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324、把一切给你（3）

　　范廉今日前来，不为了别事，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规劝皇上，死而复生的皇后断断不可有！
　　此事不合礼数又不合规矩，断不能为了一个女人乱了朝纲法纪。说到动情处，甚至伏在地上痛哭。
　　弘毅无奈，深叹口气，待他哭得声低一些，才道：“范卿，司马迁的《外戚世家序》读过吧。”
　　范廉点头，“序中言，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兴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夷末喜。殷之兴也以有娀，纣之杀也嬖妲己。周之兴也以姜原与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皇上，您瞧，史记中书得明明白白。沉迷女色就是祸国殃民！”
　　弘毅苦笑，“爱卿断章取义，明知道孤不是这个意思，司马迁的外戚序也不是这个意思。”
　　范廉深深低下头，低低啜泣。
　　“孤起于寒微，皇子之中资质最差、最不受先帝宠爱。前十五年尝尽心酸，倍受苦楚。皇后与孤相识于微，风雨数载，不离不弃。说一句范卿不中意的话，如果没有皇后就没有孤的今日。司马迁通写史记，太多兴衰变化从他笔下流过。孤看到他写，妃匹之爱，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况卑不乎！常常泪湿沾襟。爱卿有子有妻，每日归家能享天伦，何来忍心逼孤去做孤家寡人？皇后除了孤，什么都没有，而孤要是没有了皇后，哪怕就是成了流芳万代的圣君又如何？活着于这世间不过是残躯一副，死了去黄泉不过是孤魂野鬼。”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严怀恩拿来热毛巾，弘毅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他接过毛巾按在狂流眼泪的眼睛上，问：“范大人呢？”
　　“范大人早走了。”
　　“皇后呢？”
　　“也走了。”

　　弘毅忙扔了毛巾，追了出来。仙珠还没走多远，便赶上来，笑道：“往哪去？也不等等我。”看她眼睛通红，知是刚刚哭过，便道：“好好的，哭什么。”
　　仙珠躲在内室听了他与范廉的那番话，心中又是喜又是惊，又是悲又是痛。
　　喜的是他对自己的感情，情发自然，认她是自己唯一；惊的是他与臣子私语，毫不避忌与她亲密热厚；悲的是他们从一路艰辛，好不容易结成夫妻，却成今日这样状况；痛的是他曾做的那些事，让她如何原谅，既不能原谅，又不能分开，他们往后该往哪里去。
　　想来想去，声呜气咽，泪如雨下。待要再见，也无甚趣味，索性趁他恍惚，抽身走了。
　　仙珠回头见是他，勉强道：“谁说我哭了，不过是沙迷了眼睛。”
　　他拉着她的手，“是不是生气了？我已经罚了范廉，再不许他们乱嚼舌根。”
　　她鼻子酸乎乎地道：“你罚他做什么？他说的话都在理。”
　　“他说的话或许是在理，但不在我心。”
　　听到这话，仙珠的眼睛不觉又滚下两行泪，心中哀痛甚于以往任何时刻。两人相对凝噎，心中都有万语千言，却又都说不出来。
　　“我再说一句——”
　　仙珠伸手盖在他的手上，道：“别说了，回去吧。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已经让我禁不住了，如果再说下去……”
　　不待他再说话，她便一边拭泪，一边往金雀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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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珠回到金雀庭后，大哭三日。众人都不知何事，这三日，皇上也没有来金雀庭，咏阳就以为是父皇得罪了皇阿娘，惹皇阿娘伤了心，对弘毅生出好多不满。
　　晓瑾倒一直说，皇上是不会得罪姑姑的。即使是皇上得罪了姑姑，也会来找姑姑赔礼，为什么不来呢？不定是姑姑得罪了皇上也说不准。
　　咏阳护短地道，宰相肚里能撑船！就算是皇阿娘得罪了父皇，父皇也不该生气！看到皇阿娘这么伤心，就应该来看看皇阿娘。
　　晓瑾道，未必不是皇上不想来，许是怕来了更惹姑姑难过，所以才不来。
　　咏阳怪道，你倒是很能为父皇开脱，难道你是他肚子里的虫？
　　晓瑾窘得满脸通红，再不说话。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咏阳终于知道冤枉了好人，惹皇阿娘生气的不是父皇，是范廉。
　　知道这件事后，她心里可气得不得了，一个臣子居然管皇上的家事，非要给范廉一点颜色看看不可。
　　晓瑾劝她，你不是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吗？算了吧。
　　咏阳道，我不是宰相，我是公主。
　　见她冥顽不灵，晓瑾便不再理她。
　　咏阳知道晓瑾胆子小，就纠了弥乐与单望，计划报仇大计。
　　弥乐是个唯恐天下不乱，最好生事的孩子，听到这样的事，哪有不参与的。单望又怕又惧，但又拗不过咏阳。
　　这天，范廉如往日一样来行宫，低头跟在内监身后。冷不丁一枚小石子飞过来弹在头上。疼得他眼冒金星，额头上隆起好大一个包，再看那些内监，个个捂着嘴躲得老远去了。
　　范廉还没有回过神来，一个个的小石子像流星一样地飞过来，打得他是抱头鼠窜，头上的帽子都被打落。
　　谁曾见过大臣这么狼狈，躲在远处的内监、宫奴笑得是前俯后仰。

　　晓瑾知道劝不住咏阳，去金雀庭送信。仙珠知道后忙穿了衣服过来，也顾不得内外有别，大喊一声，“咏阳，住手！”
　　惊天动地一声吼，吓得单望直接从树上掉了下来，弥乐想溜，直接被霁月逮住，三个小顽皮推推搡搡被带到仙珠面前。
　　宫奴们赶紧把范廉扶了起来，仙珠亲自捡起他的官帽，“范大人，得罪了。大人有大量切莫见怪。你们三个还不快给大人赔礼道歉！”
　　咏阳不服气地翘起嘴巴，“我不！就是他在背后说皇阿娘的坏话！我讨厌他！”
　　范廉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更不敢为自己辩解。
　　仙珠凝眸，看着咏阳叹道：“咏阳，你是好孩子，为皇阿娘叫屈。但你不能这么对范大人，因为范大人是好臣子，他为枢密院大臣，反对皇阿娘，督促你父皇为天下表率是他的责任。”
　　“那难道——皇阿娘也赞成他反对你？”
　　咏阳委屈得眼泪哗哗的，仙珠不忍地拿出手绢，轻擦着她的泪水，酸涩地说：“范大人不过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你不能责怪一个为朝廷尽心尽力的臣子，哪怕他伤害的是皇阿娘也不行。因为如果皇阿娘赞成你，那就是寒了天下臣子的心。真是那样的话，就没有人愿意做忠臣，说直话了。没有忠臣，你的父皇就怎么管理得好国家呢？咏阳，你是公主，公主就要比一般的女孩更懂道理，对不对？快与范大人道歉。”
　　咏阳走到范廉面前，深深作揖，“范大人，对不住了。”
　　范兼诚惶诚恐，连连磕头，口呼惶恐。
　　仙珠向着咏阳伸手。
　　“皇阿娘……”咏阳扑到她怀里，哭得是抽噎哽咽，缠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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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忽然一场大雪，直下三日，颇有要长风浩荡，荡平世间一切罪恶的气象。
　　沈方思晨起时一个脚滑，没有立住，坐在地上昏晕过去，病急而危。
　　收到皇上回宫的消息，各宫的妃嫔早已经在承晖宫外恭迎。看见皇上下轿，匍匐在地上的妃嫔、内侍、宫奴齐声高喊：“恭迎皇上、公主殿下回宫。”
　　韦月眉领头站在最前方，表情宁和安然，即使是跪着，背脊也是挺得最直的那个。
　　“你们都起来吧。”
　　弘毅抬了抬手，回身把仙珠从轿辇上搀扶下来，小心翼翼，生怕她摔着一样。
　　仙珠不肯让他搀扶，说：“走开，哪有让皇上扶我的道理？被人看见，旁人又要说我闲话了。”
　　弘毅笑道：“扶一扶，也无妨。”
　　仙珠下轿，看到地上跪着那么多低垂的脑袋和红颜，一阵恍惚。想当初，她在禁庭的时候，宫里的妃嫔根本没有几位。现在这么多的女子，张张都是生面孔。

　　咏阳十分得意，她的皇阿娘回来了！
　　和她的皇阿娘比起来，皇贵妃都不算什么、这些妃嫔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她倨傲地走在前面，见仙珠还在发呆，又折回来拉她的手，“皇阿娘，我们快去看皇阿奶吧。”
　　帝、后一走，众妃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性沉不动声色，性躁的窃窃私语，所议论的无非就是：她就是沈仙珠吗？瞧见皇上的态度了吗？那个谦和温吞君子真的是杀伐果断的皇上？
　　古往今来，皇后是后宫的定盘星，是后妃马首是瞻的对象。
　　作为弘毅唯一的存在过的皇后，沈仙珠一直是众妃讳莫如深，又拼命打探、拼命想要了解的存在。
　　多少人口耳相传，不是把她描绘得嚣张跋扈，如同母夜叉，就是把她形容得貌若天仙，天生狐媚。
　　如果不是比天仙还美，比狐狸还妖怎会让柳下惠一样的皇上念念不忘？如果不是嚣张跋扈，恶如夜叉，又怎么会让温软如玉的皇上在她死后对她的事绝口不提，如同没有她存在一样。
　　宫里不乏容貌出色的女子，才貌双全亦不在少数。大家都暗自揣测，吸引皇上所有情爱的沈仙珠是不是真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有心气高昂的妃子刻意打扮，存心就是要和沈仙珠比一比。
　　直到真的见到沈仙珠，她们才不觉感慨，原来她就是沈仙珠，原来沈仙珠就是长这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