不能称之为人的怪物,白色的衣衫已经被鼓鼓囊囊的黑色躯体撑得变形,那躯体上还渗出一层黑红的液体,发出尸体的恶臭味,原本脸的位置,已经布满了无数血红的眼睛,那只拉着她的手上,一片片腐烂的皮肤掉下来,露出森森白骨,湿漉漉的液体顺着皮肤的缝隙渗出,她的手已经被染成血红一片。

      “阿篁!”洛丞惊慌的叫起来,上前想要拉开那只攥住她的手。然而那手却纹丝不动,那脸上无数的眼睛盯着他们,突然从眼睛下方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声大笑!

      “废物!今天我必须留下她!你是怀右的血脉,帮我留下她!帮我!”那已经变成怪物的风致,尖声对着洛丞说道。
      “婆婆!住手,阿篁不也是我们怀右的人吗?”洛丞竟然喊那个怪物婆婆!

      洛篁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阿丞在身边拼命想要掰开那手,却似乎徒劳无功,她觉得湿漉漉的皮肉渐渐缠上了她的胳膊,她看到洛丞的手也被裹了进去。

      天空一片黑暗,她想叫一声“父亲”,却没有叫出来,心里一阵迷茫,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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