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288、我很想你（3）

　　华英殿前有两棵菩提，乃前朝所种。年深日久，树大根深。盛夏是枝繁叶茂，浓荫蔽日。到了秋日，便叶落子坠。而这金黄的六线菩提果是做佛珠上好之品。
　　那日，秋阳高照，菩提子落了一地。
　　无真向奴子讨来一把苕帚，亲自动手把院落仔仔细细清扫干净。
　　弘毅来华英殿时，无真正盘腿坐在台阶之上，手持菩提佛珠，院落里干干净净，没有一片杂叶。
　　无真笑咪咪地看他，招手拍了拍身边的石头台阶，“一真，你来。”
　　弘毅缓步走到无真身边却又站着立身不动。
　　无真哈哈大笑：“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你刚到西岭寺的时候，还真是一模一样。为什么不坐？当了皇帝就不能天为盖，地为庐了？”
　　“不是。是师父未让徒儿坐，徒儿不敢坐。”
　　无真指着他道：“迂、迂、迂真是迂啊。所以说你做不得和尚，只做得皇帝。哈哈，哈哈哈。”
　　弘毅脸热，撩起袍子，和着无真一样盘腿坐下。

　　师徒两人坐在台阶上，同看一方天空，又像又回到过去在西岭寺的岁月。师徒二人在山间奔走、采药、摘果。渴了喝山泉，累了就找一方大石休息。
　　无真眯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太阳，“我要走了。”
　　弘毅眉心簇簇跳动，不安地道：“师父，是华英殿住得不舒适吗？如果不舒适，朕可以——”
　　“非也。”
　　“那师父为什么要走？”
　　“有什么为什么。傻瓜，时间到了，就要走。”
　　“师父这么大年纪还要去云游么？朕实在不放心。”明明知道无真说的不是去云游，他却宁可他是去云游。
　　无真笑道：“放心，放心。我这次去的地方，你肯定放心。”
　　听到如此爽朗的笑声，弘毅倒觉得自己是不是多心了，“师父是要回西岭寺？如果是这样，倒是好了。”
　　无真并不反驳，反而问他，知不知道你的法号为什么是一真，而我的是无真。
　　无真道：“在西岭寺的时候，有好几次，我都差点就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但人越老脸皮反而越薄，怕被小辈笑话，所以越无法说出口。我的本名原叫卢无疾。从小饭大如斗，力大如牛。从小就爱拳脚，学得一些武功，十里八乡没有人敢欺负我。十五岁那年，家乡水患后又遇旱灾，为了活命，不得已上山当了土匪。当年的我也不以为自己是匪，自称忠勇军，以为自己做的是扬善除恶，行侠仗义的事。李大哥是我们这些人的头头，因为我能吃会打，对我很是照顾。我们投缘，便结拜异姓兄弟。两人家也连在一处。李大哥的妻子是个温柔贤淑的好女子，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叫做李樱。那几年，我常常去他家玩，我喜欢找李大哥切磋武艺，喜欢樱儿，也喜欢吃嫂子做的饭。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哪晓得，逍遥日子没过几年，朝廷重兵剿匪，忠勇军受了重创。李大哥死了，留下嫂子和樱儿。兄弟们商议，这种时候，兵荒马乱，家里没有个男人，他们孤儿寡母恐怕不容易活下去。我无家无口，干脆娶了嫂子。一来可以照顾她们，二来也解了兄弟们的后顾之忧。我当时血气方刚，一想这有什么不好的，我也没成家，一口答应下来。众人又去问嫂子，嫂子也同意。那天晚上，从不失眠的我一宿翻来覆去。我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可以，李大哥是我的义兄，我怎么做这样的事？如果我娶了嫂子，那不是猪狗不如，外人该怎么看我？他们会要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啊！我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去找嫂子说清楚。我跪在她的房门前，说我一辈子当牛做马，伺候她到老，尽心尽力把樱儿抚养长大。但我不能娶她。嫂子听了我的话后，什么都没有说。只回答我一个好。我以为她是真的同意了。第二天才知道，她等我走后，就……悬梁自尽。”
　　不知是不是看久了阳光，无真的眼睛像潮湿的天空，落下无数雨水。
　　“我真是后悔，哪怕过了这么多年，想起来还是后悔。难道我不喜欢她，真的不喜欢吗？我去找大哥切磋武功、带着樱儿玩耍，吃她做的饭菜的时候，就没有一点动心？如果没有，我怎么会满心欢喜，一口答应娶她？原来我是喜欢她的，喜欢了好久好久。我不是人，太不是人！就因为担心别人的目光，怕被人笑话，违背了自己的心意，同时也辜负了她。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永远都不能！因为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啊！”
　　说到动情之处，无真哇哇大哭，边哭边朝自己不停扇打耳光。
　　弘毅拉着他手，“师父，都过去了。你也只是——”
　　无真的眼睛里流下透明的眼泪，“我对不起你阿娘，是我害得她小小年纪失去父亲又失去母亲。我当时万念俱灰，身边的兄弟给官兵绞杀得七七八八，自己也成了官府的首号通缉犯。把樱儿卖到将军府，是无奈之举。看她被拐子送进去后，我又欣喜又绝望。准备一死了之。没想到，饿晕在路边被施粥的智觉所救。把心一横，索性入了佛门，做了和尚。我给自己取的法号叫无真，是因为我这个人没有一点真心。一颗心里装的全是自己，没有别人，甚至为了自己的私心，把最后的一点真心都抹杀了。而你的法号是一真，是我希望，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保持真心，哪怕一点点都好。这点点的真心就是心中的火种，如果失去这最后的火种，那人生就是一团黑暗啊。”
　　无真泣道：“人生好苦，真的好苦。人这一辈子，说穿了从空到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留不下什么，更抓不住什么。权力、美人、欲望、财富、写在纸上的歌功颂德，名垂青史都是虚的。唯独情是真的。凡人常常为色动意，为情动心。色和情往往又夹杂一起，分之不清。但色是色，情是情。并不相通，色是幻，情才是真。什么是情，情就是你在下辈子，还想要见的人，是一想到要和她重逢就会激动地流下的眼泪。”无真褪下手腕上的佛珠，戴到弘毅的腕子上。“这是我用菩提子做的佛珠。往后你见它，如同见我。”
　　弘毅泪水涟涟，低头转动佛珠，看到菩提之中夹杂一颗特别闪耀，晶莹璀璨的东珠。他把珠子一转，惊奇发现这颗珠子布满裂纹，光线透过珠子相互折射，发出耀眼的光。
　　“还记得这颗珠子吗？那年在西岭寺，有一枚珠花从你衣襟里掉下悬崖，你拼命去捡，哪怕粉身碎骨也不畏惧。这颗珠子就是从那珠花上拆下来的。这十几年，我把这珠子时时摩挲，日复一日珠子的表面形成了包浆，把裂纹都包裹起来。反而比过去更好看。一真，你看，这珠子就和人心一样，误解和伤害就像缝隙。但不要怕，用心去暖，把它弥合起来，那缝隙就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弘毅红着眼睛，哭得泣不成声。
　　“还会哭，就好。”
　　无真慈爱地伸出大手，落在他的肩上，喃喃唱道：“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见山河万朵……”
　　慢慢的，无真的手从弘毅的肩膀上滑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