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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燕子来时新社 ...

  •   连续两天的春雨后,整座长安城都是湿漉漉的。不过好在天公作美,春分这日,太阳出来了。日光撒在长安城每家每户的屋顶上,烘干了瓦舍缝隙里的雨水。郊外到处都是踏青的人,女孩子们着新制的春衫聘聘婷婷的走着。随风飘荡的柳枝下,女郎们或是玉手执扇嫣然一笑,或是目光流转悄悄的看着溪边流觞曲水的郎君们。田野边的燕子啄起一块膏泥便往城里飞去,停在一座瑞兽上好奇的往院子里张望。

      院里的梨花早就开了,一阵风吹过,花瓣零星的落在树下的女郎身上。少女身着浅蓝色流云广袖,俨然是一副外出踏青的打扮。可是她现在在桌前不安分的坐着,不时拿起桌前的糕点浅尝一口,不时出神的望向头顶上的梨花。

      “你可别动了,再动我就要把你画丑了。”

      一声细语从另一树梨花下传来,案上摆着一副正在勾勒的画卷,原来这是在给那位女郎作画。

      “卿姐姐,这画要何时才能作好啊?”

      少女一手撑颌望着面前的女子。日光从枝头的缝隙撒下,女子秀丽的脸上映着斑驳的树影。

      “这还得好一会儿呢,你说过要陪着我给我作画,可不许耍赖。”

      被唤作卿姐姐的女子抬眼朝少女浅笑,接着又轻轻的摇了摇头。只见这少女微微嘟囔着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荀乐的目光在王云卿的身上梭巡着,接着停留在她那微隆的小腹上。再过几个月,她就要有小侄儿或者小侄女了吧。荀乐的目光不由得又朝王云卿身上看去,只见她的凝霜皓腕执一把好笔,在画卷上细细勾勒着,不时凝神皱眉,秀丽的脸庞又不时浮现出一抹浅笑。她的卿姐姐,乃是琅琊王氏家的嫡女,自十五岁起就名冠长安城。她的书法便是那一字一方圆,一笔一江山。也不知道她的心中是藏着多少丘壑。
      只是王云卿与荀乐相识的时候便已经嫁为人妇,夫家正是那弘农杨氏嫡孙杨文康。世人都道,这对姻缘乃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只是荀乐暗自在心里觉得可惜,卿姐姐十八九岁就已为人母,此后花在后宅的时间肯定得更多了,若是卿姐姐将更多时间花在著书立作上,必能将“王夫人”的名头弄得更加响亮。可虽说晋国风气更加开放,但历史遗留下来的世俗的眼光对女子的束缚到底还是存在的。万幸的是,她的师兄杨文康偏是那不流于世俗的人,赌书泼墨,互相评比字画更是这对小夫妻的日常。

      荀乐暗自在心里想着:“若是定要寻一门姻缘,那名男子一定要是自己喜欢的,而且要支持自己喜欢的事情的人。”

      在荀乐还在出神的时候,院中的回廊上闪过一到青色的身影。待荀乐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走到了院中,和煦的日光撒下,显得他的眉目间更加的舒朗。来人并未竖冠,只用一根木簪将头发别在脑后。只见他微微一笑,朗朗间,仿若能融入日月光辉。

      “悠然师妹,你可是又来向你卿姐姐分享你的大理寺破案见闻录的”

      杨文康远远的朝荀乐调笑道

      “是啊,我一来卿姐姐可开心了,回回有故事可以听。也叫我未出世的侄儿,好好领略一下她姑母的风采。”荀乐默默地朝杨文康翻了一个白眼。
      “得,就你还风采。”
      “悠然是找你下棋来着。只不过你不在,我闲着无聊,硬是拉着她来画一副画像。正好画完,你们赶紧过来看看。”王云卿的声音依旧那么清丽和煦,叫荀乐心里的火气也下了三分。

      “卿卿的画作可真是好,若是上了颜色,拿出去叫城里的那些小子们看去了,荀府的门槛只怕被说媒的人给踏破了。”杨文康说完这话又顿了顿。

      “只不过若是画圣来作,必将悠然画为九天玄女,让那些纨绔子弟不敢亵渎。”

      这画圣正是世人给杨文康所冠的名号。好家伙,这正是在不着痕迹地夸自己呢!

      “行行行,我画画的技艺比不得你,你来了正好,我也困了,我就回去休息了,你们俩下棋吧,我失陪了。”说罢,王云卿便捂嘴打了个哈欠,裹了披风便朝屋里走去。
      荀乐还在因为杨文康刚刚自卖自夸的话给头疼的按了按太阳穴,就又被杨文康招呼到一旁的案几开始摆起了棋阵。
      “说罢,有什么难事儿,为兄帮你指点一二。”修长的手指捻起一颗棋子便下了下去。只不过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对方有所应答。

      “不说今天只怕是荀夫人又给你拉到郊外踏青相看,你不肯去才跑到我这来的吧”

      “师兄今日下朝似乎格外早了些。”荀乐不答反问。
      “原本,御史台中有人弹劾李将军护卫边防不周,至使突厥军队突袭我朔城边防,有人想要他辞去边防护军之职,但朝中有人反对。一来二去这件事迟迟没有定夺下来,正好我两个月都忙的未曾休沐,趁今日忙完手头事宜,就散值回家,不然我非猝死在吏部不可。

      杨文康又嘲讽道:“我这次还得感谢他们不肯定夺,平常我最厌烦御史台那群老家伙了,就会参人本子。如果以后能够加官,千万不能进御史台,怕是脑子会得病。”

      “话说,前几天,陈王是不是回京了啊?”荀乐扭扭捏捏的问道。杨文康听到后嘴角轻翘,似乎是早就知道荀乐所为何事,他这一连串动作被荀乐看在眼里,叫她不由得胸中结郁。

      “是啊,惊蛰那天就回来了。御史台也拿护卫陈王不周的原因来牵制住李将军。”

      “这是怎么回事?”

      “听闻,陈王率领一队人马在朔城巡查边防时遭到了突厥人的突袭,身负重伤。而李将军的援军的援军到来时,陈王所率五百人军队到最后只剩五人,而那五人中的三人因伤势过重而亡。陈王伤的太重,听闻是秘密回京疗养的,其余的,我也不甚清楚。”杨文康说完后又抬头看了眼荀乐。

      “自从三年前,陛下有意赐婚你与陈王,你不是一直排斥他吗,怎么的,他不在京的这几年你反而对他生出感情来了。”

      “哪里有,我这不正是因为他回京了,怕陛下重提这件事情才问你的嘛,你别总是瞎想。”

      “说句心里话,我还不希望他回京呢。”

      “你不想让陛下给你赐婚”

      “那是自然,我才不愿意和自己不了解的人过一辈子。”

      “好啊,不愧是我师妹。”杨文康向荀乐投去欣赏的目光,那原本只有两层的眼皮今天已经变成了几十道褶子,看的出来他是真的很累了,等会儿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陈王自回京后就一直待在府里,谢绝了一众拜访,许是得好好的养病了。”说话间,杨文康看荀乐又下一子,不由得嗤笑一番。

      “你的棋艺怎的退步的这样厉害,再有两子,你就要满盘皆输了。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啊,这棋局我总是破不了,看来我得找老师讨教一番了。”荀乐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棋局,不由得在心里咒骂了一声,看来今天自己的心思实在是没办法安定下来。自从昨天晚上知道陈王回京的消息后,自己的心里就一直乱糟糟的。自己所担心的,不过是害怕陛下真的赐婚给自己和陈王。听师兄说起陈王的伤势,想必陛下应该不会那么快赐婚给自己。父亲一向不希望自己与皇室中人接触,想必也是想到这个,才会那么着急的让母亲把自己拉出去相看。可这一来二去,自己的婚事终究不是自己做主的,着实烦人。
      二人又聊了会儿天后,荀乐便向杨文康告了辞。
      刚出杨府,天忽然暗了下来,只见天边有烟云聚拢之势,怕是等会儿有场大雨,春天的天气一贯善变,刚刚还天朗气清,这会儿就已经开始转阴了。

      到了太尉府,荀乐便将马交给了门房,带着母亲新酿的绿蚁酒朝庭院中走去。卫钰是当朝太尉,之前担任兵部尚书,在朝任职死十余年,鞠躬尽瘁。不过身体终究熬不过岁月,就在年前,卫钰因患心力衰竭之症而在朝堂上晕倒,之后,明帝便恩准卫钰在家修养。但卫钰可熬不住,在家修养的这几个月还是在中书和卫府里跑来跑去,他总说自己还有好些事情未了,舍不得休息。卫钰的身体这半年来也好似一月不如一月,因为病情,他的体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他的身体却反而因为病情而发福起来,太医说这是浮肿,这样下去,就该走不动路了。

      荀乐到了庭院后果然看见卫钰躺在那把竹榻上看着小孙儿在旁边拿着落下的玉兰花逗弄着一旁的猫儿,周围没有一名奴仆。

      “老师,新到的绿蚁酒。”荀乐拿起酒壶向着卫钰摇晃着。

      “你来啦,快找个地方坐。”卫钰招呼着

      荀乐走下,就把往放置在桌上的酒杯中倒上了绿蚁酒,一瞬间酒香四溢,叫卫钰也直接从榻上直起了身子。忽然,在一旁玩耍的猫儿突然跳上了桌子,差点把未盖上的酒壶弄倒在地,吓得荀乐一阵惊呼,卫钰也因为急忙护住酒壶而急得咳了起来。荀乐又只好转过身给卫钰顺气,一边招呼着闻声而来的侍女将猫儿和小孙而带走。
      待卫钰缓过气来后,他的脸已经咳成了猪肝色,好在喝了几口水后,就缓过来气来。

      “看来你娘酿酒的技艺又精湛了,我家的老猫都被这香气给勾的跳上了桌。”

      “这酒确实不错,不过您可得克制点喝,太医可交代了您的身体不宜饮酒过多。”
      “话说,咱们师徒还是因酒结缘的呢。”卫钰捻起酒杯笑看荀乐道。
      荀乐一愣,便想起了自己和老师初次见面的时候。那时,荀甫之带着年不过十岁的荀乐来太尉府,后来不知怎么的,荀乐就把老父亲给跟丢了,一个人跑到了卫府花园。小小年纪的,看到石桌上的酒杯,就偷偷的喝了一口,没成想被卫钰抓个正着,那时卫钰当即大喊:“哎呦!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荀乐被吓到了,不小心碰倒了酒壶,这也就有了荀乐每次来看卫钰时都要带一壶酒的约定。荀乐暗自在心里诽谤道:“这可是被讹大了。”
      荀乐偷偷睨了眼卫钰,突然发现了石桌上还摆着本《庄子》,许是刚才卫钰正读着,只见半册卷着的书页被风吹的撩撩作响,原本卫钰读到的地方许是早就不见了,眼下荀乐看到的正是那篇《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老师怎的突然读起了《庄子》”荀乐拿起了书,随意向卫钰问到
      “唔,兴之所至。”卫钰端起酒杯,小心翼翼地抿了几口。
      “那老师可有什么见解,顺便教导教导学生。”荀乐一双杏眼,贼兮兮的瞧着卫钰,倒叫他不禁失笑
      “哈哈,我一个三十年在宦海沉浮之人,许是体会不到庄子所说的,不以外物为依靠,方能成为大圣境界。”
      荀乐愕然,又好似晓得了卫钰话中的意思,便也就抿嘴笑了下,又道:“在学生看来,老师依旧是那随性洒脱之人。如您这般潇洒之人尚且体会不到庄子所述的圣人境界,那学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呢。”
      卫钰被荀乐给逗笑了,用手指在空中虚点了点荀乐的头。
      “不过我倒是突然好奇,这水里游的鲲是如何变成在天上飞的鹏呢?”卫钰问道
      “唔,许是得仙人仙法所助,又或者人家本来就是仙人呢。”
      “是啊,也许他本来就是仙人,先是变成了鲲,又成为了鹏。”卫钰点了点头,继而又道:“只不过这鹏,再化为鲲入海,许是难了哦。”
      荀乐还想等着卫钰再说些什么,可是等了半天也没再开口。忽而,她见卫钰拔下了头上的玉簪
      叮……一声清脆的声响渐渐传开,是卫钰停杯击箸。一阵风吹来,吹的玉兰花簌簌作响,几篇花瓣落在了石桌上。
      叮……又一声似从天边传来,耳畔边已是一阵清明。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卫钰和声而起,苍老的声音伴着风声在整个院子里飘荡。
      歌毕,卫钰眼中的神情有恢复到之前的清澈。
      荀乐又与卫钰说起了自己今日在杨文康那出吃亏的棋局,两人复盘之后又下了好些会儿,直到天色渐晚,荀乐才准备告别离去。
      荀乐沿着太尉府的长廊走着,忽然见到了一只关在鸟笼里的鹦鹉,那只鹦鹉五颜六色的,甚是好看。不知怎么的,荀乐想起了那只由鲲化为的鹏,那只鹏会不会也被人捉起来困在什么地方。不对,那只鹏大的很,没有东西可以困住他的。
      荀乐想着想着,又忽然想到了老师,他的年纪大了,致仕的心思也越加明显。不过,隐退之后在家饴弄子孙的生活才算的真的安想晚年,他朝堂上的风浪,他也许再也不想折腾了吧。
      荀乐转头回望,她的视线穿过层层花木,想要寻找那片半躺在竹榻上的身影,却好似什么也没看到,连片衣角也被花木给遮挡着了。
      明天再来看看老师吧。荀乐这么想着,抬脚向府外走去。

      荀乐还不想回去,怕母亲拉着自己再说道一通,就绕着东市附近走了一圈。
      只是这天公不作美,还没走到一半,天边就已经有大片黑云聚拢,瞬间,远处的山头就已经与天练成了一片,压境之势似乎是要摧毁整座长安城,在那道经圣典里这简直就是哪位仙人在渡劫。阵风气,卷起地上的飞沙走石,银线般的雨便落了下来,天地间只化作了灰蒙蒙的一片。
      荀乐急急忙忙的找了一出屋檐避雨,只是这屋檐并不是很大,身上的一屋被打湿了一大片,额前的碎发也被打湿了贴在脸上,只是她并没有在意,她还要招呼着她的马儿点翠,叫它也挤在这屋檐底下。

      待雨将停未停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地上的水洼还可以见到雨落下时形成的涟漪。荀乐冷的直发抖,探出头去,看看可以走了没有。忽然,她看到前面的坊门里露出了块白色的衣袂,未等荀乐完全反应过来,那抹白就已经完全走出了小巷。

      玉面郎君,长身玉立。明月流光,浮云卷霭,周身空气,瞬间化作清明。

      那位玉面郎君看到了荀乐似乎停顿了下来,随即抬起脚步,跨过坑坑洼洼的泥路向荀乐走来。他头上的束发的藕黄色发带夹着几丝黑发飘在他的脸前。
      荀乐盯着他看着,没成想,这位白衣郎君竟是朝自己走来的待他走到荀乐面前时,荀乐却不争气的打了个喷嚏。荀乐抬起头时便看到那名郎君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煞是好看。
      只见他朝荀乐略行一礼,道:“在下杨思义,见小娘子在此地躲雨,不知可有需要帮助的地方。”
      温和有礼,礼质自然,看着就叫人觉着舒服。荀乐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疼的厉害,完了,这下该生病了。

      “娘子擦擦吧,不然该病了。”郎君说着,向荀乐递过来一张手帕。荀乐低头看向他递过来的手帕,白白净净的,上面未绣一丝纹案。荀乐踌躇着,并未接过来,毕竟这手帕乃是私密之物,用别人的手帕怕是不好意思的。那位白衣郎君好似也意识到这一点,低头淡淡的笑了笑便默默地把手帕收了回去。

      在荀乐还在出神当然时候,她的面前又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将一只伞柄递到了荀乐面前。

      “拿着吧,我就快到了,估计娘子家离这还远。”荀乐家住永兴坊,此时她还在修政坊门处躲雨,离得确实远了些。长安城东富西贵,瞧着荀乐的样子,也能推断出她不是家住修政坊的人。

      “郎君这是要去哪里?”荀乐看着眼前的人,看他通身气度,大概也是哪位世家的公子,不应该是来这的地方的。

      “我准备去善堂,那里的人还在等着呢。小娘子拿着伞吧。说着就将伞塞进了荀乐的手里,转身欲走,荀乐居然这时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拿着一袋子,里面装的大概是米。
      “郎君可告诉我姓名,家住哪里,我也好把伞还回去。”
      荀乐向他喊道
      “举手之劳,娘子不必挂怀”,随后,他便朝巷子深处走去,再也没说什么。
      荀乐在屋檐下又待了一会儿,暗自把刚才那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心里回想了一遍。
      “这人怎么什么都是淡淡的”
      “他到底是谁?怎么以前不曾见过他。”
      荀乐又朝巷子深处看去,那里早已没有那人的身影,只有天上来的细雨,在低空中划过几道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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