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296、她回来了（4）

　　常棣带着他抄写的地藏经走了，弘毅斜靠在床上，挠着乖球儿的肚皮，懒懒道：“月眉，我有样东西一直想赏给你。”
　　韦月眉呆了呆，跳着眉。
　　不是为赏赐。
　　而是，他唤她的名字月眉，也不再用“孤”来称呼自己。
　　严怀恩恭恭敬敬端来一方紫檀盒子，精巧华美，上头镂刻着富丽的凤龙图样。
　　“皇上，是什么啊？”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韦月眉浅笑温柔，打开匣盖，里面乃是一柄玉如意，蜿蜒的美好线条，触手生凉，雕刻着寓意吉祥的福桃、蝙蝠和石榴。
　　她爱不释手地把玉如意再掌心里抚摸来抚摸去。突然想到自己还未谢恩，忙红着脸起身。
　　弘毅抬手，“不用谢恩，是我欠你的。”
　　“皇上与臣妾说什么欠与不欠。”韦月眉低首，高兴地把玩手中的如意。
　　弘毅看着她欣喜的欢颜，手慢慢从乖球儿身上收回来。

　　严怀恩拉住来面圣的叶魁。现在的他太需要有一个人来听他说话。
　　不然，会憋死。
　　“叶大人，奴真不懂，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整整三天，安安生生住着、吃着、喝着、睡着，没发一句脾气，没说一句多话。她不问皇上、太后就算了，连公主都没问一句。奴心里痛啊。娘娘怎么就变成这么一个冷漠的人呢？以前她也冷，但心里热。把皇上搁在心尖上，把公主疼到骨子里。现在，她还是原来的她吗？”
　　严怀恩情绪化得很，说着说着居然像个孩子幽咽起来。他离皇帝最近，所以看得最清。皇上最在乎谁，最舍不得谁。这么些年又有多苦。
　　叶魁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唉，娘娘是死过一道的人，如果还和以前一样，可能吗？你别说娘娘硬心肠，皇上不也是如此？他问过一句娘娘没有？就是娘娘不在的几年，曾流露过一点想念？”
　　“皇上没问，心里是挂念的！”严怀恩辩解道，“皇上不提，是深知情多必累。”
　　“你这样讲话就是胡搅蛮缠了。我还说，娘娘还有自己的苦衷呢，又怎么说？”
　　“苦衷，什么苦衷？”
　　“得了吧！你也别偏帮谁！”叶魁道：“真的苦衷还要写在脸上显给你看！她要不是挂念咏阳，从潞北回来做什么？她一出生就是皇后命格，沈家人捧金凤凰一样把她捧大。从小就训练崩泰山于面前面不改色。你要她问你什么，问你皇上安不安，谁在照顾皇上起居？你怎么回，说，娘娘莫担心，皇上好着呢，皇上正和韦贵妃在一起，还赏赐贵妃娘娘玉如意——“
　　严怀恩气坏了，覆手怪叫几声。叶魁甩甩袍子，丢下他入复命去了。
　　这样玩笑，看似不正经，却是难得。
　　宫里好多年没有笑声，现在，大家还是有担忧，底色却是欢乐和高兴的。就像皇上，可能一时还无法原谅欺骗，但又为她的回来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叶魁走将进来，就听到龙榻上传来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
　　“皇上——”
　　“孤没事。”弘毅把手捂住口鼻，复又重咳几声，“有没有找到梁王？”
　　“臣无能。”叶魁愧疚地道：“夙夜追查，还是没有一点线索。”
　　弘毅叹了口气，这也非是件坏事，昊麟去了潞北快十年。没想到，在帝京还能藏得这么深，可见他身后那盘根错节的人脉。正好，趁着这次的机会，把这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一网打尽。
　　他心里也有太多疑问，非要向昊麟问个清楚不可。
　　仙珠如何死而复生？
　　这几年，她是不是都在潞北？
　　而其背后，昊麟又充当了何种角色？
　　四年，整整四年！
　　想到这四年，他生不如死，他们却在潞北朝夕相处，胸腔里便翻涌着嫉妒的怒潮。
　　忽然，他脑海中灵光猛然一闪，像被巨石砸中。猛然坐起身体。
　　他想起了九仙山，想起那个有三个名字的女人。
　　胸中气血激荡，又是一连串巨力般的咳嗽。
　　叶魁焦道：“皇上！快传御医——”
　　“不必！”
　　“皇上！”
　　弘毅虚弱地倒在枕上，脸色雪白，喘息好几次，终于把气顺匀过来。
　　“叶魁。”
　　“臣在。”
　　“你听好……无论花……多大的代价，哪怕把京师……翻过来也要找到梁王，而且是非找到不可。”
　　说完这些，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
　　先这样吧。
　　先这样吧……
　　他又想：昊麟没找到，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因为昊麟不仅是他皇弟，更是仙珠手心中的刺。
　　是留着，还是拔掉。
　　无论他怎么做，她都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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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说伴君如伴虎，老虎屁股摸不得。再没有人比严怀恩感受更深，伺候圣驾多年，起起落落。他自认自己算是半个人精。
　　可自从仙珠死而复生，皇上种种做法，他就不懂了。
　　皇上心里存着气对皇后不闻不问，可以理解。为何对韦贵妃备加眷顾，赏赐不断？
　　自从亲征回来，皇帝对韦贵妃态度大变，怜惜亲近起来。可一切有度，都在礼法之内。如今，今天赏这个，明天给那个。还让韦贵妃的弟弟常棣与昙华世子一齐去西岭寺送佛经。这滔天的荣耀和皇恩，简直是把韦月眉抬举得不能再抬举。大家议论纷纷，莫不是要封新皇后了？

　　小窦子看到皇上赏赐了玉如意给韦贵妃，一脸谄笑地看着严怀恩，“严总管——”
　　严怀恩倨傲地说：“有事就讲，有屁别放。”
　　小窦子摸摸鼻子，踮起脚尖，朝幽兰宫的方向，努了努嘴，“皇上赐玉如意给皇贵妃，是不是要封她做皇后啊？”
　　“胡诌什么！”严怀恩在他头上猛敲几下，打得他脑壳“咚咚”响，“不该你吃的饭，别吃！不该你管的事，别管。小心掉脑袋啊！“
　　“难道不是？”小窦子捂住敲痛的脑瓜，委屈地憋嘴：“玉如意啊。谁不知道，御前册选妃嫔，皇后予玉如意，妃嫔予金麒麟，古已有之。宫里都传遍了，说皇上升韦贵妃做皇后是迟早的事。大家都争着去幽兰宫巴结呢！”
　　“眼皮子浅的东西，一天到晚就眼睛望着鼻子，还巴结她。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严怀恩气扭了嘴，把小窦子打得满地找牙，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踢得八丈儿远。

　　严怀恩刚把小窦子教训完，叶魁正好出来，朝他点了点头，意思是皇上让他进去。严怀恩忙理了理衣裳端正帽子，恭身进去。
　　弘毅躺在龙床之上，气泽远比先时又差了三分。床榻上堆放着成山的奏本，人坐其间更感瘦弱。
　　登上御座这么多年，严怀恩最知道他有多辛苦，完全是用自己孱弱的肩膀挑起朝廷社稷。原来还有潞王为他分忧，如今潞王不在，千斤的担子都得由他一个人来担。
　　每日要像坚持吃饭一样坚持早朝、午朝、日讲。当真是饭可一日不吃，政务不可一日不办。不是忙着批阅奏章，就是召集大臣们议事，隔段时间还要组织“经筵”。
　　多少年的日夜操劳，政治上一片清明，前无权臣，后无宦官专权，极少弊政。真当得上“恭俭仁至，勤政爱民”。

　　“皇上，身体要紧，莫要太操劳啊。”
　　弘毅笑笑，用手指了指龙床上卧睡的乖球儿，“把它送到燕月堂去。”
　　严怀恩抬眉，不敢多问，更不敢多言，心里暗暗猜测，皇上是怕娘娘寂寞吧，所以才要把球儿给她送去。
　　深阔的紫宸殿里，奴仆成群，她的身边却空无一人。
　　“来，来，球儿。”严怀恩俯身逗引乖球儿。
　　球儿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抖擞身体，顺从地钻入他的怀里。
　　严怀恩摸着它身上的白毛，笑道：“这小东西啊，真是通人性，百伶百俐。大概也是知道要去见娘娘……“
　　一说完，便觉得说错了话。抬头一看，皇上的脸阴郁得可怕。严怀恩缩着脖子，有件事有不得不说，“皇上，奴有一件事想说又不敢说，但又不得不说。”
　　“你这个奴才也越来越会打官腔了，弯弯绕绕。快说吧。”
　　严怀恩跪下道：“皇上，就是借奴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皇上面前打官腔。是那晚在梁王府被抓的一干人等里有一个容颜近毁的女子，她不是旁人，就是原来凤鸣宫里的掌事姑姑霁月。原来这几年啊，她一直在宫外服侍娘娘。为了这个，把自己的脸都毁了。娘娘开了口，要保她。可奴做不了这个主啊，只能请皇上定夺。”
　　弘毅的眉宇隐隐跳痛，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想起了在千佛山石窟里的一幕幕。如果那个丑姑是霁月，那么云娘就是仙珠无疑。
　　仙珠啊仙珠，你骗得我好苦啊！
　　他“嘭”地一声把手掌砸在床板上，手上带着的的菩提佛珠手链应声而裂，菩提珠子落在金砖地上，咕噜咕噜四处乱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