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319、为你柔软（3）

　　光阴逝逝，盛夏徐然而来。
　　兴荣的春天，短促得像飞鸿在水波的驻留，轻轻荡起一片涟漪，来不及多看，就已经归于平静。
　　仙珠以为弘毅来行宫只会小住几日，哪想到待了余月，一副不急着回禁庭的样子。
　　这下，仙珠可傻了眼。
　　他又讨厌得很，像个小尾巴似的粘着她。弄得孩子们都拘束，不敢来见她。
　　七月七日女儿节，牛郎织女喜相逢，地上女儿们则要乞巧，拜月。
　　仙珠有心借着节日让孩子们热闹热闹，于凌波馆中设乞巧会，做一小宴。
　　所谓小宴，就是三五小友，吃瓜饮酒，纵一小乐。参加的除了仙珠，就是几个孩子，没有外人，更显得亲近。
　　凌波庭建在湖中，是一片水榭，夏夜里在此乘凉消暑最好不过。虽是小宴，也摆了几席酒，定了一班小戏，令在对面的亭子里唱曲。天上有月，地上有水，月映水，水照月，处处有月，处处有影。
　　弘毅知道仙珠想与孩子取乐，也知道他要一到，孩子们便会不自在，索性多看几份奏章，晚到片刻。
　　果不其然，他到的时候，孩子们都围在仙珠身边，一个个不知吃了多少酒，脸上红彤彤的，嬉笑怒骂。笑声最大的就是咏阳，趴在仙珠怀里，捧着肚子大笑。弥乐则拿着把桃木剑，比比划划。昙华与晓瑾一左一右，金童玉女似的坐在仙珠傍边。
　　阉人一声“皇上驾到”，把众人的肆意冲得一干二净，连隔水亭上的丝竹之声也停止了。

　　“起来吧。”弘毅走到宝座前，撩起袍子坐下，“你们刚刚怎么闹的，现在还怎么闹。不必管我。”
　　话虽这么说，但谁又敢在皇上面前肆意耍闹？
　　仙珠本就淡淡，见他来了更加淡淡，孩子们见仙珠都不说话，自己就更不敢笑闹，一个个正襟危坐。
　　弘毅的脸慢慢就垮下去，他并不要人怕他，但所有人都怕了他。
　　眼见气氛越来越低绵，弘毅脸色越来越难看，孩子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仙珠心想：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叫来咏阳，低语几句，咏阳马上跑到弘毅身边，贴心地为他斟酒布菜。
　　弘毅眯着眼睛问咏阳：“是谁让你来的？”
　　咏阳道：“是皇阿娘。她说父皇不高兴，是因为离我们太远了。所以她让女儿来伺候父皇。”
　　弘毅叹息一声，也在咏阳耳边低语几句。咏阳笑着点头，跑到仙珠身边，死乞白赖把她拖到弘毅身边坐下。
　　“咏阳，你这是干什么？”仙珠推脱不得，心里好生烦躁。
　　咏阳吐吐舌头，“不干什么啊！父皇与皇阿娘就该坐在一起。皇阿娘离父皇太远了。”
　　“你这孩子，讨厌不讨厌。”仙珠哭笑不得，待要起身，柔荑已被他牢牢锁住。
　　“就坐这里吧。”他于她耳边低低哀求，“我想与你坐在一起。”
　　这些话缠绵低回得简直不像一个帝王会说的话，仙珠忍得住刀霜冷剑，此时却忍不得。嘴里念叨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身体却还是坐了下来。

　　月升中天，银光如雪。宫奴在月下摆上供桌，放置瓜果点心，再拿来乞巧用的针头线脑。
　　晓瑾和咏阳跪在蒲团上，诚心诚意向月拜倒，然后在月下穿针引线。
　　咏阳手巧如簧，顷刻便穿了七根银毫般的绣花针在红丝线上。她得意地把线拉起来，展示给众人看。
　　弥乐啧啧道：“你是用了什么法术吗？穿得这么快！”说着，真的把咏阳穿好的针线对着月光看了看。
　　仙珠轻笑，挡不住心里的喜悦。作为母亲，孩子哪怕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成功都能让她满心欢喜。
　　弘毅笑道：“这么快就穿了七根针，可见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不像她的皇阿娘，手笨得像脚，绣个荷包像个麻袋，绣个蜻蜓像个蝈蝈。”
　　大家都笑起来，仙珠佯装生气地说道：“你怎能把我的糗事都说出来了。我哪里有那么糟。”
　　弘毅道：“怎么没有？你要是不服，今日乞巧，也去穿针引线试试，保准一根都穿不进。”
　　听到这话，咏阳跳起来，搂着仙珠的脖子，嚷道：“皇阿娘，你就来试试嘛。”
　　仙珠抱着咏阳，叹笑：“这事我认输。”
　　咏阳体贴地说：“皇阿娘不会绣荷包不要紧，咏阳绣给皇阿娘就是。皇阿娘喜欢什么图案，是并蒂莲，还是双蝴蝶？”
　　仙珠心里像吃了蜜一样，“无论咏阳绣什么，皇阿娘都喜欢。”
　　弥乐凑过来，嘴贱地说：“不如公主就绣个百子拜寿。”
　　咏阳高兴地道：“这个好。咏阳早就想要个皇弟弟。”
　　弥乐的头摇得拨浪鼓，“不是要公主绣给娘娘，是要公主绣给自己。你看，公主今晚的红线穿了这么多针，是多得月神娘娘喜欢。公主将来肯定多子多福，还会——早嫁。”
　　咏阳气得粉面通红，抡起拳头就去要去揍弥乐。弥乐灵得像猴子一样，哪能被她打到，左突右跑，上窜下跳。
　　晓瑾手忙脚乱，也终于穿好了七根针，当她性质勃勃地举起手中的针线，却被跑来的弥乐撞了个人仰马翻，手里的红线与针都掉到地上。
　　“这可不赖我！”弥乐望着晓瑾耸耸肩。
　　咏阳扑到仙珠怀里，“皇阿娘，你看弥乐多讨厌！”
　　弥乐一直住在潞南，虽是世子，却上无父母管教，下无兄弟姐妹相扶。心肠不坏，但与一般世家子弟比起来总差一份进退得宜和稳重安然。他就像旷野里的野草，自由洒脱才是他的天性。现在到了禁庭，如同把野草栽到花盆，各种不自在和拘束，让他浑身上下像带了虱子，管不住自己也祸害别人。

　　仙珠一手抚着女儿的发，一手把弥乐拉到身边，道：“咏阳，弥乐不是故意取笑你。他是因为喜欢你，才爱和你看玩笑。”
　　咏阳啐道：“我才不要他喜欢！”
　　弥乐看到咏阳都哭了，这才觉得自己是做错了事，挠了挠头，“咏阳，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给你舞剑，当作赔罪吧。”
　　他捡起地上的桃木剑，开始舞起来，木剑时而上扬，时而下探，时而飞起，时而落下。剑柄尾部上的三尺红流苏如飞莹流光，在空中画出道道光圈。
　　仙珠往昔看得多的乃是宫里的排演的“掌上舞”“飞鸿舞”。第一次看到，少年男子雄浑舞蹈，一招一式，如此刚毅、如此顽强，又如此有力量。
　　“弥乐，你跳得太好了。我也要来。”
　　看到弥乐舞剑的咏阳也被吸引，挽起袖子也加入他其中。
　　两人的合舞，一柔一刚、一阴一阳，没有过一次排练，却默契般的宛如浑然天成。

　　一舞结束，弘毅赞许点头，令人把他的龙泉宝剑拿过来，“鲜花赠美女，宝剑赠英雄。弥乐，这是孤王龙泉宝剑，孤把它赏赐于你。”
　　龙泉剑乃是旷古绝今的名剑，剑色如霜赛雪，刚柔并济。象征着诚信和高洁。
　　习武之人，没有不爱兵刃。受此名剑，弥乐兴奋不已，接过剑后，左右欣赏，看过之后，又把龙泉剑放下。
　　“怎么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弥乐朗声道：“弥乐很喜欢皇上赐的龙泉剑。但龙泉再好，只能做防身之用，所斩不过数人。如今夷寇未平，边境不安。弥乐愿以此剑换壮卒万人，削平草寇，以靖海内。”
　　此语一出，举座哗然。
　　弘毅微变了脸色，仙珠却在心里一边为弥乐的勇气击节叫好，一边又为他的未来暗暗担忧。弥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皇上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就冲这一点，弘毅是绝不可能交兵给他的。弥乐这样善武，可能还会受到不该有的猜忌。
　　弘毅走下宝座，拿起龙泉剑，寒光闪闪的剑身，在月光下泛出蓝色的幽光。他伸手摸了摸弥乐的头，一挥手，剑锋直压在弥乐的喉头。
　　仙珠猛然一惊，差点叫出来，弥乐亦是满脸惊愕，但却能面不改色，巍然不动。
　　弘毅赞许道：“真是一个孩子。知不知道打战是要死人的。”
　　“知道。”弥乐为所畏惧地道：“我不怕死。”
　　“你不怕死，孤与皇后却不想你死，不忍心你去死。每一场战争，无论失败还是胜利，都会有人死去。死去的每一个人，他们不是战场上一个尸体，史书上的一个数字，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人，身后都有想他念他，如珠如宝爱他的家人。弥乐，把龙泉剑收好。永远记住许多将军领兵百万，杀敌千里，却不能保护自己的家人。你如果能用这剑保护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就比那些杀敌千万的大将军还要厉害，比打了大胜战还要强。”
　　弥乐接过龙泉剑，深深伏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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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暗暗，一颗星星也没有。地上升起湿气，氤氲在空气中，薄薄轻寒随风荡漾。
　　孩子们玩了一天，早早睡下，唯独晓瑾还在仙珠跟前。
　　“姑姑，你看！多好看花鸟嵌宝金簪！”晓瑾把金簪递到仙珠眼皮底下，小声道：“是皇上送姑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