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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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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清楚我现在在哪里,推测应是没有离开关东地区。我现在住的地方是一座很传统的日式住宅,高出地面十数米的木制地板,飞出来的木檐上悬挂着垂有樱花粉纸条的风铃。屋内的陈设也很简单,矮桌蒲团,草席地毯,还有纸糊的拉门。整个的色调就是那种原木色,很清浅但也很明亮,并不会给人冷清的感觉。我最喜欢的是画室里靠着地板的雪见窗,只拉开下面的一小格,便能看见雪落在中庭里。有的时候即便是不下雪,也能在室内营造出下雪天的光线。
我来的时候没有带任何东西,只捧了和丸井一起去画室时买的画材。绘画,对以前的我来说是兴趣,对现在的我来说是职业,所以实际上我并没有很多会在闲暇时拿起画笔的心思。他单分出来给我做画室的房间反倒成了我看书的地方,因为雪见窗。说来也很奇怪,我明是讨厌雪的,更厌恶雪天的寒冷,可我偏能在这儿去静下心来对书籍走马观花。
我问他这是否为他所设计,他嘻笑着发问我,幸村你想住进我设计的房子里吗?我没回他,心想这有什么区别。
比吕士的婚礼是在去年的春天举办的。神奈川的樱花一定开的特别好看,就像是绯色的绸缎,余下的染料会去沾湿新娘的唇瓣。听他说,比吕士的妻子是同为杏林世家的大小姐,为人坚韧且温和。从小相识,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心意相通,喜结连理便是天作之合。他一口气跟我冒出了很多的形容词,然后他仰躺在地,细条的光束刚好划过他下颚上的痣。
“我们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却门不当户不对….”
他砸了一下舌,并没有说完这句话。
我们都没有去参加比吕士的婚礼,他连我的那一份一同邮寄过去算作他们的新婚贺礼。我有的时候也会很可惜,他的婚礼本该是我们当初那一批人聚首的最好时机。我们会出格一点,在婚礼的前几天为比吕士开一场单身派对,因为怕叨扰他们的家人们,便下踏到附近的酒店,然后宿醉在一张榻榻米上。
不过可惜归可惜,这并不会消减我不想出门的欲望。我自冬天来到这里,看着中庭生出绯云、檐下风铃作响、枯黄的叶子飘落、雪满又融,最后回到再遇时只有旭阳的夏日。
这一年里,我们交谈的越来越少。不算是无话可说,却也没什么可说。他起初还能保持着周周回来打卡,后来是半个月,再后来一个月也见不到他。不过不像以往他总是会带着一些伤回来见我,在这座房子里我所见到的他每一秒都是干干净净的,顶多眉眼间带着在外奔波许久的疲倦,像是一个家庭里出了趟长差辛苦劳累的丈夫。接着他会抱住我,让我靠卧着他,他的下颚会顶在我的头顶。他一言不发,沉默着,却让人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我们自然也会上床,有的时候是我主动,有的时候是他牵着我的手,还有的时候我们彼此吻着吻着便擦枪走火,也分不清是谁先忍不住了。
我如同他渴求我一样渴求着他。我喜欢和他□□,我们的身体紧密相连,灵魂在高潮的炽热里熔铸在一起。这时,我浑身的血液都会滚烫起来,它暖了我的手脚,得以让我以温暖去烫慰虚无。
我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变故出现在夏日的某一天,热浪使外边的空气都在发生着扭曲。而檐上那染了绯云的纸条尾像是融化了的山楂味雪糕,酸得人眼角泣泪,又甜腻到仿佛有许多朵簇成一束的楔堵在喉咙里。
一年有余未见的真田顶着满头大汗,古板的衬衣贴在皮肉上。他喘着气,看向我的视线里包含着太多我解读不了的情绪。他明是有些急躁,这种情绪在他的身上真的很少见,但他还是努力的使自己静下来,平缓的语调中带着难以察觉的小心翼翼。
“幸村,我们走吧。”
我抓着他的手臂站起来,踏出院门的一瞬间,无法抑制的恐惧以血管为绳索攀爬到我的全身。我应是在一起往前走着的,但我已几乎感知不到□□的存在。
咔嚓——
我仿佛听见了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我向下看去,金丝扭成的银杏叶片夹杂在一堆珠子中掉落进经年的夏日里。
我随真田一起上了车子的后座,前座坐着两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驾驶位的青年叫了一声头儿,得到真田颔首的示意下启动了车子。坐在副驾驶的是一位娃娃脸的男生,那种穿上校服立刻可以进教室听课的那种。他带着点紧张和好奇,从背椅后探出个脑袋。
“您要不要喝点水?”
我看着他,而后把睫毛垂了下去。最后还是真田训了他一嘴,娃娃脸讪讪的回过了头。此后的一路上,他只是偶尔的通过前车镜看着坐在车后座的我。
起初我以为我会去警署,但实际上真田带我来到了一个很….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很安静,看起来就好像会令人放松的地方。两个年轻人留在了车里,真田带着我穿过种植着黄瓜和西红柿的田地,又绕过开满月季的花坛,最后穿过长长的木廊道,走进并不高的楼房里。一路上,我们并没有遇见多少人。而遇见的人都在做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没有注意到属于外来客的我们。我因他们的不热情,感到安心。
在我踏进楼里时,尚未来得及打量里面的布置,便被人拥了个满怀。成长为男人的他,身上还带着自从学生时代起就有的软绵绵的小赘肉。我的鼻尖绣着他颈间散发着的蛋糕烘培的香气,耳畔是他极力掩饰的泣音。我半晌才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我来的地方是位于东京郊区附近的一家疗养院,在里面生活着的除了医生护工,便是一些有心理疾病的人。这里说是治病的地方,倒不如说是喧闹的社会里的一片桃花源,专门安放那些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灵魂。
我的邻居是一位脾气不太好的老人,和一个不爱说话的小孩儿。我在这里的大部分时间,一半跟老人家下地种田,一半教那个小孩子画简笔画。我没做过农活,所以会经常被老人骂。然后我便顶着手上的泡,去小孩那里以拿手活寻找安慰。这时,老人便会带着在水里冰过的蔬果,和一根针过来给我挑手指。我疼得直皱眉头,他便骂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娇气?
丸井和真田时常会过来,前者通常会带着自己烘培的糕点陪我坐一下午,后者则会让新面孔留下,匆匆的见过我之后便带着旧面孔离开。反反复复,我都懒得数有几个来回。
说实话,这段时间我真的很少会想起我和仁王的那段时光,仿佛所有的记忆都随着那片银杏叶融化在夏日里的中庭。
我会定期的进入一个充满阳光的房间,跟坐拥在一团暖光中,被那位难得开口的小孩子吐槽怕不是带着圣光下凡的天使聊天。天使是这里的心理医生,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据说年轻的时候在中国生活过几年,回来便捧着泡着枸杞的保温杯。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人,让人生不出一点戒心。
跟他聊天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你想跟他说话就跟他说话,说什么都行。不想,那便躺在藤椅上,懒懒散散睡个一下午。往往我醒来的时候,跟着一起睡的老人家还在打着鼾。
直到我离开这里之前我都没有跟他讲也许我应该去说出来的经历,不过我把我亲手种成的蔬果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换到另一个环境,其中没有与过往切身相关的人存在时,我往往是平和的。不是那时足不出户,只有书、他、和性的那种平和,而是几乎能以上帝视角去看待我这段过往的平和。我想以冷静来形容,也许更为恰当吧。
我确实会很少想起那段时光,而那很少通常会发生在我躺在藤椅上轻轻晃动的时候。我回忆起了那被我束之高阁、口袋里粘有糖块的旧衣物;想起他指尖渗出的殷弘鲜血,而另一种手勾着银杏叶手链;还有明明被我放在料理台下柜子里想着冬日漫长还能再用却再也没用的那口锅….还有在画室内间,我与真田的谈话。
“对不起,我希望你能继续留在仁王身边。”
“你应该能察觉到仁王现在做的事情不正当,具体的事情我没有办法细说,只能简单跟你说。仁王所在的家族世代都在进行着非法活动,到了仁王这一代,主家式微,分家的人便起了取而代之的念头。仁王高中时的出国留学,便是回去接手了家主的位置。但主家已经式微,他又太过年轻,即便这几天稳当了不少,实际上还是他们还是分崩离析。
其中最为强大的一支,他们的领头人按辈分来算,应该是仁王的堂哥。”
真田的面上涌上一股厌恶,甚至是愤怒之色。
“主家之人好歹还能守着所谓的道上的规矩,这个人却是以破坏和杀戮为乐,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仁王。他的父母和姐姐都是惨死于这个人之手。”
我明白了真田的意思,让我留在仁王身边大概率是因为那个人注意到了我。只是我并不认为,仁王出现在我的面前,不会做出相应的处理。实际上,有的时候我也在想,那个夏日里见到站在教学楼下的仁王会不会只是个偶然?而后来的一切,不过是将偶然的重逢扭成了必然的延续。
兴是我眼中的疑惑太过明显,真田犹豫了片刻,又对我说道。
“你还记得你们画室里有一位姓花守的学生吗?”
我的脑海中迅速闪过他消瘦的身影,还有他手心里那块递向我的奶糖。
真田有些不敢看我,他将他的视线错开。
“我们在监控的那段时间,发现那个人的人跟这个学生有过接触。”
一切都理清了。
我吐出一口气,突然间不知道说什么,我甚至有点想笑。我是该怜悯或者体谅他,还是该心疼无辜被卷入的我?或者去恨那个意外做了引子的学生?还是去笑这个站在我面前早就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却迟迟无所作为的警察?
“你是以什么身份让我继续仁王身边?警察?还是,朋友?”
真田看着我,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是以希望能让你安全的身份请求你。精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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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疗养院是半年之后的事情,我曾经以为警署的人会来找我谈话,或者我过去被他们谈话,但实际上在我身边只有不断换岗的便衣警务人员。顺道说一下,我还和当初那个跟真田一起送我来这里的、后来一直蹭我西红柿吃的娃娃脸成了说得上话的熟人。
我出院的那一天,丸井和一位圆脸的女性一起来接的我。那个姑娘是丸井的现任妻子,也曾是比我们小一届的同校学妹,为人很是活泼。丸井说副部长今天出外勤,调不了班,又凑近我身边悄悄跟我说,让我放心,她并不清楚我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丸井问我,打算做些什么,副部长说了,你要是想的话可以继续回立海大任教。我摇了摇头,说不想再做老师。但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幸村学长在考虑清楚之前不如在我们的店里当店长吧!”
“诶?店长?”
“对啊,跟着我们一起创业吧部长。”
前者是我的惊讶,后边是丸井紧随其后的跟风。丸井夫人先是损了一句丸井,开个蛋糕店算什么创业,而后在丸井哼哼唧唧说——那我开个连锁不就是了的背景音下,接着对我说。
“我们真的很需要像幸村前辈这样的门面!如果有幸村前辈往柜台后一站,每天的销量肯定会翻上一番!拜托拜托拜托….”
于是我变成了恐怕是世界上第一个由糕点师发工资的蛋糕店店长。
其实实际上没有我在,丸井家的蛋糕店的销量也会很好。丸井本身就长得很好,性格不差,嘴巴又甜,不然上学时代哪能交到那么多女朋友,而且分手之后,对方还能做朋友。再加上,丸井和他夫人的手艺都很好,选的店面又在学校附近,顾客自然络绎不绝。甚至有远地方的人,会专门坐车过来买。
我心下感激,却也知道不用宣之于口。整理完东西之后,便在学生放学时往店门口站一站,透透气。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曾经教过的学生大多都毕了业,能认出我曾经在这里任职的,往往是那些过来买面包的老师们,偶尔还会有一些拿着我打职网时的照片过来找我签名的学生。
我在这里的日子很平淡。经常性试吃丸井夫妇的新品使我在短短个几个月内重了十斤,不过每当我说我胖了的时候,丸井夫人总是会用一种很哀怨的眼神看着我;真田和那个娃娃脸会在节假的时候过来,于是娃娃脸由蹭我的西红柿吃成功进化成蹭丸井家的蛋糕吃;最近官升一级的柳在道路上落满银杏的时候裹着风衣过来,他复刻了一部DVD,内容是比吕士婚礼的全过程。我在丸井这里已经看过了一次。除了我,仁王,还有真田,当初网球部的大家都过去了。
“部长你和副部长送的结业礼物,赤也还留着呢。”
在我和丸井一起看DVD时,丸井对我说道。赤也永远是一个别扭的小孩,嘴上不说,但其实大家的心意都有好好的在珍藏。
其实我总觉得柳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但他没有问,在店里坐了许久,赶的最后一班车回的镰仓,说是下回再过来。
时间晃荡晃荡,又到了一年的夏日。暑期学生放假,丸井一家便计划着出游。我本意是想留下来继续开着店,被丸井夫人以人工费高于所赚得的利润为由给拒绝掉了。丸井那俩个已经跟我混得很熟很熟的孩子们也吵着要我跟他们一起玩去,我便只好答应。
“冲绳和北海道都去过了耶,不如我们这次去附近玩?”丸井夫人咬着笔说道,”川越怎么样?现在刚好是举办风铃节的时候。”
久未听见的名词毫无预兆地旋入我的耳蜗,我曾以为我的记忆早就随着那片银杏叶失落在夏日的中庭里,却不知它早就融于我的血肉,随着我度过一天里的分秒。我只能听见我胸腔里巨大的轰鸣声,以至于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丸井骤变的脸色。我复述了一遍——
“风铃节?”
“嗯,川越的风铃可是有名的好看,钟楼和冰川神社也值得逛逛。”
“幸村,我们去川越吧。”
那里没有四月的樱花,没有十一月的银杏,但是有夏日的风铃。
“文太,”我说,“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的下一句是什么?”
“我我,我拿手机搜一下。”
丸井看着手机,又抬头看我:“没有下一句了。”
我咀嚼着丸井回复我的话,我一直以为的半支俳句竟是他所吟诵的全部。
我知这世界,
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
然而。
然而是镜花水月空一场,还是满袖迎香香满怀?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抬眼对丸井夫妇说道。
“我们去川越吧。”
——end——
-我真实是写到现在。因为全文几乎是以幸村的视角去讲整个故事,所以有些地方我没有办法明说,也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读懂。我其实埋了暗示,有兴趣可以挖挖看。没有兴趣也没关系,不管写不写番外,我都会找个时间把这些暗示整理出来。
-番外的话,可能是以仁王的视角从中学一直捋到尾。大概。
-在开头结尾说的那句俳句,是日本江户时期排圣——小林一茶所写。他过得还挺惨的,有兴趣可以去了解一下。大概这句话表达的意思是,生活没有太多的美好,但我却依然相信花前月下天长地久。就是一种看透了生活,却依然愿意去热爱生活。
要去相信爱呀,这样才能活得更温暖一些。(结合知乎评论)
-最后感谢看到这里的你。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