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311、复得（5）

　　樊楼又称为梵楼，白楼，已经没有人知道它建于何年何月。
　　打昊麟有记忆开始，它就在那里。客至如云，声誉极隆，相传太祖都上楼饮过酒。
　　最要命的是，宣和年间。樊楼改建之后，分成东南西北中，彼此以飞桥栏杆相连的五栋三层楼群。登上樊楼的北楼，皇家名苑“阆山”的美景尽收眼底。一时间，引得人们趋之若鹜。
　　这还了得，皇家且容偷瞻？
　　樊楼只能将北楼封闭，只有君侯闲宦、名商大贾、王孙贵族才能登临。梁王就是北楼的常客。
　　第一次上樊楼，是莫视领着他去的。两人站在窗边，极目远眺，巍巍皇宫尽收眼底。
　　莫视指着皇宫的一角，深情地道：“那就是长秋宫，你母妃住的地方。”
　　昊麟伸长脖子，只看到连绵起伏的琉璃金瓦在太阳底下泛起金光。莫视所指的长秋宫不过是其中的一片小小屋角。

　　人人知道的樊楼是地上的，不知道的是，在地底下还有一座樊楼。
　　地下的樊楼没有高耸入云的楼宇，却有星罗棋布的暗道，这些暗道可以通往京师任何一处地方，哪怕是禁庭也不在话下。
　　原本有五条通道通往禁庭，但自从昊麟引着仙珠从长秋宫的密道出去，弘毅大肆搜检，翻找了四条出来，全部堵死。唯一留下最后一条。
　　这最后一条还是通向长秋宫。
　　昊麟便是靠这最后一条密道成功地躲过了叶魁的搜捕。

　　他从密道混入宫后，大部分时间蛰伏在荒凉的长秋宫中。好在他在宫里生活过十余年，一草一木、侍卫轮岗的时间皆是熟悉。
　　御膳司里的鸡鸭鱼肉、点心果脯应有尽有，偶尔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溜进司酒坊偷些酒来。藏身在长秋宫浓阴密布的大树上大快朵颐。
　　夜风经过阆山、芙蕖、赛瑶池后会带着清新的潮汽，这是只有禁庭才有的和风。
　　童年时，多少个夏夜，他和母妃在曾在这里纳凉。
　　每当吹起这样的夜风时，母妃就会停住手里的团扇，闭着眼睛，轻轻说：“好舒爽啊。”
　　他忘不了母妃脸上满足的表情，淡淡而笑。
　　即使有粘粘少许汗水贴在她的脸上，即使她随意地只披着一件丝白柔色对襟，也无损美丽。
　　他更忘不了，母亲昂扬着头，永远面南而坐。直到现在，当他登上大树，看到樊楼高耸的北楼，才明白其中的深意。
　　他怀念那样的时光，低鸣回荡的蝉鸣，微微徐徐的凉风，甘甜的瓜果，母亲温柔地低喃。
　　他怀念少年无忧的生活，如同怀念那些在生命中存在又逝去的人。
　　这些事情，离开禁庭后，他就不敢再想了，怕眼睛里会下起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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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珠的身份一撩明，前朝就诽议不断。
　　这对仙珠有坏处，也有好处。坏处就是言官对她的攻奸与日俱增，最大的好处是弘毅允她在宫里自由行动。
　　她走之后，后宫的妃嫔比原来多了不少。
　　对于死而复生的皇后，宫妃们议论纷纷，都在观望下一步该如何。
　　原来仙珠走后，韦月眉管理后宫，别看她柔柔弱弱，出身名门。耍花样比谁都厉害。原来的宫妃一个一个不是被撵走，就是暴亡。仙珠熟悉的也只剩下一个黄婕妤。黄婕妤也是因为谨小慎微，不争强好胜才免遭荼毒。
　　韦月眉按兵不动，就当没有这回事。众人见她不动，便也来个你不动，我也不动。
　　宫妃们故意对仙珠这个“废后”视而不见，仙珠也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咏阳。可不管她如何示好，咏阳就是躲着她。
　　什么办法能和咏阳见面又不引起她反感？
　　思来想去，仙珠终于想到一招——偶遇！
　　如果是偶遇，咏阳就没办法躲开，也没有办法不见。

　　仙珠为自己的巧心满心欢喜，等弘毅早朝去后，即吩咐素青备轿去承晖宫。
　　咏阳虔孝，每天都会去承晖宫向太后请安，仙珠就去守株待兔。
　　弘毅散朝回来，严怀恩一边为他更衣，一边笑着说道：“皇上别找了，娘娘不在。”
　　“不在？去哪呢？”
　　“娘娘去承晖宫给母后皇太后请安去了。”
　　弘毅若一沉思，即知道她想干什么。摇头道：“她如果是去承晖宫见咏阳，恐怕会要失望而归。”
　　“皇上何出此言？娘娘可是高高兴兴去的。”
　　弘毅从案上拿过一本奏疏，懒洋洋地翻开，“咏阳聪明着哩。你能想到的事，她会想不到？”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出于水而寒于水。
　　严怀恩笑道：“以陛下看，娘娘和公主，谁会占上风？”
　　弘毅拿起手里的奏疏，作势要打严怀恩。
　　仙珠和咏阳是血浓于水的亲母女，她们应该如水和鱼，而不是谁占上风，谁占下风。
　　无论哪一方占上风，对她们而言都是输家，他也心里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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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方思听闻仙珠活着回来的消息，高兴得忘乎所以。
　　若不是宫娥们拦着，早要去燕月堂了。
　　自从毒打咏阳，潞王去世，弘毅就借着太后身体不好，限了她的自由。
　　仙珠领着晓瑾刚绕过影壁，就看到沈方思站在门口正等着她。沈方思变老了，如老妪一般。
　　唉，光阴如逝。
　　当她还是皇后的时候，是多么温柔美丽，端庄大方。
　　如今，华服依然，珠翠还在。人却老得不成样子。
　　沈方思的衰老远远大于普通人。
　　她用冷酷的事实告诉所有人，虽为太后，但她早已生无可恋。

　　仙珠跪在地上，深深磕下三个响头。
　　“太后万福金安，仙珠给太后请安。”
　　“仙珠，真的是你——”
　　沈方思拼命睁开眼睑，浑浊的眼珠如同死鱼没有任何光泽。
　　仙珠握住她伸在空中乱舞的手，“姑姑，你的眼睛——”
　　素青在仙珠耳边小声道：“太后的眼睛坏了两年多了。这一年来，更是厉害。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就只有一片光。”
　　“仙珠！”
　　沈方思把仙珠搂在怀里，眼泪簌簌坠下。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你没有死，没有死！”
　　仙珠亦是满脸爬泪，“姑姑，你老了……”
　　“怎么能不老？”太后哽咽道：“风霜刀剑严相逼。这几年若不是为了咏阳，我就随你、随驰睿一同去了。”
　　仙珠哭着又跪下来，千言万语道不完心中的感谢，“这几年幸亏有姑姑，如果不是姑姑照拂，咏阳在宫里的生活不堪设想。”
　　沈方思哭得缓不过气来，众人赶紧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晓瑾极为懂事，一边为沈方思理气，一边道：“姑奶奶，保重身体。”
　　沈方思听到晓瑾的声音，问：“是谁在唤哀家姑奶奶。”
　　仙珠道：“姑姑，是晓瑾啊。”
　　“晓瑾？”沈方思搂着晓瑾又是一阵好哭。
　　沈方思哭过之后，高声喊道：“德邻、德邻，你快来。”
　　这时，隐在人群后的昙华走上前来。仙珠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年，轻裘华服，面冠如玉，长得多么像驰睿，又多么像屏儿啊。
　　昙华向着仙珠跪下，却被仙珠一把搂在怀里，她的手指抚过昙华长出来的头发，喃喃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哭完之后，宫娥端来金盆，素青绞干手帕给仙珠把泪擦干净。淳佳也服侍太后擦了擦老泪纵横的脸。

　　收拾了激动的情绪，沈方思拉着仙珠的手迫不及待地问：“快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仙珠即把旧事原原本本说出来，动情处少不得滴下几颗眼泪。
　　沈方思陪着也洒几滴泪水，“如今你回来了，烟灵又走了。唉，如果能看到你回来，她该多高兴。”
　　仙珠啜泣道：“是我害了姐姐。”
　　“怎能说是你害了她？百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你就是天生的皇后命格。你看，这么多年，不管这宫里谁再得宠，就是当不了皇后。因为天命注定，她们就是没有你的命！”
　　听到这些“命格”“天命”“注定”，仙珠心里无端升起厌烦。
　　毫不夸张地说，她的一生就是被困在仙人送珠的皇后命格中不可自拔，现在是听都不想听这样的话。
　　仙珠坐下饮茶，话题慢慢引到圣母皇太后和无真身上。谈起倪樱，沈方思滔滔不绝。听到他们离世，仙珠又是痛哭。
　　怎能不让人痛心？
　　仙珠犹记得最后和倪樱、无真分别的情景。没想到，一别就是永恒。
　　姑侄两人一直谈到日影升到中天，还不见咏阳，仙珠心急地问：“姑姑，咏阳今日来承晖宫请安了吗？”
　　沈方思道：“早来过了啊。”
　　仙珠道：“她每天都是什么时辰来？”
　　“往日都是上午。最近有时早，有时晚，没个定时。怎么呢？”
　　仙珠低语道：“咏阳心里怨我，一直躲着我。”
　　“有这么回事？你是她亲娘，她有什么可怨你的？”
　　“毕竟，我抛下她。”
　　“那也是被皇上所逼。”沈方思转身吩咐淳佳，道：“去雏凤宫传哀家的话，请咏阳公主马上过来。”
　　听到这句话后，仙珠心下若松，想到不久就要见到女儿，脸上绽出久违的笑意。
　　“放心。我叫她来，她肯定会来。咏阳那孩子像你，嘴巴不饶人。但是心慈。来，吃果脯。”沈方思笑眯眯地端过果碟，里面放着她小时候最爱吃的桃脯。
　　仙珠早不是孩子，也早已经不爱吃这东西，尝了一个，便笑着要身边的晓瑾吃。晓瑾咬了一口，叫道：“好吃。”
　　仙珠与沈方思忙说，“好吃就再吃几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