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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月,故事很多,无关你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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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平静的舒展眼皮,恍惚了几秒。
我掀开被角,赤足落在冰冷的地板,空荡荡的腰间瞬时凉意席卷。深色的空气中,我伸手下意识触着地面,捡起胡乱撕扯中散落的吊带裙,不疾不徐的滑过头顶,擦过肩胛,裙角颓丧的融入地板。
起身,拉开厚重的窗帘,夜幕下的城市车流穿行,日夜无休的流光溢彩惹得眼睛一时间有些不适应,不自觉的骤然紧缩,片刻又试探的睁开。
想去听夜半零点的钟声,在肃穆的钟摆敲响时,企图抓住些什么。
站在二十三楼,向下望去,一道厚重的窗帘割裂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黑色,无光,黯淡,颓丧,这,也曾是全部的我。
我假定自己是一个有理想的文艺青年,抱着沉痛不堪的回忆陷入无尽的缅怀,在逝去的光阴里寻寻觅觅,抓着蛛丝马迹妄自菲薄,以为是爱的证据,荒废半世的青春,以为只要足够努力,足够认真,终能得偿所愿。
却不知道,凡事都有偏巧的例外。
而在努力,认真这件事上,深情是最愚蠢的意外。
转身,双脚渐渐适应了清凉的地板,向卧室的门走去。
我将手轻扣在门阀上,缓慢的转动手柄,丝丝缕缕,微不可查的声响,没有惊动我爱的人。
他侧着身,深沉的夜幕下,只得大致看清消瘦的轮廓,倚靠站在阳台,颔首轻垂,指尖的火星忽明忽灭,靠近嘴边,随后是缭绕的浓烟。
我踏着步,从后背环抱住他,无声的夜里,我们沉默如哑言。
为了这一刻,我不知在多少日夜颠倒的晨昏煎熬。
他顿住手中的动作,无奈抹不去浓重的尼古龙气息,捻着吸至一半的烟,向身旁攒了数根烟头的烟盅压下,来回转动,直至火光沉入一片黑色的海。
他轻柔的抚着我的手,指尖在掌心摩挲,缓慢打着圈,挠的心头起起落落,却让人万分贪恋。
半晌,他偏过头,开口,“怎么醒了?不多睡会儿吗?”许是没有润喉的缘故,声音哑的有些不自然,沉沉的,是很少见的厚重。
我合上眼,手臂的力度紧了紧,贴上他的后背,把头深深埋进去,恨不得将整个身子融入其中。
“你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我答非所问,不敢睁开眼,眼圈里是忍了又忍的潮湿。
肖野微低下头,紧紧扣牢我的手,看不见神情,许久没有开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夏夜的风窜上后背,他的手却温润有力。
“那年夏天,我不知道怎么给你答复的那个晚上。”
那年夏天,你沉默着,把我丢在了原地。
我以为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在黑暗的尽头哭泣,孤立无援。
悲伤这件人类本能的事,在我的认知里,和肖野从来都没有关系。
唯一见他狼狈的一次,我也不敢轻易将他的情绪定义为悲伤。
那是刚高考完的夏初,我还住在学校旁边租的红砖瓦房,穿过窄窄的街道,几条平铺不整的水泥地,分裂出一栋栋年久失修的老旧房屋,矮矮的,却着实让人觉得心生踏实。
屋前搭建着一排毛坯房,每次赶急上学路过时,总会忍不住放慢脚步,看上了年纪的老人躬着佝偻的背,在杂乱狭小的空间里拾捣,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能看见他们手中多了台老式收音机,一把落灰的扫把,或者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自行车。
总让人恍惚间回到了很久以前,仰着头,坐在草坪,嘴里叼根狗尾巴草,看蓝天白云,行云流水,那个见山是山,看海是海的年纪。
他们转过头望着你,笑盈盈的面庞和蔼的让人不自觉对他们手中的古老玩意儿横生兴趣。可年少时的女孩,害羞,内敛,总是下意识的颔首,对上他们的微笑点点头,便顾自迈着小步伐跑开,想着未来的哪一天,可不要再这么笨拙了。
高考后只放假几天,不多时还要回学校准备毕业证和文档的后事,合租的女孩本来准备回家,在我懒懒地说觉得麻烦,自己不想回去的时候,她定了定神,放下了手中正在收拾的背包,呆滞的朝我点点头。于是,这几日的夜晚我们都一直窝在出租房里,抱着十指不沾阳春水,双脚无必要绝不下床的原则,享受完全脱离恶魔三年高中的生活。
她抱着手机看小说,我敲着电脑写稿子,睡在一张巨大的双人床上,空调发出低沉的声响,身上的热意在不自知中渐渐消散,屋外的树荫没有蝉鸣的聒噪,绿意盎然,生长的不急不燥,我们也在这样的空气中,互不相扰,一片安然自得。
时光流淌着,我们身处其中,却意外的平静。
乔亚宜顿顿神,微低下头,睫毛都和她的神情性格一样沉稳踏实,“你来电话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一寸一寸向下移,床铺的中间,我的手机屏幕,兀自的闪着,不过我习惯性的总是开静音。
我轻扫了一眼,是本地的陌生号码,放下笔记本电脑,指尖停顿片刻,滑过手机屏幕,说不上来,总觉得有种不安的情绪,分不清是疑虑,还是多心。
在平淡的生活里,一通陌生的来电都有可能划开平静的长刀。
我不喜欢突如其来的善意或恶意,这都是我承受不了的。
接过电话,我下意识的没有开口,对方那头的连线也是不约而同的契合,沉默着。
在我决定挂断电话的时候,一利熟悉的细声入耳,“喂!是沈付洋吗?喂?喂?”
“昂,是我。梁夕?”我小心的反问。
腾起身,打开卧室的门,转身,见乔亚宜没有受什么影响,再轻轻合上门扉,向客厅走去,燥人的热气逼得额际冒汗。
“对,是我!还说这不是你的电话呢,生怕打错了……”
“梁夕!重点!重点!这种废话回头你自个儿慢慢聊好吗?”电话那头又传来一道急躁的男声,有些熟悉,一时间却捕捉不到是谁的信息。
后来,一起吃饭,再聊起这事时,梁夕直翻着白眼,撇撇嘴,一脸大义凛然的说,“我当时根本都没想帮他,好吗!他配吗,从头到尾他都不配!”
梁夕模样生的很是俊俏,明眸皓齿,连生气时一板一眼都十分悦目,她说话直白,句句似刀子钝在心口,精准犀利,不留给人喘息的余地,却因生动的面庞,是年少时,男孩子心中堂亮的白月光。很多女孩却甚是反感她,这其中不乏碍于挂着脸面,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羡慕,嫉妒和望尘莫及,对此,我只是笑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情绪,但不是对她。
“得得得!你来说,我才不愿意她摊上这档子破事呢!什么人呐……”
“梁夕,你!”
“如果没什么事,我就挂了。”我望着黑色的天幕,眼皮有些乏,不想再听他们无畏的争论,敲了一天的字,只想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看会儿剧,就睡觉。
“等下,沈付洋,我是黎丰宇。”果然是熟悉的声音,只是在记忆的模子里有些飘远,渐渐沉浮罢了。
听到他的自我介绍后,我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很自然的想起另一个人的模样。
许是这夜的热气太浮躁了吧,逼得人有些想逃离。
“我知道,这么晚了,突然给你打这通电话很冒昧,但,但……肖野他喝醉了,希望你能过来一下,就劝一下他就好了,他现在谁的话都不听,拦都拦不住,你也知道,他……”
黎丰宇继续说着,夹杂着路边车流疾驰的声响,合着六月的晚风,我却没有了听的兴致。
“不好意思,我想你找错人了,他不会听我的……他不需要我。”我走至茶几边沿,抱起杯中的水,小呷一口,杯子是透明无修饰的玻璃杯,神色是说不出的淡然,不知其中藏了几分刻意的压抑。
“沈付洋!他需要!他现在只需要你!大家都退后一步,慢慢来好吗?”
“黎丰宇,我现在不方便……”
“梁夕说了,你没回家!我现在就把地址地位发给你,沈付洋,拜托……”
“沈付洋,千万别来!最好让肖野吐死在……”梁夕拉长了声调,却无意戳痛了什么最柔软的地方。
“梁夕,够了,你别添乱了好不好……”
“我添乱,要不是我给的手机号,你……”
我挂断了电话,顷刻,手机定位发来,显示在吉阳,点开,是一家酒店。
我丢下手机,转身进洗手间,微阖上眼,将凉水拍打在脸上,和镜中的自己四目相对,眼圈下是三年来一如既往,浑浊的黑眼圈,张着唇,嘴上起着死皮,皲裂开来,像精神病院死了的年轻女人,所有的压制,此刻终于绷不住了。
明知山有虎,却不知晓自己的答案。
坐在出租车里,摇下车窗,一阵风灌入,额际的刘海翻飞,或许该留起来了。
偏偏今夜无月,星星孤独的淡黄了几颗。
真是讽刺,刚上车时,看到司机师傅一副中年油腻,笑盈盈转过身,直冲我笑时还心生芥蒂,在报完吉阳酒店的地址后,车内一片沉寂,倏忽,他意味声长的说,自己的女儿年纪和我相仿,这个年纪的我们在外面一定学会自我保护,注意安全。
他说着,我听着,摘下耳机的一端,没有做声,嘴唇微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究竟该怎样表达,想像其他大方得体的女孩一样,同他人自在的交流,可惜从很小的时候,就深深意识到抓着自己不擅长的东西,只会弄巧成拙,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看着来往的车辆,声音夹杂着北方人粗重的气息,此刻,却在说起自己女儿时,藏不住的骄傲和喜爱,风也轻柔了些许。
想起自己的父亲,远在异地多年的他,拙于表达的他在说起我时,那同样温和的神情。
原来,他们都是这样的可爱。
手机传来一声轻响,将我游离的思绪轻轻扯回,是乔亚宜发来的微信:门没锁,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发个消息。
言简意赅,是她一贯的作风。
记得当初从住校转为走读时,是记忆中最难熬的日子,吃一颗糖都苦笑着说不出甜在哪里。时常在某个思绪停顿的间隙,眼泪一淌而下,没有预兆,抓不到源头,嘴里是说不出的哽咽。
肖野说,我这是矫情,是可怜的博人同情。
他认不清自己的怯懦,说风中的人都爱缩着脖子。
得知可以和乔亚宜一同合租时,正值冬日的末梢,高二上学期快结业了,我也拼了命的要搬出来,远离格格不入,口是心非,乌烟瘴气,背后搞小团体的八人宿舍,远离用自己认知的得体塑造的全新优秀人格,远离一切与生命本质相悖的生活,和那个困在自己设定枷锁里久久不肯脱身的自己。
搬家的那天,妈妈简单的和乔亚宜的母亲交涉了一下,便又急冲冲赶公交回家上班了。
其实,她本不必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请半天的假只为了来见我一面,安抚一下前一天在学校里没有吃午饭,打着电话,带着哭腔,说想马上搬寝的我。
可她还是这么做了,父亲家里的亲戚孩子过生,她从来不愿意耽误工作回去打个场面,可却在我这么任性,无理取闹,骄纵,耍小性子,没有必要的小事上,她总是不愿耽搁一点,她给自己买衣服时,总是来回掂量价格,心里默默衡量有没有必要,却总在每周多给我些零用钱,出门时总爱问我还需不需要什么,衣服鞋子大牌的买,赶周六的早课从城东到城西,大手笔的送我坐出租车,又一个人独自沿路返回,坐公交。
久而久之,我时常会觉得这样的爱太过沉重,我埋怨她,为什么不对自己好点,她傻傻的扬起脑袋,没有丝毫犹豫的说,“就是想给你多花点钱啊”。
多么质朴的话,在我这个普通的家庭,每每想起,心潮泛起一阵涟漪。
我有的不多,却都给你,如果我的期望太重,快乐,是你需要唯一坚持的。
父母说不出这样的话,可却实实在在是这样做的。
想来,我并不孤苦,所遇之人,也皆是良人。
搬到出租屋的那天,乔亚宜没有吃饭,也没有同我打招呼,却等在家门口等我搬行李,她的话很少,印象深刻的是在入住前,她提前列好了一张纸,关于入住细节,关于某些要注意的地方,顺便说明了一下入住环境并不是很好,老房子,夏天可能会有蟑螂,两间卧室,分别有一张双人床和一张单人床,单人床的那间没有空调,如果我不介意,可以和她睡双人床,如果介意,春秋气温好的时候我们轮流睡双人床,夏天有太阳能,冬天有热水器,只有一点,她特意用三个感叹号强调,只求简单,避免一切繁琐。
纸张上是清秀娟丽的字迹,浑然天成的连笔,自然,不刻意,像她本人。
其实我在看到房子的时候,想说,是乔亚宜对环境的要求太高了,这在她眼里残破不堪的房子却足以帮我抵挡无数的风潮海浪。
那年的冬天,下着雪,我躺在开着电热毯的双人床上,没有一天是受风的。
突然觉得,我真正讨厌的不是冬天,而是冷的时候永远捂不暖双脚的凉意。
有些人就是有这样奇怪的魔力,相处不多,兴趣不相仿,话不投机,可是和她待在一起只觉得舒服。
这是从前和别人相处少有的感觉,哪怕,站在你身侧的是你最信任的好朋友,在她不理解你的那一刻,你还是站在洪流中,觉得形只影单,四海潮生,千军万马,无力抵抗。
你想不明白,是众生皆苦,还是命运恶意的玩笑,偏偏在你的餐盘里放下一颗鲜艳欲滴,垂涎三尺的毒苹果。
其实,声色犬马落到最后,内心求的不过是一刻宁静和简单。
乔亚宜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
搬寝那天,阳光很足,脱掉厚重的羽绒服,身上也不觉凉意。收拾行李时,我在心里暗自呢喃,沈付洋,丢掉重重的壳,一定要找到自己。
找到自己这件事听起来很难,要心平气和的与从前的自己握手言和,击掌做结;要深谙自己的梦想或许不过是蜻蜓点水的一场黄粱美梦,也依旧不有所求的乐在其中,流连忘返;要真的不再自欺欺人的说起那个记忆的梗上停留多年的人。
但找到自己这件事本身却是很简单的,不过是某个有风的午后,发现蝉鸣声不像书里描绘的那样清爽干净,可听闻时却也不再感到烦心的聒噪,开始慢慢适应生活馈赠的一切奖赏,尽管有时不那么合我心意,却已然学会了与它和平共处。
痛苦的是找到其中一个契机的点,抓住它。这其中需要缘分加上时机,还有自己幡然醒悟的终身一跃。三者,不可或缺。
于是,找到自己这件事,变得无比艰难。
很久很久以后,读着轻舟已过万重山这句诗时,我会莞尔一笑,想起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阳,满楼红袖招。
依然感激那些哭到撕心裂肺的夜晚,让我深深明白于将来为敌,死死捍卫一个过去,是多么笨拙的自我感动。
我简单的回复声好,头靠着车窗,看着街景倒退,人流涌潮,反复问自己这一趟奔赴的究竟是星辰大海,还是万劫不复,是继续行驶,还是半途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