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295、她回来了（3）

　　想一想，她走之前的那些安排，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费尽心机，该保全的人都得到保全。

　　严怀恩想起昨夜那一幕，依然惊心动魄。稍许年不见，娘娘芳华未改，风采依旧。帝、后两人的对峙，看得他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
　　仙珠是不知，出发之前，弘毅便亲自嘱咐过骑兵营和弓箭手。无论发生什么，绝不能先发出一箭一枪。
　　若有差池，格杀勿论。
　　皇上声称，他是要抓活的，他要亲自审她、亲自治她的罪。
　　却不讲，他是要她活着，完完整整。
　　剑刃还没刺入她的胸膛。
　　他的心就先痛了。
　　只要她肯低头，哪怕洒滴几颗眼泪，他都会心软，会下不了手，可她就是不。
　　这确实是他认识、知道、了解的沈仙珠。所有的骄傲、强悍和不服输的勇气都是用来对付于他。

　　严怀恩思量半日，觉得暂时还是让娘娘自个待着比较好。他怕自己会招架不住她的凌厉。
　　娘娘是命中注定，天生的皇后，他可不是天生的大内总管。他可没有仙人送珠的福份与命格。
　　严怀恩招了招手，唤了个小宫奴过来，吩咐他去把里面侍候的素青请出来说话。
　　小宫人低首应声去了，不一会儿，素青走了出来，顺着墙角慢慢踱到严怀恩身边，一双眼睛红通通，看来见到娘娘也是流了几缸眼泪。
　　一看到他，激动不已地道：“严大官，真是娘娘，真是。”
　　素青曾是凤鸣宫的旧人，如果不是仙珠把她钦点去侍候公主，恐怕现在也早不再人世了。
　　故人再见，心情必然起起伏伏，波波转转。
　　严怀恩点头，背着手，长叹道：“哎，那张脸还有那神情，不是娘娘是谁？”又是一番唏嘘，“这真是，该说什么——老子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做梦一样，娘娘怎的就死而复生了呢？潞王爷与王妃又不在了，这里面的曲曲折折，他们肯定最是清楚。”
　　素青点头，表示赞同，“我方才知道，娘娘在宫外几年都是霁月在服侍。霁月为了能服侍娘娘，把自己的脸都毁了。严大官，你快去救救霁月吧，她就在昨夜被抓的那些人里面。”
　　严怀恩眯起眼睛，拼命回想，终于想起昨晚去抓人的时候，是有一个头带面纱，容貌尽毁的女子。但没有想到会是霁月。跺脚道：“唉，那女人原来是霁月啊。难怪我总觉得她的眼神熟得很。哎，想来她也是个忠心耿耿的人。”
　　“可不是。现在想想，当年娘娘非要把她撵走，其实是为保她。”
　　“娘娘有情，她也有义。你讲，怎么娘娘这个人，怎的让人形容好。当年若不是她有意放我们一条生路，把你与公主栓在一起，把乖球儿交给我。恐怕我们也早被皇上赐死了。这份恩情，我没齿难忘。娘娘不在，咱们把恩义报在公主身上就是。娘娘如今回来了，就更要尽心尽力服侍。娘娘这一回来，不知多少眼睛虎视眈眈，你可不能松懈一点。”说着，严怀恩把手悄悄往幽兰宫的方向一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素青点头，“奴省得。”
　　严怀恩又问：“昨晚刀剑相逼，娘娘没有受伤吧？”
　　“女医已经为娘娘验过身，仅有一点皮外伤。只是——”
　　“只是什么？”
　　“娘娘右肩有旧伤。”
　　严怀恩皱了皱眉头，娘娘离宫几年，过的什么生活，和谁在一起，他们是一概不知。只能嘱咐素青，娘娘的任何事都不要泄漏出去，千万保守秘密。
　　素青笑道：“是不是连公主都不能说？严总管把奴来调来，公主老大不乐意。奴估摸着，公主忍不得两天就会来闹你。”
　　严怀恩笑起来，心情也稍松快些，“公主至少是过两天来闹。眼下要紧的是，娘娘没有吵、没有闹吧？”
　　“那倒没有。娘娘安安静静，除了霁月的事外，什么话都不和奴说。”
　　严怀恩真怕仙珠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吵着寻死觅活。听到她不吵不闹，大为诧异。心里寻思一下，又觉得合情合理。
　　仙珠做皇后那么多年，再困难，再冷落，再孤独的时候，也从没一次失仪于人前，哪怕心碎成万万道，也没软过面。怎么会在一群奴子面前，要死要活？
　　那不成了笑话！
　　“上夜的时候多派几个伶俐的，眼不眨地紧盯着，千万别大意。吃的、用的要仔仔细细检查。要少了根头发丝，咱们脑袋都要搬家。”
　　素青砸吧嘴没吭声，把头点了两下，“放心，娘娘用穿用度，所有东西都是我亲手把关。”
　　前车之鉴，怎么敢大意？
　　“娘娘可进膳？”
　　“进了，就是吃得很少。”
　　“娘娘不爱吃酸也不爱吃湿的东西，你备一些桃脯和苹果脯送上去。”
　　“这些东西，奴早备了。”
　　严怀恩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还有什么？”
　　素青也不废话，“娘娘说她想喝太白酿。能不能允啊？”

　　沈仙珠善饮，也会饮。尤爱宫里佳酿——太白酿。饮起来千杯不醉。
　　当年，宫中欢宴，或与皇上对饮，作陪的就是此酒。只是后来，她走后，此酒也被君王冷落，慢慢地变得乏人问津。
　　严怀恩笑道：“这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你去找御酒司，他那老库房里兴许还能找到几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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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禁庭里行走，再卑微的人也有几个朋友，再小的主子，身边也有一两个心腹知己。
　　唯独沈仙珠就真的没有，当万人敬仰的皇后时，对下只有术和治。她从不向宫奴、侍女表露自己的爱憎，也向所有人隐藏住喜怒哀乐。
　　她信一个人，也只爱一个人。
　　人精一般的严怀恩也只知道她爱吃桃脯，其余还爱什么食物，一点没有头绪。
　　在这禁庭，她就像站在寒冰的云颠，身边什么可依靠的人都没有。
　　想一想，她要什么朋友啊，如果那至高无上的人都不能做她的依靠，再多的朋友、心腹、知己对她而言又有什么作用？
　　可惜，可惜……
　　至高无上的人心里装着天下、百姓、江山、社稷，唯独没有装着她，更没有时间来听她说话，发牢骚。她的心事，只有在夜阑人静时，说给怀里的乖球儿听。
　　如果球儿真的能够听懂人话，一定会为她泪流吧。

　　“咳、咳——”
　　弘毅掩住胸部最痛的地方，猛咳了几声。
　　韦月眉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几日不眠不休的侍疾，她也瘦了一大圈，眼睛始终虚着一颗眼泪，坠而不坠。
　　她拿过明黄色的高枕塞在弘毅的身后，关心的话还没说完，乖球儿既不应景又嫌讨厌地跃到龙榻，摇摆身姿拱到他的怀里，故意将她和皇帝分开。
　　韦月眉干笑着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心里恨得牙痒痒。自从与皇上解开心结，是韦月眉最春风得意，扬眉吐气的日子。唯独就是这个讨厌的乖球儿，总是在她要与皇上温存的时候，晃悠出来。那双碧珠般的猫眼像洞穿一切，嘲笑她这一切都是偷来的。
　　韦月眉也曾想讨好乖球儿，可惜这人有不识好歹的，猫也有不识好歹的。不管喂了多少小鱼干。这小畜生，就不知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对她就是一副懒懒洋洋，不欢不喜的鬼样子。
　　“这球儿，又不乖了。”韦月眉伸手想把球儿抱下来。乖球儿却猛地呲地露出虎齿，利爪一扬，吓得她赶紧把手缩回来。
　　“不乖了啊！”
　　弘毅惩戒性地在绒白的小瓜子脑袋上轻敲了一下。猫儿马上向他露出雪白肚皮要挠痒痒。
　　韦月眉在心里骂道：小畜生，还真是会看人下菜，贱猫！
　　心里恨不得把它宰了炖汤，脸上还堆着笑，佯装欢喜地看着。
　　常棣端着参汤过来，跪在弘毅面前，将手里的红漆木盘高高举过头顶，朗声道：“常棣给皇上请安。”
　　看到是他，弘毅笑道：“起来吧。说了多少次，你来面圣不必行礼。”
　　“谢皇上隆恩。”
　　“难得见你走出文渊阁，听老师说，你的功课大有精进，策论也颇具模样。”
　　韦月眉道：“皇上别夸，他不过是醉心书本，比旁人多用些苦功而已。”说着，接过常棣的参汤，“知道皇上龙体欠安，他早就想来给皇上请安。臣妾怕他搅了皇上休养，所以一直没允。”韦月眉小心把汤吹凉了，送到弘毅的唇边。
　　“孤现在不饿。”弘毅微微偏头，严怀恩赶快上前把参汤拿走。
　　韦月眉一脸尴尬，干笑着掩饰过去。

　　弘毅把垂手站立，面色敬然的常棣上下打量一遍。往昔他只知道，常棣的性格沉稳厚重，聪颖好学。今日再看，这孩子越长越大，也越来越好，只要历练个三年五载，将来定是了不得的人物。
　　韦月眉看着常棣，道，“皇上吃收了你献的参汤，受了你的心意，就下去，别在这里碍眼。”
　　常棣再次向弘毅跪行礼，方才缓步往外退去。雍容华贵的步态，很有恢弘的气势。这样的常棣让弘毅有种错觉，好像看到某位故人……
　　“等等。”
　　常棣停下脚步。
　　“孤最近抄了一卷地藏经，你明天和昙华一起，代孤把它送到西岭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