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321、为你柔软（5）

　　热。
　　热极了。
　　已不知是第几次，把他推开，他又贴了过来。
　　“你怎么这么热，像火炉一样！”
　　仙珠撩开床帘，令人拿水来喝，特意嘱咐要冰的。
　　弘毅自己也不好受，一半是五石散存留的热性，一半是对仙珠的炙热。喝了好几次冰水，都压不下去，吩咐严怀恩去取冰来。
　　中国从周朝开始，先民就学会在冬季藏冰，夏季饮用。到了如今，藏冰早已经蔚然成风，不仅皇家别苑都设有藏冰的地窖，就是一般豪富之家也有自己的冰室。到了夏天，就可以“挫糟冻饮，酌清凉些”，也可以“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冰。”
　　严怀恩从冰窖里取来冰块，砸碎了和砂糖、乳酪调和在一起制成冰酪。
　　冰酪端上来，弘毅迫不及待用银勺食用半盏，吃下之后，才觉心里的火气被压下去一些。把眼一抬，发现仙珠正靠着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他含笑道：“怎么，你也想吃？这个季节吃冰酪滋味非常特别。明日让人也给孩子们弄一点，他们一定喜欢。”
　　是啊。
　　孩子性热，喜欢饮冰。大冬天也要吃冰，不足为奇。
　　可他不是孩子。
　　仙珠了解的他，从小体弱，即使为孩子时，也不喜欢饮冰。因为吃一回准拉一回肚子，索性从此远离。
　　她还在兀自思考，突然唇上一片清凉。他的舌头含着一块冷冰推了进来，凉丝丝的还带着冰凌的甜味。
　　“你干什么？”
　　“看你很想吃的样子，就喂你吃一口——”
　　他将她的身体重新压了回去，仙珠气恼地说道：“总这么腻着，你不嫌烦吗？”
　　“不嫌。”
　　“我嫌弃，我累了！”
　　他理直气壮地说道：“你只要躺着，哪里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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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贪凉吃了半盏冰的结果，就是弘毅在下半夜闹起肚子。拉得不能再拉，蜷缩在床上，弯成一个虾仁。
　　急召而来的单致飞手忙脚乱，仙珠郁着俏脸，“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自己的身体不知道吗？吃不得就不要吃嘛。”
　　他虚弱地笑着，把她的手拉过来贴在颊边，“有你担心，死了也值了。”
　　“谁关心你？”她愤愤地把手抽回来，赌气地说道：“我是怕你死在我床上，害我被百世唾骂！”
　　“温柔乡是英雄冢，能死在你的身边，是我求之不得的福气。”
　　仙珠反感他说这句话时的口吻，像是笃定他会死在她之前一样。严怀恩正好把煎好的药端上来，她便催他，吃药去。
　　弘毅端起汤药喝了一口，马上放下，“放那吧，搁凉了再喝。”
　　严怀恩苦着脸，“皇上，单御使千叮咛，万嘱托，这药需要热饮，功效才佳。”
　　仙珠忍不住，道：“又不是小孩子，找什么借口！”她端起汤药，舌头碰了碰药汁，“也不是很烫，快点喝了吧。”
　　既然被骂作孩子，索性更做一点孩子气的事，一贯冷静地他，居然向她撒娇，“那你喂我。你要是不喂，我就不吃。”他翻身向着床里侧卧去，整留个背影给她。
　　仙珠脸上嗡地一下通红，恨不得把药兜头兜脑淋他脸上。
　　严怀恩忙道：“娘娘，你就依了皇上吧。单御使说了皇上的病可大可小，最要紧的是要好好吃药，才能好起来。拖久了就麻烦了。”

　　说完，严怀恩捧着漆木托盘退了出去。
　　素青看到他窃喜的样子，忙上前问，皇上和娘娘如何？
　　严怀恩笑道：“皇上和娘娘好着哩。”
　　听到这话，素青亦笑了起来。
　　然在一旁的霁月脸上没有半分喜色，扭头打帘子出去，走到廊下看鹊儿打架。素青跟着霁月出来，“怎么出来了？难道你不希望娘娘和皇上和好？”
　　霁月转过身，把背影对昔日的姐妹，银牙咬着唇，逼得唇瓣红紫紫的。
　　“我说不希望，你是不是很失望？”
　　素青拉过她的手，逼她转过身来，“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这几年，你一直跟着娘娘，心疼娘娘，但你没有见到皇上的苦。别看宫里这个娘娘，那个娘娘，多了许多妃嫔。其实，宫里比过去什么时候都冷寂。因为娘娘一走，皇上也死了大半，笑都不怎么笑了。常常是呆呆的，木木的，一坐就是半天。若不是有公主和太后在，未必能撑下去。你也想想，娘娘和皇上打断骨头连着筋，娘娘回来了，与皇上和和睦睦就是最好的。他们好，我们才会好。这件事，你要自己想得通。如果想不通，最后苦的还是你自己。”
　　霁月深吸口气，“我不是想不通，我是——咽不下这口气。”皇上是九五至尊没错，但杀害夜鹰人的也是皇上。
　　她怎能甘心？
　　“咽不下也要咽下去，你就当是为了娘娘和公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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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致飞的药中有安神的效果。弘毅喝下汤药后，心满意足。半梦半醒之间，用手指刮了刮她的唇，“明天，我还是要这么吃药。”
　　“快点睡吧！”
　　仙珠抓着他的手塞到被子里，又为他掖了掖被角。
　　“我要牵着你的手才睡得着。”说完，不由分说，抓住她的手腕揣到怀里。
　　仙珠体谅他是个病人，不与他计较，任由他握着去。
　　渐渐的，她的眼皮也沉重起来，伏在他的身边。等到醒来的时候，不知何时，自己已经睡到床上，正抱着锦被。而本应该休息的病人，早已经起来披阅奏疏。
　　“怎么就起来了？”
　　弘毅苦恼颇多地说道：“没你那么好命。即使躺着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有个人拼命与抢我被子，索性起床算了。你看，这堆积如山的奏疏。”
　　仙珠看看怀里的衾被，已经裹成球状。正满脸内疚，听到他咳了几声。
　　“你哪儿不舒服？是不是着凉了——”
　　“着凉到不至于，只是身体不舒服，还要看那么多的奏疏，很头痛啊。”
　　仙珠探头一看，案牍上奏疏果然堆成小山。

　　“要不，你同我一起来批阅吧。”
　　仙珠吓了一跳，疑心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皇上批阅奏疏，是天下至理之事。就是忙到吐血而亡，她恐怕也不能帮他做什么。何况，古训有言，后宫不可干政。她又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她可怕被人骂做牝鸡司晨的妖后。
　　“你不要怕成这样，不是真的要你批阅。是我看奏疏看得头疼，你给我念念。”
　　仙珠瞅他一目，他倒不管她同意还是不同意，直接将她从床榻上拉起来。自己则躺到她刚刚睡着的地方，找了个好位置，“你舒服了那么久，也该我来舒服舒服了。去，先拿笔架前的那一叠，从上面的开始。”
　　这时，乖球儿不知从哪儿溜达回来。不待弘毅招呼，跃身一跳，卧入他的怀中。一人一猫躺在床上，好不惬意。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不怨我！”
　　仙珠咬牙，翘着嘴去拿黄绫奏疏。
　　说实在话，她的心咚咚直跳。各地官员与皇上交流主要靠上表奏疏汇报地方事务，而皇上则批阅奏疏，在奏疏上用朱笔批示，回复给官员。
　　对于国家乃至整个社稷，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半点玩笑开不得。

　　过去在禁庭，即使身在燕月堂，朝夕相对。仙珠恪守规矩，半点雷池不越，她也一直把皇上批阅奏疏，处理国家大事，当做了不得的事。
　　可当她战战兢兢翻开第一份奏疏，没看完就掌不住就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仙珠擦着眼角的眼泪，“就是闽浙总督给你送礼来了，奏进蛙岛番子土产，芒果。”
　　弘毅道，“此等东西亦无用，千里迢迢送来做甚。”
　　仙珠又拿起第二份，一看更乐：“刚刚是闽浙总督送芒果，现在是广东水师总督，给皇上献上广州的芒果和武夷山的茶叶。”
　　弘毅摇头，“知道了。念下面的吧。”
　　往下的奏疏，仙珠是越看越乐。
　　别看这些大臣，道貌岸然，心怀天下。没想到，呈上来的奏疏啼笑皆非得很。
　　比如江南的织造特别喜欢请安，十个折子九个在问：皇上安否？
　　弘毅只能不厌其烦地写：朕安、朕安、朕安。
　　还有这个直隶巡抚也很莫名其妙，已经上奏过的内容，翻来覆去地唠叨。
　　大概是这些奏疏太过无聊，弘毅抱着乖球儿，朦朦胧胧睡着。突然，仙珠火烧眉毛一样地拉着他的胳膊猛摇，把他从梦中颠醒过来。
　　“怎么呢？”
　　她急急地举着手里的奏疏，“杭州知府来奏，说有匪人朱二贵聚众起兵。”
　　弘毅微微一笑，打了个哈欠，复又睡下。
　　“怎么又睡了？听到我的话没有，有人起兵——”
　　他笑着抓住她的腕子，她把抱个软玉怀香，“别担心，这个朱二贵是在二月起兵，三月闽浙巡抚就报过，四月精兵已到，如今早已经平息，杭州知府就是个马后炮。”
　　仙珠趴在他心口，感觉自己真像个傻瓜，急成那个样子，白操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