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278、时间之弧（3）

　　骄阳出云，天色大亮。碧透的天空，像青花瓷里汪着的一碧绿水，那么浅又那么幽。让人不由地想要多看两眼。
　　小时候，沈烟灵与仙珠一齐站在檐下看云。
　　那时候的天就是如今日一般样儿，清得那么远，蓝得那么近。不知道往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在一起，看天边云卷云舒，看庭前花开花落。
　　站在凤鸣宫前，沈烟灵深吸了好几口长气。就在她要迈步的一刹那，计彧一把抓住她的腕子，“梁王的话未必能全信。”
　　沈烟灵面容刚毅：“仙珠自绝退路，我怎么能不全力相帮救她逃出牢笼？哪怕拼上我的性命，只希望她真能逃出生天，真真正正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计彧无言，缓缓放开她的手。因为明白，沈家的女儿多刚烈。

　　凤鸣宫里悄寂无声，连空气都凝固了一样。也非是没有人，从廊下开始，沿路就有数不清的宫女、内监、侍卫匍匐在地上跪了一路。
　　偌大的宫殿，那么多人，没有一点声音。真如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
　　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弥漫着恐惧，不敢说话，也不敢哭。看见沈烟灵进来，也是一副茫然和不知所措。
　　越往寝殿深处走，这种安静越是厉害。终于看见熟悉的脸孔，是沈方思坐在椅子上拭泪，两只眼睛肿得比鱼泡儿还大。
　　突然，顿传咆哮之声，珠帘喧哗。几个宫奴搀扶着倪樱从珠帘后走了出来。刚刚还悄寂无声的人们，立刻像沸水一样围拢上去。
　　倪樱身颤如抖，几乎晕厥，被扶着倒在椅子上。内监忙拿护心丹给她服下，冬藏挖了一指甲薄荷油在她额头上揉着，秋收拼命帮她摸着胸口顺气。
　　沈方思直起身体，焦急地问：“如何？”
　　倪樱慢慢睁开眼睛，顷刻掉下两行眼泪，“你说……仙珠……那孩子是不是太傻了？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她有什么委屈，和我说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白白疼了她一场。居然做这样的蠢事。仙珠，仙珠——””
　　听到她这么说，沈方思也跟着哭起来，满屋子的奴子想起皇后的好处来，也忍不住嚎啕。

　　倪樱流着眼泪，看着满地的奴子和臣子，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皇上平日待你们不薄，现在孝顺皇上的时候到了。你们都进去，看谁说的话能中用。都劝劝皇上要以国家为重。都两天了，再这么下去可不得了啊。”
　　“臣等谨遵太后懿旨。”
　　文臣都是读书种子，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但论起礼义廉耻，三纲五常，三天三夜不带喘气。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结果，进去不一会儿，全被轰了出来。有两个大臣左边脸肿着，有两个大臣右半边脸肿着，像露出半边脸的月亮。
　　升起的希望再一次破灭，沈烟灵擦干眼泪，跪在两位太后面前，“请两宫太后恩准臣妾去试试。”
　　计彧也赶紧过来跪下，看到是他们，倪樱擦着眼泪，道：“潞王和王妃来得正好。都劝劝皇上吧。一个是不行了，不能把另一个也……搭上。”

　　沈烟灵点点头，与计彧一同进去。仙珠的寝殿，烟灵曾来过无数次。每一次来，仙珠不是抱着乖球儿坐在条榻上，就是依在贵妃椅，再不然就是站在门廊下。不管在哪里，不管在干什么，看见她进来，总会放下手里的东西，笑逐颜开地冲她喊一声，“姐姐”。
　　如今这寝宫，陈设布置与往日没有分毫差别。西窗仍是那个西窗，条榻仍是那张条榻，连碧纱橱上的玉瓶摆放的位置都如过去一样。但想要再见那张笑颜，听那一声姐姐，却是再不能有。
　　想到此般，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也不为过，也令她对眼前的男人涌起不可原谅的恨意。

　　弘毅抱着仙珠，木然坐在寝床之上，他的表情痴痴呆呆，宛如木偶一样。地下跪着两排御医和内监，看见潞王夫妻进来，宛如看到救星。
　　计彧扯着烟灵的手，让她跪下，烟灵直挺挺地站着，不为所动。计彧只能自己跪下山呼万岁。
　　弘毅像没有看到、听到一样，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前方。
　　计彧注意到弘毅怀里的仙珠脸皮薄得透白，隐隐能看见皮肤底下的泛青的血管。乍一看，真如死人的脸色。心里惊呼，华佗真神医，麻沸散真神奇。
　　他小心翼翼道：“皇上再伤心，也要保重龙体。人死不能复生……”
　　刚刚还木然如呆鸡的弘毅，听到这句话，像被马蜂蛰了，跳起来狠狠一脚踹在他的心口。计彧毫无防备，被滚在地上。
　　几个内侍过去，扶得扶、掺得搀，严怀恩小声道：“王爷，不能提'死'这个字！圣母皇太后进来，就提了一下，差点……还有刚刚的廖大人、张大人，就因为说了‘江山为重，美人为轻’，被皇上打了两耳光。”
　　计彧捂着被踢痛的肚腹，不敢嚷疼。
　　先看仙珠受苦，再看夫君受辱。沈烟灵忍无可忍，冷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皇上不许人说死，我偏偏要说，仙珠死了、死了！死了！我还要说，她为什么要死，都是因为皇上她才死的！”
　　“烟灵！”计彧一把捂住妻子的嘴巴，“快住嘴！”
　　“住什么嘴！”沈烟灵在计彧的虎口上张嘴就是一口，推开他，痛斥道：“为什么不许我说？大不了就是死嘛！死就死好了！别以为我没死过！告诉你，你娶韦氏，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我死过一次；韦氏害死木兰的时候，我又死了一次；韦氏怀孕，生下弥乐的时候，我还死了一次。爹爹死的时候，祁阳死的时候，阿娘死的时候，我都陪着他们死了一次又一次！”说到这里，她转头看着弘毅，泣不成声，却又铿锵有力，“你以为我经历过的一切，仙珠没有经历过？不，我死的每一次，仙珠也死了，她比我死得更痛苦，更难过！因为她不但要承受我的痛苦，还要承受自己的痛苦！我失去木兰，她失去重山，我失去父母，弟弟，她也失去了父母和兄长！所有的苦痛都是你，你这个皇帝加到我们身上的！我们可以恨你，但仙珠不能！她费尽心思，笃定一切嫁给你。结果呢？她得到什么，你给她、给她的族人带来的是什么？是灭顶之灾！她受的煎熬、痛苦百倍、千倍强于我！你以为，仙珠是今天、是昨天、是前天、是服毒自尽的时候才死的吗？不是，她早死了，被你一次次伤害，一次次辜负和对不起的时候，她就死了！而你是怎么杀死她的？用世界上最软的刀子，一点一点把勒杀，活活把她凌迟！”
　　沈烟灵越说越是激动，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唬得众人魂都飞了，又是劝又是拉。计彧生怕弘毅一脚踹在沈烟灵身上，又怕众人伤了她，挡在头里，不许任何人靠近。
　　话到最后，沈烟灵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完全止不住。她冲过去要把仙珠从他的怀里抢过来，“你已经废了仙珠，她不是你的皇后。你凭什么还霸占着她？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沈家！我要带她回家，我要把她葬在阿娘身边。”
　　弘毅勃然大怒，额上青筋剧烈地跳动。沈烟灵梗直脖子，“仙珠早不想做皇后了，也不稀罕做你的皇后！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沈烟灵死死抓着仙珠的肩膀，她知道今天就是豁出去也要把仙珠带走，不然，过了这一村就没有这一店。
　　计彧紧紧抱着弘毅的大腿，“皇上，贱内的错就是臣的错！要杀要剐冲臣来，求您开恩，不要伤害贱内。”说完此话，潺潺眼泪如雨狂落。
　　如此吵闹，早惊动了外头。两宫太后相携着进来，看到这一幕，沈方思眼泪轰然，顿首大哭，“皇上这是要干什么？皇后死了还不够，还要踢死潞王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吗？是不是我们姓沈的都死了你才甘心！好好好，你把潞王妃踢死，再把我这个老太婆踢死！还有咏阳，她不姓沈，但身上也流着沈家的血。你全把我们杀了，杀了！”沈方思拆散珠钗，披散头发，捂着脸坐在地上哭道：“皇上这么对我，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将来哀家死了，没脸去见先帝。把我和仙珠一起，葬到在沈家的祖坟。”
　　倪樱哀痛欲绝，发出痛呼：“皇上，你是不是要我和母后皇太后死在你面前，你才满意啊！要是这样，你言语一声，我立刻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