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水街》长落洲

41、番外 杂草1

　　黄凡纲的意识飘飘忽忽，似乎回到了长乐村。
　　他想起，那是在祝辛散魂的十年后，他回了长乐村。彼时，被天雷劈过的焦黑土地已经长满了二尺长的青草。长乐村没落了，人的踪迹几近没有，疯长着的是花草与走兽。
　　祝辛离开的那片土地上，竟然生出了许多白花，像天然的祭奠。
　　黄褚蹲在那里，将白花一点点拔去。他不需要祭奠，祝辛说过，他会回来的。祝辛散魂后，黄褚都没再踏回这里一步，他找遍山山水水，遍寻不到祝辛的痕迹，十年过去，待心情平复，他才敢回长乐来看一眼。
　　黄褚擒了一壶酒，跃上一株大树，望着远处，那里有长乐的山，长乐的水，还有埋藏在岁月里的年少时光。他低声自语：“祝辛……你去哪了呢？不是说过的要回来的吗？什么时候啊，还要我等多久啊？”
　　酒不醉人人自醉，千杯不倒的黄褚，在祝辛走后把自己喝成一杯倒。他用灵力控制自己的思绪，让酒意漫上来，然后将酒壶里的黄汤悉数灌进肚子，趴在树杈上睡了个天昏地暗，碧落黄泉。
　　在梦里浮沉的仙君是被一群孩子的声音吵醒的。
　　一群毛孩子以多欺少的正围着一个孩子，他长得又黑又瘦，毛孩子面前，他只能算是小小孩。小小孩挣扎许久，但毕竟人单势孤，被毛孩子们围了起来。
　　小小孩被困之地离黄褚栖身的大树不远，因而毛孩子们的对话全都清清楚楚的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为首的像是个富人家的少爷，他推着小小孩：“你跑啊！你再继续跑啊！少爷我从古荡镇追到了这里，你挺能跑啊。”
　　他啪地一声甩在小小孩的头上。这清脆的掌震醒了还在浮沉黄褚的大部分的醉意，黄褚撑起头，看着他们聚众嬉闹。
　　小小孩脸都被抽了过去，却要紧了牙，没有吭声。
　　黄褚心想，这孩子倒像他小时候，倔得很。
　　得了少爷的授意，其他几个孩子也都开始上手教训他，有人还揪着他的耳朵，将他骗掉的脸又揪了回去，对准他们的小头头。
　　之前打过他的富少爷又开口了，“之前不是跟你说过，看见我们绕道走吗，怎么记不住呢？”说完一伸手要抢夺他手里的东西，“手里拿的啥呀，给我看看！”
　　小小孩灵敏的闪身，把东西紧紧扣在怀里。
　　一旁的几个毛孩子也都伸手去强，可小小孩死死攥着就是不肯撒手。几个毛孩子见抢夺不过，一脚上去，将他踹翻在地：“不给是不，还敢抵抗，来人啊，给我揍他。”
　　一伙人七手八脚的对小小孩一顿猛踹。
　　树上的黄褚看不下去了，他许久没管过闲事了，这十年他到处在找人，都快忘了他还有项扶助弱小的本事。他稍一用力，将酒壶捏碎，撵起碎片，照准那几个孩子的膝盖，扔了过去。
　　毛孩子们应声而倒，“扑通扑通”在小小孩面前跪了个齐整。
　　黄褚从树上飘落到小小孩面前：“都起来吧，又不逢年过节的，给叔叔磕头，可没赏赐！”
　　毛孩子们很是震惊，刚刚是这个醉鬼出的手？
　　小小孩也是一愣，这么个野草丛生的地方，还会有人？
　　他们哎呦着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膝盖，互相使了个眼色，向黄褚围攻过来，“一个醉鬼，有什么好怕的。”
　　他一个降妖除魔的仙君，对付几个毛孩子，简直易如反掌，不多时，黄褚把他们全挂在了树上。为首的那个还被黄褚扒了裤子。他满脸通红，不知是因为充血，还是害臊羞的，他梗着脖子喊到：“你们一伙的？”
　　黄褚此刻醉意上涨，站都站不直，他抱臂斜靠在树上：“不是一伙的就不能教训你了吗？”……扰我睡觉，扒你裤子都是轻的。
　　那个毛孩子他指着黑瘦冲黄褚道：“他偷了我家店里的东西，我是可是王掌柜家的，不是一伙的你就快滚。等我爹来了，有你好看。”
　　多年不出手的仙君，一出手就伸错了手？黄褚二两黄汤在肚，一耸肩，管他呢。他掂着手里的碎瓷片，“这事我就管了，怕是你爹还没来，现在的你就要倒霉了。”
　　几个少年很会辨别形势，一想着蔓草丛生的地方，几位爹爹找过来，确实得一番功夫。他们火速求饶：“这位叔叔，放了我们吧，我们几个也是一时玩笑。我们下次不敢了。”
　　黄褚也没想怎么他们，见他们认错，手一挥，便将他们全都放了下来。
　　几个毛孩子得罪不起黄褚，但心有不甘，临走前却指着那小小孩放下狠话：“别让我们再看到你，不然有你好看。”
　　黄褚笑笑，“这几个小东西。”他来管这份闲事，纯粹是因为他们几个毛孩子扰了自己的雅觉，他没想着后续，这会看人都散了，他就还想回到树上再来一觉。黄褚怕极了黑瘦小小孩缠着自己，所以他迅速地跃回了树上。回头看时才发现，被他救过的小小孩，先他一步走了，走之前，甚至都没有看他。
　　这个小东西，心还挺硬。
　　黄褚待到日暮西沉才从树下来，自己管闲事把酒壶碎了，他琢磨着去买个新的。离长乐最近的便是古荡镇了，黄褚慢悠悠踱进古荡镇的一家酒肆，挑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几坛的白酒，从晚上喝到了天亮，终于在天光破晓时，睡了过去。
　　却又被临街的吵闹声叫醒。
　　酒肆临着的街面很繁华，一早便有许多铺子开了张，吆喝起生意。这嘈杂的声音里除了铺面摊位的叫卖声，还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急切声音，是一个中年胖子扯着嗓子在喊什么。
　　黄褚从桌子上爬起，向下望去，只能看到一个圆圆的脑袋，后面跟着一个中年汉子，那汉子抄着一条毛巾，边甩边喊，“给我拦住他！这个崽子偷我包子！”
　　黄褚钝钝地想，“这个圆圆的脑袋看起来有些眼熟……”再看他小小的身体，又黑又瘦灰不溜秋地，啊！想起来了，这不是昨天那个被欺负的小小孩吗
　　已经有人响应胖子的呼唤，当街捉起了那个孩子，那孩子却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让人捉不着，他几个闪烁，跳出包围圈，跑进巷子消失不见了。
　　那个包子铺老板追人不到，抹了一头的汗，骂骂咧咧地回来：“死崽子，下次被我捉到，我弄死你。”
　　黄褚暗叹了一声聪明，他仗着自己身形的优势，在人多的地方左突右冲，躲过追击。他想了想又有些皱眉，这孩子又偷又抢的，这是干嘛啊！
　　黄褚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结了账出门，这条街太吵，他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睡觉。他挑着声音小的街面半眯着眼睛走，等再醒过神来时，已经远离了繁华的大街，走进不知哪里的小巷里了。这会安静极了，越往里面越是逼仄，待他拐过了一个弯，在前面发现了人影，那个逃脱掉的小小孩！
　　可他跑过了胖子，却没跑过毛孩子，他又被昨天的那伙半大孩子围在中间，他局促的手里还捧着热腾腾的包子。“也对，只有孩子才知道孩子去哪。”
　　三个毛孩子虚张声势地指着小小孩：“不仅偷我家的东西，你还偷人家的包子，真是不要脸！”一旁的孩子附和道：“昨天没打疼你，今天我们要好好教训教训你，帮你改掉这个毛病！”刚想教训他，黄褚却在此时误闯了进来，毛孩子们盯着黄褚，眼神里满是警惕。
　　黄褚无奈叹了口气，昨天他帮了这个孩子，可是今天，你偷包子就是你的不对了。他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晃晃悠悠地从几个人面前穿过，寻他的安静去了。
　　几个毛孩子见他没有出手，才大起胆子跳了起来，“给我揍他！”
　　黄褚的安静没找到，黄褚踢了一脚旁边堆起来的杂物，这条路竟然是死的，走不通。难怪那个小小孩都跑赢了包子铺老板，却没有跑赢几个毛孩子。
　　黄褚折返回来时，小小孩正蜷在地上挨打。他将自己蜷成一只虾米，双手双脚护住的不是自己的腹部，而是临时揣在衣服里的包子。
　　黄褚站在包围圈外，朝着他们咳嗽一声。
　　毛孩子们停了手脚，看着黄褚问道：“你不是走了吗，你回来干嘛？”
　　黄褚指了指街边出口，“你们挡着我的路了。”
　　几个孩子有些愣神。
　　黄褚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再不让开，我就把你们吊在外面的大街上。”
　　这一威胁十分管用，大概是对黄褚扒人家裤子的行为还心有余悸，几人迅速停手，乖乖站到一旁,等着他过去，那个小孩果断抓住这个机会，趁着这个间隙爬了起来，撞过黄褚，向外跑去。
　　几个毛孩子不干了，说好不管闲事的呢，几人刷地一下朝黄褚围了起来！
　　那孩子却在此刻做出一个黄褚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匆忙之中，竟然抱上了黄褚的大腿，那意思是，“救救我！”
　　行叭！先救人再教育，不然留下他一个小小的，还不得被那些孩子吃了。
　　黄褚抓过孩子的衣领，将他拎起来放到一边，然后随意一站，“怎么，想当初遛鸟吗，正好，今天人多……”
　　听了这话，有个孩子提醒了一句：“老大……”
　　黄褚摆好揍人的架势，指着为首的孩子：“过来！”
　　堪于黄褚臭流氓似的威胁，那孩子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带着一众小弟，跑了。
　　小小孩从地上爬起来，先是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包子，确认完后了才朝着黄褚看了一眼，表示感谢，也跑了。
　　“这么好这口吃的吗？”黄褚看着这个小小孩瘦小的背影，感叹道，有点意思。
　　近些年，除了喝酒，没有什么能让黄褚提起兴趣的事了，而这个小孩子提起了他的一点兴趣，于是，黄褚做了个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动作，他迈动脚步，居然偷偷跟在了那个黑瘦小孩的身后！小小孩在巷子里七转八绕，他也跟着转来转去，最后小小孩竟然走进了一个破旧竹屋。黄褚把自己隐在门外，看着小小孩走了进去。
　　黑暗的竹屋里，横陈着一张破旧的老木床，床脚都织起了蜘蛛网，一幅破败飘摇。飘摇的老木床上躺着一位婆婆，她花白的头发，满身的褶皱，皮肤上布满褐色的半点，一副油尽灯枯的景象。黄褚一眼便知道，这人不成了。
　　那孩子将包子递过去，小声道：“婆婆，这是热包子，您快吃一口。”真是这两天黄褚听这孩子讲的第一句话，声音柔柔弱弱的。
　　那婆婆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才将目光放到那孩子身上，“……你回来啦。”
　　这孩子将包子凑到婆婆嘴边，“婆婆，你吃。”
　　婆婆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却连包子皮，也没有咬下来。
　　那个孩子搓了搓手，将包子皮撕的碎碎的，喂进婆婆嘴里，婆婆抿了抿嘴，只含了两下便道：“婆婆尝过了……好吃……极了……你吃……。”
　　小小孩隐忍了多时的泪水这才流了下来，他将哽咽咽进肚子里，“婆婆，你吃，我吃过的。”
　　门外的黄褚，突然就想起了带他们长大的阿花婆婆。婆婆也是什么都舍不得吃，她总是坐在饭桌边，眯着眼睛，看他们三个狼吐虎咽，是婆婆节衣缩食才将他们养大。想到此处，黄褚抬腿就进了屋。
　　他蹲坐在床前，手中暗自施力，一道灵力围绕在老大大周身，目的就是让老太太好受些，他将婆婆扶起来，让她半坐在床上：“婆婆，你吃吧，这小子在我铺子里吃过的。”
　　小小孩猛然回头看向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人，看他没有恶意，才把心放下来，这人竟然还帮着自己圆了个谎，他轻轻附和点头，对婆婆嗯了一声。
　　昨天孩子在王掌柜家偷了值钱的东西，是为了给婆婆请大夫。好不容易把大夫请进了屋子，大夫却看了眼人，摇着头离开了。孩子追上去，拉着大夫的衣服：“大夫看看婆婆吧，婆婆站不起来了？”
　　大夫摸了摸他。“不成了不成了。婆婆想吃啥就给婆婆吃些啥，让婆婆开心的走吧。”
　　几岁的孩子突然就懂了，婆婆好像不能再陪她多久了，他回到屋子里，跪倒床头将婆婆摇醒：“婆婆，婆婆，你想吃什么啊？”
　　婆婆望着虚空出，慢喘一口气道：“多年前吃了一口大街上的肉包子……记得清楚……很想……再吃上一口。”
　　这是婆婆临了的心愿了，他一定得完成。
　　所以第二天一早，包子铺刚开张他就去了，他抓了两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就往回跑……后面就是黄褚都知道的事了。
　　婆婆抿了几口，确是咽不下去了。
　　黄褚拍拍他的头，“可以了，去给婆婆烧些热水来吧。”
　　小小孩摸了眼泪，没了被围困时的顶撞姿态，很顺从的起来烧水去了。
　　婆婆抬起布满老斑的干枯的手，拉住黄褚：“这位先生……我知你是好人……这孩子是我从长乐捡回来的……先生您有空照看他一下吧，他很乖的……”
　　长乐捡回来的小子那不就是叶盈盈的孩子吗，黄褚的心里忽悠一下，那小崽子居然能活？十年了，叶盈盈的孩子确该这么大了，再想他的眉眼，果然很像叶盈盈。
　　婆婆拉着黄褚的手突然放下来，她低低叫了声：“……祝未。”听到动静的孩子马上跑到床前，婆婆喘着气，才将三个字说出口，得细细辨别，才知道她说的是“好好的。”
　　大概是临终有了托付，她才放下心来，撒手人寰。
　　小小孩哭眼泪刷地流下来，哭的撕心裂肺的。
　　黄褚闭了闭眼，以往都是他直接将妖物等我斩杀，亲历凡人故去，他还是第一次。
　　那孩子哭了许久，直到后面声音都跟着劈叉了，黄褚才拉了他一把，把声音放柔，尽量让人听起来不那么生硬的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说完他又想了想，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节哀是什么意思，可他不说节哀，又该怎么安慰他呢，冷面的仙君，重来也就没有安慰过什么人。
　　那孩子安静了许多，人还打着哭嗝，却不哭了，他擦掉大滴的眼泪，抬起头问黄褚：“黄仙君，能帮我个忙吗？”
　　黄仙君？黄褚有些震惊，他没想到能让这么个小东西认出来：“什么事？”
　　“……帮我把婆婆埋在长乐吧。”
　　“为什么要把婆婆埋在长乐？”
　　“婆婆是在那里捡的我，往后逢年过节，我想在那里吊唁婆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