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342、山崩（2）

　　“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弘毅抚着她的肩，叹道：“不要难过，你能为咏阳做的还有很多很多。你越强大，中晋越强大，夷狄人就越不敢小觑咏阳，她也就越安全。咏阳才十一岁，便是和亲也还要几年。去找天下最好的老师，中原女子会的她要会，夷狄女子会的，她也要会。等到我们再不能保护她的时候，钱财珠宝会丢失，身份地位会成拖累。唯独她学到的东西和知识会一辈子跟随着她，于危难中救她。”
　　仙珠泪如雨下，伏在他的肩头，哭得哽咽，声声泣问：“为什么是我的咏阳，为什么？”
　　“因为咏阳是你的女儿，她是公主！”
　　“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不做皇后，我不要做了……把我的女儿留下来吧，让她平平顺顺，无风无雨地长大。”
　　“父母为子女，总为长远计。但父母认为对的，难道就一定是对的吗？圣母皇太后性弱，从来都是以母后皇太后为尊，也要我以驰睿为尊，我偏不信，幼年时没少受圣母皇太后的责骂。其实换一种方式想，这对于咏阳，或许是一种解脱。你常说要离开京师，真真正正地走出这四方天，天高地阔地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而如今咏阳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也应了你最想要的自由。和亲之路注定不平，她的将来不可能平平顺顺，但只要心中有信念，就也会有一段壮阔的人生。”

　　“皇阿娘。”正在这时，咏阳搀扶着弥乐走了进来。“弥乐不听劝，硬要来见您。”
　　弥乐大病还未痊愈，向着宝座咚地跪了下去，哽道：“请……皇上、皇后削去我的世子爵位。臣自请去往西域边关。哪里的与夷狄人接壤，臣去哪里驻守。哪里的夷狄人最多，臣就去哪里戎边。臣愿一辈子戎守边关。”
　　“弥乐，你这是干什么？”仙珠奔下宝座，忙把他搀扶起来，“你是潞王世子，是将来亲王，不用——”
　　“不——”弥乐咬牙，“我不是潞王世子，乐山才是。”说着，抬起头来，“姑姑，我该和晓瑾一样唤你为姑姑吧。”
　　仙珠轻道：“你都知道了。”
　　怎能不知道？
　　宫里的流言纷纷扰扰，弥乐就是再傻，也听到一二。
　　咏阳道：“弥乐，他们都是造谣，是无事生非。你别往心里去，你怎么不会是潞王的儿子呢。”
　　弥乐摇头，“你们别骗我。我开始也觉得是谣言，但后来想一想，如果我真是父亲的孩儿，父亲怎么会任由我一个人在潞南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如果他真是我的父亲，又怎么会在我写了那么多信后，从来不给我回一封。他为什么那么不喜欢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又为什么那么恨他。为什么我从来都不喜欢读书写字，为什么我从来就喜欢舞刀弄棒。如果我不是他的孩子，这些就都找到了原因。原来他没有错，错的都是我。不，我也没有错，但我们都错了。”
　　仙珠把痛哭的弥乐揽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颈脖，“孩子，我知道你心里苦，你想逃开。姑姑不是要强留你，但不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好不好？”
　　弥乐擦着眼泪，“让我去最危险的地方吧。”他指着自己的胸膛，“保家卫国，戎马一生是我的使命，也是这里的呼唤。”
　　仙珠心痛如裂，沈家人均是武将，弥乐要去边关是追随了沈家人的遗志，也是对他自我的救赎。
　　弘毅也微湿了眼圈，走下宝座，连说几个好字。
　　弥乐是沈祁阳的儿子，他就是弥乐的杀父仇人。留在京师不但身份尴尬，立场也暧昧，使他去潞王做王爷，看似放马归山。其实所谓王爷毫无自由，无疑又是浪费了弥乐的一身武功。现在他自请削爵从军，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弥乐，你是好样的。孤以你为傲，皇后也以为傲。养好身体，孤就派你去往边关。有你在边陲照应，将来咏阳和亲夷狄，孤与皇后就再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
　　“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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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弥乐要走之心坚决，甚至等不及身体完全康复。他婉拒了仙珠的相送，说自己来得静悄悄，走也希望走得静悄悄。
　　韦月眉知道弥乐要去边关，哭得昏天黑地，可弥乐连面都不愿与她见。
　　临走的那日，他来凤鸣宫辞行。很突然地问仙珠：“姑姑，我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仙珠愣了一下。
　　弥乐又说，“我小时候总做梦，梦到一个男人抱着我亲，用他的胡子扎我的脸。他还会打拳，会使一套好棍棒，他是我的父亲吗？”
　　仙珠点了点头。
　　“弥乐，——”
　　“不用再说了。”
　　弥乐深吸了口气，笑了笑，道：“我也是有父亲的，也被人疼爱过，就够了。”

　　仙珠肚子越大，身边的风云也越来越骤密。她知道不管风从哪个方向来，最终又要到哪里去。
　　她只知道，所有的风都向着皇权靠近，谁离宝座越近，谁就是风暴的中心。
　　皇上是风暴中的风眼，反而宁静无波。
　　痛心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咏阳和亲、弥乐戎边。
　　昊麟被关到营卫司后，故技重施，又开始装疯卖傻。一问摇头三不知，死活不开口。
　　弘毅讥他是，一招鲜，吃遍天。
　　只要有用，无赖般的行径，又何妨？
　　他本来就是一个最典型的实用主义者。
　　这日，仙珠正在凤鸣宫里闭目养神，怀孕已快十月，肚子越来越大，双腿微微浮肿，小奴子跪在地上为她捶腿。
　　霁月掀开帘子，附在她的耳边嘀咕。
　　越闻之，她脸色越沉，一掌拍在紫檀木头西莲花卧榻上，深闭了会眼睛，才问：“她在哪里？”
　　霁月不言语。
　　仙珠猛地又是一掌。肚子里的孩子像感受到她的怒气一样，疯狂地动来动去，逼得她抚在肚子上，不停呵气。
　　霁月忙道：“护国公主此时在——燕月堂。”

　　晓瑾跪在燕月堂冰凉的地砖之上，浮凸的花纹硌得她膝盖生疼，她哭得哀哀，如离鸿断燕。
　　“民女……年幼无知，被梁王蒙蔽。他让我把蚕豆磨成粉，熬成豆粉粥给弥乐吃。民女不知道……弥乐吃不得蚕豆，民女什么都不知道。”
　　年轻的少女，娇柔可爱，连哭声都是那么委婉动听，还怎么忍心去责怪呢。
　　御座上的弘毅心如止水，“你为什么来孤这里，如果真想求得原谅，你应该去凤鸣宫。”
　　晓瑾抬起头来，脸上的泪珠那么晶莹，那么圆润。“姑姑不会原谅我的。因为，因为……”晓瑾咬着牙，“因为民女对皇上——”
　　“住嘴！”
　　弘毅暴然一喝，身如岩石纹丝不动，眼睛里却波澜淙淙，“晓瑾，你都这么大了。应该晓得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
　　晓瑾吓得一愣，鼻头猛然发酸。难道她的感情，皇上早就知道？
　　她伏在地上，哭着道：“为什么姑姑可以，我不可以？”
　　弘毅额间皮肤深深隆起，忧伤地道：“为什么？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只能是你姑姑，明明你比她更年轻、更妩媚、更乖巧，而为什么就是她呢？你姑姑离孤而去的时间里，孤也时常想这个问题，为什么孤就不能接受其他女人，为什么其他女人就是无法凌驾于她之上。孤几乎把头都想破了，为了能忘记，孤择了许多美人；为了忘记她，孤走上战场，与人厮杀。离她越远，越做忘记她的努力，对她的记忆就越清晰。慢慢的，孤的年纪越来越大，越来越老。当孤看到你、看到咏阳、看到单望、看到昙华、看到常棣、看到弥乐，才有所明白。晓瑾，你来得太晚了，而我与你姑姑相识太早。她出现在我最暗淡的少年时光。我所有能想起的欢乐，都是她带给我的。若要论爱得执着，她比我爱得热烈得多，为了我，她可以对抗整个世界。与在她一起，我才体会到全心全意被人爱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你也许会说，她能做的事情，你都能做。我相信你能，但是时间是不会回头。在我生命中出现的人是她，不是你。孤与你姑姑的感情早已经刻在骨血，她就是孤，孤就是她。不是你不好，是任凭世间女子再好，终究也不如她。”
　　弘毅说这番话时，仙珠正立在窗下，闻之后，潸然泪下。来之前滔天的愤怒，顿时化于无形。
　　晓瑾哭着跑了出去，她才擦干眼泪走进去。
　　弘毅倒一点不吃惊。手里拿着书，望着她笑。
　　“你都听到了？听了多少。”
　　“不多不少，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了。”
　　他唏嘘，“你别动怒，晓瑾还太年轻，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其实她喜欢的是我身上的一面，但如果她看到我的全貌，就不会对我抱着这样的感情。将来有一天，当她遇到那个命中注定的良人，她就会发现今天的自己有多可笑。”
　　他昂着头，一直笑也一直解释。
　　仙珠知道，他是怕她误会，怕她多心，怕她生气。
　　少年到中年，一路行，一路走。过去的事，好多她都忘了，他还记得。
　　还记得与他初见，春寒料峭的文渊阁，他精致得像个女娃娃，眉毛眼角神采奕奕。她一见，就喜欢，就淘气，就想要捉弄他。
　　若早几年听到这些话，她一定会心潮澎湃，泪如雨下。但如今，潸然是潸然，但也只是潸然。
　　“出什么神呢？”他的手指碰了碰她的额头。
　　冷冰冰的手指激得她一弹，她伸手渥了渥他的指，“都夏天了，怎么还是这么冷？单致飞到底行不行，如果吃他的药不好，就换个御医。”
　　他何止是手脚冰凉，鬓角早已华发森森，眼角细纹历历。
　　面对她的关怀的目光，却只能躲开，“好好的，又换什么人。我看，单致飞的药比其他人的都好些。你去劝劝晓瑾吧，她是女孩子脸皮薄，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就不好了。”
　　“她做了那样的事，还有脸活——”
　　“她只是一时被人蒙蔽，你这个做姑姑的，应该拉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