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令辰悄悄

1、第一章

　　巷子里传来喇叭的“嘟嘟”声，于远站在门槛上，探身往外望，一辆摩托车从眼前呼啸而过，转了个弯，在前面的门户停了下来。
　　那是一户四合院，四面房屋自成一体，建筑的墙壁就像围墙一般，将内外隔绝，只留了一扇红底鎏金宅门。
　　于远从自家门槛往外跳，身上厚重的衣服将他略微有些矮小的身子衬得溜圆，他羡慕得望着那家门户，心想：又叫外卖啊。
　　于远家在砯城这条安心街上已落户了几十年，他的父母送走了爷爷奶奶，又迎来了他，一家人日子过得平平淡淡。
　　从他有记忆开始，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能看见穿着统一logo服装的人骑着摩托车，给那户人家送外卖，雷打不动。
　　外卖员会将装满吃食的袋子放在门边，敲几下门后，骑着车离开。
　　过一会，那户人家的门就会被打开一个小缝，从里面伸出一只手，勾住袋子，往里扯。
　　这个时候，于远总能看见一只眼睛。
　　眼睛的主人察觉到视线，便回望过来，发现是于远，又掩下了眼睑。
　　直到门被关上，于远才会收回视线，一开始他还会害怕，可这么多年过去，他只剩下好奇了，那户人家里究竟住了谁？
　　“于远，吃饭了。”屋子里传来震天的吼声，于远看得太投入，以至于自家老妈喊了三遍，他都没听见，再不进去，自家老妈就会亲自出来“请”他。
　　说什么来什么，一个四十岁样子的妇人突然举着饭勺出来，一副随时要动手的架势，“听不见吗，耳朵生来干什么？”
　　于远一看，哪还有什么闲心管别人家的事，一脸狗腿子的样子，把自家老妈往屋里推，嘴里讨饶道：“妈，吃饭吃饭。”
　　拿了外卖，并没有马上离开的顾城，站在门后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才抬脚往里走。
　　穿过庭院，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稍纵即逝，还没进入初冬，深秋的寒风就已将冷意送达。
　　顾城穿着一件白色衬衣加黑色长裤，脚踩一双人字拖，揉了一把略显凌乱的头发。
　　其实他是想再晒会太阳的，天天闷在屋子里太无聊了，可阳光照在身上的灼热感让他更不舒服，只得放弃进了屋。
　　屋内的陈设很讲究，整体呈古典中式风，色彩深重，却以“留白”控制节奏，将木质、雕花、线条运用到极致，吊顶、落地灯、摆件都带着浓厚的中式韵味，暖色的灯光衬着棕红色的檀香木家具，满是柔和，客厅、书房和餐厅之间以木质隔断隔开，隔断上的雕刻精致又庄重。
　　餐桌上坐了一个男孩，七八岁的样子，模样清秀，大大的T恤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
　　顾城将外卖放在餐桌上，推到他的面前，“吃吧。”
　　却没有坐下来，而是走到书房，打开了电脑。
　　“你真的不吃嘛？”那个男孩摸索着解开袋子，将里面的盒子取了出来，揭开盖子后，挨个放在鼻翼下闻了一圈，“还挺香。”
　　还算满意今天的午饭，男孩在袋子里又翻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扯开包装、轻轻一掰，他左手扶着盒子，右手举着筷子戳了进去，半天夹出一块肉，塞进了嘴里。
　　如果仔细看，便会发现男孩的双眼虽然看向手里的盒子，却没有定焦。
　　“啰嗦。”
　　顾城头也没回，他从旁边的茶车上抬起水壶，微微倾斜，水便从壶嘴里流出，穿过茶叶和过滤网，落入到茶壶中。
　　顾城泡的是铁观音，茶水汤色橙黄、清明透亮，他将过滤网放在一边，给自己斟了一杯，举起茶盏，慢慢品尝。
　　茶盏见底，他才放下，将手放在鼠标上，不慌不忙得点击“查看评论”，屏幕上立马跳出几十条留言，都是对他昨晚更新小说的评论。
　　顾城滑动鼠标，不时敲击键盘。
　　只见他动作优雅，指尖快速起落，发出哒哒的声响，节奏分明，打出来的字却很是粗鄙。
　　“这浓浓的三块八风简直扑面而来，吹得我心神激荡。”——隔壁家的猫
　　顾城：“三十多岁的单身狗，也就只能在这里找找存在感了。”
　　“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来这看看，骂上两句，心里就舒爽了。”——绿帽子老王
　　顾城：“这不回收垃圾，请圆润得滚开。”
　　“多年未见过如此清丽脱俗的雷文了，恭喜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唯我独尊
　　顾城：“脑残是种病，得治。”
　　“矫揉造作的女主、中二弱智的男主，还有一堆白痴智障配角，你还能坚持写这么多字，我也是服气。”——公正的判官
　　顾城：“我看你该去倒一倒你的脑子，免得水太多烧坏主板。”
　　……
　　“又和喷子对战呢？”男孩正双手举着鸡爪啃，抽空问了一句，说完还嘬了嘬手指。
　　“我哪有那闲工夫，”顾城又给自己斟了一盏。“我只是在教育他们好好做人。”
　　骂人还要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男孩心里腹议到，嘴里却说着截然不同的话，“人家好歹也是你的上帝。”
　　顾城是某网的签约作家，平时的收入就靠读者买文和打赏，“顾客就是上帝”，这些人可不就是他的上帝。
　　“上帝如果听见这句话，可能早就改名了。”顾城微微一笑，点开了最后一条评论，其实不论差评还是好评，他都会一一回复，反正每天他都有大把的时间，闲着也是闲着。
　　眼见着茶水的颜色越来越浅，顾城一边取下茶壶上的过滤网，将泡过的茶叶倒在了垃圾桶里，一边漫不经心得问：“好吃吗？”
　　餐桌上正大快朵颐的夏之，毫无自觉，一个地劲点头，“好吃好吃。”这家店不知道用了什么卤汁，鸡脚软烂入味，汤汁浓厚顺滑，实在是这么多年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了。
　　“恩，那你好好珍惜这最后一顿。”
　　“恩恩，恩？”夏之连恩了两声，后知后觉，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是最后一顿？”
　　顾城身子往后一靠，绵软的椅背便凹陷下去一块，他将茶杯放在鼻下，铁观音的清香瞬间铺散开来，“只是觉得写作也开始有些无趣了。”说完，还打了一个哈欠。
　　写作，原也不是顾城的喜爱，只是在这漫漫长夜打发时间的一种手段，赚钱也不过是顺便的事。
　　夏之一听，脑内铃声大作，“别啊，”他将啃完的鸡爪一扔，从椅子上跳下来，精确得凑到了顾城跟前，完全看不出一点盲人该有的样子，沾着汤汁的手指还在衣服上蹭了蹭，“我错了，他们哪配当您的上帝，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要说顾城封笔，伤心的一定不是那群并不怎么忠诚的读者，而是夏之这个“盲人”，这几年，顾城写作的外快都变成了这丰盛的一日三餐，进了他的嘴，虽然知道顾城可能只是随口说说，但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顾城无视对方痛心疾首的样子，“哦，我怎么觉得你那么勉强？”
　　“没有，绝对没有，”夏之现在狗腿的样子简直像极了他的本体，“明明是这些人不懂欣赏，城哥的文，要深度有深度，要内涵有内涵，还出奇得贴近生活，寓教于乐，岂是他们这些凡人能懂的。”
　　“是吗？”被对方的样子逗笑了一下，顾城看着他眉心的眼睛，“舍得睁开眼了？”
　　这是刚才跳下餐桌时，夏之自己开的天眼，他平时懒，以自己是伤残人士作为借口，连取外卖这种小事也要顾城亲自动手，这么多年，顾城也纵着他。
　　“我来看看你怎么教育的这帮人，要是觉得不出气，我帮你骂他们。”夏之将视线移到屏幕上，入眼的就是“隔壁家的猫”的评论，他看了一眼顾城的回复，觉得有些奇怪，“城哥，你怎么知道ta三十几岁了，还是单身狗？”
　　顾城喝了一口茶，老神在在得解释道：“三块八风的杂志，三十几年前正流行，至于单身狗，”他示意夏之把手挪开，自己点击鼠标，打开了“隔壁家的猫”的主页，主页上显示了账号的主人每天发的动态，“这人每天都来我的作品下留言，自己还时不时发点伤春悲秋的动态，实在不像是有人要的。”
　　这话要是“隔壁家的猫”听见，实在是杀人诛心了。
　　“噢噢。”夏之觉得自家城哥简直英明神武，他又看了几条，终于在一堆恶评中找到了一条正面的评价，一字一句读了出来，“杰瑞：大大写的真好，并向你扔了一个深水炸弹。”
　　“城哥，快看快看啊，”他头也没回，有些兴奋地点击了回复，只见这条评论下已有作者回复的“谢谢”，但他仍觉得不够，输入了一句“兄弟，有前途啊”，点击了发送。
　　“叮”，忽然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响起了提示音，是腾腾新闻的推送。
　　顾城拿起手机，点开了外放，一个带着播音腔的声音响起：“今日早晨，平安里区派出所接到报案，称安一街垃圾回收站附近发生一起命案，一名女子被杀害抛尸，据悉被害者乃......，案件正在进一步侦破中。”
　　随着新闻的播放，夏之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侧耳倾听，新闻一播放完，他便迫不及待看向顾城，“城哥，这已经是第三起了吧？”
　　一个月以内，砯城平安里区发生了三起命案。
　　“怎么办？”
　　顾城自从刚才就没有开口说话，他按下了关机键，用平静得语气说道：“去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