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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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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这世界,
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
然而。”
他来我这里的次数不多,除开部分时间的上床□□,大多数时候他总是爱穿着黑灰竖条的棉料浴衣,单手支着脑袋侧卧在檐下的木板上。他看着檐上垂挂的风铃,细长的纸条尾染上了四月的绯云。他哼出半支俳句,余下的部分被他略去,藏匿于此刻他难得真实的面容之下。然后他总会翻过身来,对我说。
“幸村,我们去川越吧。”
我通常不会回答他,他也丝毫不在意。更多的时候,这段没头没尾的自言自语会以沉默收尾。然后他换回古板的黑色西装,以往会微微驼下来的脊梁便被衣服抻得笔直,这样的他,比我还要高上几厘米。他会过来亲吻我,像是恋人一样温柔浅倦、缠绵悱恻。从外边斜进来的阳光洒在他银色的发丝上,晕出很漂亮的光圈。并不刺目,却让我无法直视他近在咫尺的眉眼。我只好闭上眼睛,仰起下颚,接受这个时间稍长的吻。
当然,也有的时候,他会不厌其烦的对我说。我们去川越吧。他有把每句话都说成漫不经心的本事,再认真的话从他口中说出,都能变成一句玩笑。少年时,我信他每一句漫不经心都是真心实意。后来,我开始猜他哪真哪假。现在烦了,干脆便不作回应。
“幸村,我们去川越吧。”
“现在的川越没有樱花。”
我冷漠的堵住了他接下来的絮叨。
他带着那头银发仿佛要融化在夏日的旭阳里,阳光模糊了他的面孔,我不知道他被粗暴地打断后是作何反应,只听见他像是叹息一般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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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重逢的时节,是神奈川的盛夏。没有四月的樱花,没有十月的银杏,在只有旭阳的夏日里,他穿着白色无图案的短袖,铅灰色的工装短裤站在教学楼旁的银杏树下。他仰着头,微驮着背,不知在看什么。然后他发现了我,惊讶过后笑着说。
“好久不见,部长。”
的确是好久未见。
我虽然和立海大的大家一并升入了高中部,但因为当时已经签下了俱乐部,大大小小的比赛接连不断。就连出勤率也只是堪堪过线,与好友相聚似乎便变成了奢侈的事情。说来也许是没有缘分,高中三年,我从未与他同班过。若大的校园,连匆匆遇见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再后来,听跟他同班的柳说,他没有参加高考,而是在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前出国留学。除了跟他同班的柳,竟无一人得知这个消息。丸井后来跟我抱怨,说仁王那小子实在是不够意思。话里话外,也带着淡淡的伤感。
我们这帮国中时期的正选是有群的,彼此之间也互加了好友。他的头像是一条长长的无人的樱花道,看不出是哪里的。
他本身不是话多的人,自出国往后便再未在群里说过话。动态也固定在了国三那年,远征世界杯时的某个获胜的晚上,大家一起出去聚餐。店内的光是很暖的橙黄,在座大多未成年,自是不能喝酒。可能是由于灯光和食物升腾出的雾气的缘故,照片里的每个人都像是喝醉了一般。我当时在跟玄一郎交谈什么,具体的内容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倒是记得他坐在我的一侧,然后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大概是因为他一直以部长之名称呼我,冷不丁一喊我的名字,所以印象深刻,多年以后也恍如昨日。照片定格下的瞬间,刚好是我回头看向他。我们的眼中都含着笑,互相挨得很近,在灯光的柔和下,像是要接吻。
我后来因为伤病退了役,便回到神奈川,在立海大附属高中担任了美术教师一职。除开这份职业,我还在学校不远的临海处开了一家画室,专门教走美术生这条路去高考的少年人。
我虽然也惊讶于毫无预兆的重逢,但又觉得这种悄无声息的出现正是他的风格。总归,故友重逢,欣喜居多。
我跟他说,我下午在画室那边有一堂课,晚上请他吃饭。他说他无处可去,想看我讲课的模样。我觉得这话他说的奇怪,我讲课有什么好看的,但也带着他去了画室。他进了画室之后,吵闹的班级瞬间静了下来。我甚至听见了离我最近的一个女生,发出了轻轻的吸气声。他是属于那种乍一眼觉得长得有些坏的男性,好吧,如果你不了解他,实际上第二眼看上去也有些坏坏的感觉。坏坏的,带着些许的慵懒,这样的男人总是很招异性的喜欢。丸井说,仁王的书桌里总是会有吃的。
我笑着看他,他倒是坦荡,脸上还带着不看你们老师看我做什么的表情,然后拎着椅子自觉坐在教室的最后边。
我教了半节课,剩下的时间让他们自己练习。一时间,教室里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我一直觉得自己选的画室位置是极好的,靠海,海浪会带着海鸥的叫声让夏日的热风送进室内,然后顺道将米白色的窗帘吹起,偶尔会刮到我放在窗边细心养护的绿植。
以前我的学生们会自告奋勇帮我照顾,直到我发现了一枝本不该在这个时节枯黄的叶片。
“我放这里的绿植是为了让你们赏心悦目以减轻压力,这倒好,都快要给我养死了。”
我这边还在心疼着,他们却是没做悔改,反倒是一阵哄笑。
“有幸村老师一人,就足以赏心悦目了。”
花守是这帮孩子中唯一没笑的,他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万事不上心,好像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让我想起了国一时的仁王。我曾担任过美化委员的职位,经常会上天台去伺候花朵。俗话说,登高望远。即便目力有限,囊括的景色也比平地要多得多。于是,我总能看见那个银发的少年骑单车远去的身影,没有拉上的外套被风吹得向外鼓起来,仿佛下一秒便要乘风而去,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
“你不要着急,还有时间,慢慢练习。”
我把掉落在地的橡皮捡了起来,越过花守的肩膀,替他把多余的线条给蹭去。从我这个角度往下看去,很清楚的能看见少年人衣衫下突起的脊梁。好瘦。是不是也有点贫血。
“你们画画的,能一坐就是一天,动也不动,真是神奇。”
下课的时候已是夕阳垂落,昨晚下了一场雷雨,现在的云彩便格外的漂亮,像是姑娘眼角晕染开来的橙红色眼影。他就在这油彩之下,将脑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副快要累死的惨兮兮的模样。
我能感受到周围仍打算留下来练习的姑娘们的诡异眼神,我揪着他的衣后领把他拽了起来。半开玩笑地说。
“又贫血了?”
谁知他竟颇为乖巧地眯起眼睛,像只狡猾的狐狸。
“那你有糖吗?部长。”
我的口袋里还真有糖。少年时期是因为仁王贫血,不光是我,部里的大家每个人都会习惯性的随身带着糖果,以防某人的突然眩晕。我曾怀疑过他未曾好好吃过饭,也因此就此话题找他聊过好几次。只不过每次都被他打着哈哈含糊应下,是否就此改过也不得而知。直到有一次的早训,他扶在栏杆上缓解眩晕感的模样被我抓住后,我便开始了每日送早餐的爱心活动。当然,受益人只有他一个。
后来无人可送的糖果便被我遗忘在口袋深处,多年以后收拾旧衣物,才发现那过期的甜腻透过破了的包装袋紧紧的附着在口袋内衬的布料上。我鬼使神差的没有摘掉它,而是把它连同旧衣物一起再次束之高阁。
重新捡起这个习惯的契机,是在我执教之后。教过的学生中总会有一些不好好吃饭的,顶着一副不健康的面容,仿佛下一秒就会晕倒在地一般。不免会叫人有些担心。
“出去给你。”
我在他有些发愣的眼神中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带着他一前一后地离开教室。现在刚好是学生放学的时候,他们穿着相较与我们那时不知改了几版的校服三三两两结伴走着。我坐在他单车的后车座上,与学生们逆向而行。风吹起他衣服的一角,露出一小节苍白的带有疤痕的腰肢。偶尔会有认出我的学生大胆地朝我打招呼,他便会弄响车把手上的铃铛,然后让糖块去撞击牙齿。
我们去大学城里吃了文字烧,又喝了些酒,最后赶在身侧餐桌旁的姑娘们蠢蠢欲动之前迅速撤离。他骑着单车在前,路灯在黑夜中透过相叠的叶片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我盯着他在脑后被扎成小揪的银发,耳畔突然响起巨大的心跳声。然后酒精迅速在我的脸颊上蒸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