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露中》长安听剑

2、老去衣衿尘土在

　　封漠长叹一声道，“这也是我的罪过。”
　　江湖上素有“塞外梅花长安剑，北流沧海南流云”的说法，“塞外梅花”说的便是封漠了，不想他出身塞外，又半生习武，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六年，再现身崏江之上时，说话竟也文绉绉起来了，笛子姑娘与那弟子立等了他半响，只见他低下头思索着慢慢道，“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笛子姑娘在心里默算了算，六年前，她与兄长的确在外游历，她虽说记不起为人所伤之事来，却隐约记得像是在浮玉山下停留过一段时间，果然封漠继续道，“那时姑娘你随令兄游历浮玉山，令兄年纪小我许多，却在江湖上以‘塞外梅花长安剑’与我齐名，我气不过，追上浮玉山要与令兄一决高下。”
　　笛子姑娘道：“但我哥哥没同意。”
　　封漠道：“正是，姑娘记得？”
　　笛子姑娘一笑，心说六年前那时候我哥哪有心思和人比试，口内却道，“我哥哥…嗯…一向不太在意江湖上的说法。”
　　封漠脸上闪过一抹悔色，“我那时候若有令兄如此胸襟，之后也不会…那时他一口回绝，我误以为他心存蔑视，哪里肯放人，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卫姑娘你因上山劳累闹了起来，一定要拉着他下山，我心想若是伤了你，令兄定然不肯与我罢休。”
　　他摇头苦笑，“我那时候以为令兄定会死在我剑下，他若不在了，你一个小女孩在江湖上哪里还活得下去，加上我求战之心几近走火入魔，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也不曾留力，趁他逗哄你时从背后一掌，将你生生击昏了过去。”
　　笛子姑娘低低啊了一声，那年在浮玉山下她只记得因水土不服发了高热，原来还有这段缘故被她忘得一干二净，虽然知道三人如今都无事，但仍是忍不住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令兄见你被我所伤，震怒之下拔剑，那一剑恐怕有十分功力，我自恃梅花剑不见古人来者，不想令兄英雄之怒，可动山川，与我过手十一招，一掌将我拍下落崖，之后想来是挂心你伤势，没有追下山崖，我落到半山树上，竟捡回一条性命。”
　　笛子姑娘心道封漠销声匿迹这几年怕不是泡在茶楼歌馆天天听说书，“英雄之怒可动山川”这话像是从哪个讲帝王传奇的话本子里扣下来的，实在让她听得有些尴尬，没地方接话。
　　好在封漠也不要她接话，他像是太多年没有和人说过话，一定要一口气全说个痛快，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自视清高又是个武痴，没什么朋友敢收容重伤的我，只有一个人，多年前我救过他一命，他那时是个将军，我想着令兄再恨我也会给朝廷的人留个颜面，就投了他那里去。”
　　笛子姑娘又忍不住问道，“将军？可是游骑将军江海吗？”
　　她这样三番四次地打岔，封漠倒也毫不在意，点了点头道，“怎么令兄果然查到自海身上了吗？”
　　自海想来是江海的字了，卫千城像是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听封漠说下去，“我在自海处住了大半年，这半年里自海一直劝我不要再意气用事，但我始终听不下去，还是日日习武，我想梅花剑怎么可能会败在一个少年人手里，梅花剑是一定要天下第一的。”
　　笛子姑娘终于忍不住，再次打断他道，“封先生你恐怕不知道，我与我哥还没离开浮玉的时候，江将军是赶上门来替你道过歉的。”
　　封漠一愣，道，“什么？”
　　“我也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江将军前来赔罪，甘愿受我哥一剑了却此事，但他拿出一面令牌，说朝廷将有战事，他身为将军，自要上阵杀敌，否则便是不忠，但救命之恩不报，便是不义，他不敢做不忠不义之人，恳请我哥留他一命，等战事过去他再来领死，我被他一席话震住，直到今日仍历历在目，可惜…”
　　封漠长叹一声，“他如此待我，我却害了他一家整整数口。”
　　笛子姑娘与那弟子齐齐惊呼道，“什么。”
　　“姑娘勿怪，不干令兄的事。”封漠忙道，“那是四年前，如今的南朝叛乱，自海也要领兵，但他挂心自己一家老小，托我把她家人送到北边安全些的地方去，我答应了。但走到半途，有人送信与我，说他能破令兄的剑法，我当即…当即转了方向，想着讨教剑法花不了多少时间。不想到了信上说的地点，碰见的却是南朝的官兵。”
　　他闭上眼睛，“等我杀出敌阵感到自海家中时，他家中人已尽数被南朝狗贼抓去要逼降他，只剩下他姐姐带小侄子回了趟婆家躲了过去，我连忙去找她姐姐，却打听到，打听到自海全家跳江自尽了。
　　我找到她姐姐时，正好传来消息，自海战死了。
　　我们躲在一家客栈，那天晚上她抱着孩子坐在窗边，看南朝狗贼冲进自海家□□掠，东西满街乱扔，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她的东西，她就一会看看自己家，一会看看孩子，就那么看着，一个字都没有怪我。”
　　他说到此处，心中大恸，呆呆地说不下去，这些年他漂泊江湖，回想起挚友劝告他的种种道理，只是不懂，又再没有人同他情真意切地说过，只能埋头往书堆里找，此时便想起看过的一首小词，低声一字一句吟了出来：
　　“高楼自管弦，江湖多风雨。檀板金樽一击节，英雄血三十年流不尽。
　　悲歌可以泣，满江夜笛声。百年唯有此情苦，恨不能随大江东流去。”
　　山下风翻暗浪，大片大片的松林起伏如海，月光摇曳不定，将封漠的影子拉入松林暗处，游骑将军江海战死寒江上，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我愧对自海实在太多。”封漠低声道。
　　“那你怎么还舍不得赔他一命。”有人低声喝道。
　　三人抬头望去，有人点落树梢，白衣在月色中隐然有光。
　　“就如自海当年所说，请临公子救他姐姐一命，等她平安，我自来领死。”封漠坦然道，撩开衣袍，跪了下去。
　　笛子姑娘犹豫片刻，轻跃上树梢，刚想开口远处传来鸟鸣，她微微一怔，“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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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词是作者以前的摸鱼，平仄押韵都不对，不要在意.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