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265、我不想她（5）

　　弘毅如雕塑般久久凝望，走前两步，又定定站住。迟疑片刻，捏起吕蘅的下巴，轻轻抬起。
　　“你叫什么名字？”
　　吕蘅反问：“名字重要吗？”
　　她像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接下来，狂妄之语接连不断。
　　“夷寇方炽，匪祸不断。天子不求将帅良才，以遏外敌！反而留情女色，以纵一己之欢！”
　　“听你之言，你好像并不愿意入宫。”
　　“是。”
　　“为什么？朕乃天子，可以册封你为皇后！”
　　吕蘅冷笑道：“皇上册封的皇后是四面墙里的皇后，权力很大，快乐未必很多。我要做的是皇上心中的皇后，皇上能给我吗？”
　　众人哗然，弘毅松开了手，冷然道：“皇贵妃说得没错，你小小采女，野心不小，居然想用奇言怪语，引朕注意！朕要赐死你！”
　　吕蘅翘起下巴，毫不畏惧地说：“死就死！这个皇宫连皇后都死过，何况我。”
　　含章殿前一片死寂，计彧紧紧闭上眼睛。
　　他并不为吕蘅的生死感到担心，他担心的是皇上。
　　先帝三子，从驰睿到昊麟，从昊麟到当今的皇上，他们性情禀赋或许各有不同，但他们无一例外都继承了先帝的痴。
　　这痴，痴得狂，痴得傻，痴得义无反顾，痴得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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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世间的事，往往都是事与愿违。
　　计彧挖空心思想要阻挡吕蘅与皇上见面，不仅没有成功，皇上见过吕蘅，当日即封昭仪，赐住蔚雪宫。
　　一连侍寝十日，圣爱浓重，到了第十一日，弘毅别出心裁在四妃之上特封她为蘅贵妃。
　　众人莫不大惊，这样的恩荣，除了三年前入宫的皇贵妃韦氏再无二者。可惜，皇贵妃的荣光譬如朝露，来得快去得更快。
　　废后暴毙，皇上神魂俱散，冲入幽兰宫……
　　从那之后，皇贵妃就潜心佛法，不管世事。
　　对于横空出世的蘅贵妃，无疑是给本来沸油一样的禁庭，加上一瓢冷水，激得火花四溅。
　　最不服的当属淑妃苏含雪，毕竟没有吕蘅的时候，她才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
　　心里不服，自然就要生事。
　　苏含雪趁着吕蘅刚刚入宫，根基不稳，联合起众人千方百计寻她麻烦。哪知道，吕蘅也不是能被欺负的善茬，毫不畏惧，与她针锋相对，两人斗得是天翻地覆。
　　事情越闹越大，闹到皇上面前。弘毅并不听事情原委，直接把苏含雪连同几位闹事的宫妃夺了封号，撵到冷宫。

　　一时间，猜测纷纷，流言云云。
　　范廉上折，称吕蘅是当世妲己，希望君王离奸亲贤！
　　皇上把范廉一顿猛批，骂他不知身份，居然管到皇上的家事，他要和哪位妃子在一起，是朝臣能管的事情么？
　　皇上如此偏爱与维护吕蘅，计彧心中忧虑更添一层，吕蘅肖似仙珠，又从潞北而来，再看她入宫后发生的事……
　　后宫不宁，皇上必然也不得安宁。
　　看他为吕蘅之事愁得整晚失眠，沈烟灵安慰他，“既来之则安之。此女由此兴，必由此亡。”
　　“未必吧。”
　　“等着瞧吧，昊麟故意寻一个和仙珠长得像的人送入宫来，就是要搅乱宫禁。吕蘅受宠，不过是因为相似仙珠。仙珠的一言一行，真心使然。吕蘅东施效颦。如果她甘心做替身，倒也算了。可她毕竟是个女人，处在那个位置，天下至尊的男人把所有一切捧到脚下，只为博她红颜一笑。试问，一个寻常女人如何能不动请，动情之后又怎能不动心？只要她对皇上动了真心，她就再也做不了仙珠。皇上只要看清了她的面目，她也就没有活路了。”
　　计彧没有作声，沈烟灵说的道理他何尝不懂、皇上自己何尝不懂？可皇上还是一头栽了进去，是因为什么，因为心中的思念已经快把他压垮了。
　　吕蘅以仙珠为牌，助纣为虐，固然不会有好结果。她万劫不复那日，必然是皇上认清她不是仙珠那日。
　　尘封的伤口再次揭开，血淋淋的过去又将再次呈现。皇上又该如何去面对？
　　到了那个时候，就是再想要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

　　夜色阑珊，灯影如虹。
　　宫奴放下金钩上的帷幔，清透的纱帐宛如明瑟皎月一泻而下，遮住绚丽春光。
　　吕蘅躺在层层帷幔包绕的蟠龙嵌云母石大床上。青丝蜿蜒披在肩头，腮边两绺发丝顺着玲珑的曲线，蜿蜒到胸，再到腰肢。这是一具美好的身体，鲜艳活泼，充满生机。这也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只要有种子就能结出果实。
　　她含羞又忍怯地微垂着头，热烈地看着身边熟睡的男人。
　　入宫之后，皇上对她千依百顺，让她早已经把自己来这里要干什么忘得一干二净。
　　她也不是在含章殿义正言辞，说着死就死的吕蘅。或许说那时的她也根本不是她，是可以模仿另一个人的她。
　　时间过去，帐外的烛火爆出一声灯花。弘毅于眉头惊跳，睁开眼睛，叫道：“仙珠，回来！”
　　吕蘅来不及反应，就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他把她抱得那么用力，好像一松手，她就会化成烟雾散去。
　　声声切切呼唤的名字，令吕蘅无比难过。她挪着身体，向他靠近一点，却又觉得不管靠得再近，还是遥远。
　　因为，他喊的、想的、念的都不是她！

　　蔚雪宫本是苏含雪所住，因为她的名字中蕴了一个“雪”字，皇帝便把这座赏雪最佳的殿宇赐给她住。
　　一番美意美人并不感激，她嫌蔚雪阁位置太偏，宫宇寒素。其实，是她不知自己浓艳娇丽，又爱绮丽华服。冰魄寒窟正能压住三分艳俗，是人与物配，相得益彰之事。
　　也不知皇上出于什么心情，让吕蘅也住了进来。苏含雪被贬之后，吕蘅不喜欢挪动，便仍是住着。
　　今日散朝，弘毅一走进蔚雪宫，就感到氛围与往常不同。
　　家具陈设之物换了，桌上、案牍上的摆设从木竹雕件变成金银玉器，夹杂交汇，夺色撞目。四只金铜鸭兽香炉，每只兽嘴都在喷香，香味浓郁。
　　吕蘅不知从哪儿抱来一只白猫，正坐在西窗下的贵妃榻上，盈盈望着他笑。
　　跟在弘毅身后的严怀恩，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弘毅脚板如同粘在地板，动也不动地看着吕蘅。
　　吕蘅款款走到他的身边，拉起他的手，放在怀里的白猫头上，“皇上看这小东西多可爱，多招人疼。”
　　他的手指在猫咪的头皮上碰了一下，立刻又缩回来，指头死死捏在掌心，仿佛是要把那种温热的感觉从指尖挤出去。
　　好丑！
　　他在心里嘀咕，把头扭到一边。
　　和乖球儿晶莹雪白，圆滚如球的样子相比。这只猫确实丑。
　　吕蘅把小猫拽着他的袖子，央求道：“比起皇上的御猫，这只猫确实有点难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求皇上把乖球儿赏给臣妾。”
　　弘毅冷笑，“原来你是看上了乖球儿。严怀恩，把乖球儿抱来。”

　　正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乖球儿当之无愧乃是御猫中的御猫，通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毛有掌长，蓬松有光。卧在桌上，宛若球形，卧在怀里绵软温暖，再加上那一双碧绿的眼珠，比最好的翡翠都要好看。
　　弘毅的手指轻点球儿圆圆的脑袋，乖球儿娇慵地喵叫两声，舒服向他仰起肚皮。
　　“严怀恩，你看蘅贵妃的猫，像不像球儿？”
　　严怀恩看一眼就缩回头去，不说像，也不说不像。只道，这小猫还是个幼崽，不知未来形状如何，不敢妄断。
　　弘毅哼笑，顺手又把手指着四四围围，“你再看看，这里像不像曾经的凤鸣宫？”
　　严怀恩惶恐不安，双股如颤。
　　“为什么不说话，哑巴了？”弘毅勃然大怒，猛然将眼前桌子掀翻，“朕在问你话！除了朕，就你对凤鸣宫最熟悉。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与蘅贵妃窜通！”
　　吕蘅入宫以来，倍受宠爱。从来没有见过皇上发这么大的脾气，吓得神魂俱散。居然抱着皇上脱口而出，“弘毅哥哥——”
　　这一声如同石破天惊，却更加引发弘毅的怒火，他怒不可遏，将她一把推开，指着她痛骂：“谁，谁让你——”说完，又看向严怀恩。
　　严怀恩知道，自己再不说话，就要是杀头之祸了。他跪行上前，哭道：“皇上明鉴，奴才实在冤枉，通通不是奴做的！贵妃娘娘的蔚雪阁乍看之下和凤鸣宫确实有点相像，其实……细看根本没有半分相似！若说——像不像——其实根本不需奴多嘴。皇上心里比谁都清楚！”
　　弘毅抑制不住笑了起来，笑得不可自已跌坐地上。
　　“皇上——”
　　“不许过来！”
　　众人伏跪在地上，无人敢再上前。
　　他的手掌捏成拳头，笑过之后，又是痛哭，哭得简直泣不成声。严怀恩不禁想起那围在天空盘旋不走的白鹤，悲鸣四野，无枝可栖。
　　“严怀恩，你说，你说如果皇后还在，看到有人这么拼尽力气模仿她，她会说什么，说什么！”
　　“奴……不知。”
　　“你不知？”
　　似是而非地诘问，使得严怀恩像被马蜂蛰到一样，“奴……奴……以为……先皇后，会……很不高兴吧。”

　　空气静到水底，金炉中的沉香燃到极致，袅袅轻烟之中。乖球儿喵叫一声，走了几步，跃到西窗下的贵妃长榻上。
　　它向着长空大叫，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它看去。
　　弘毅睁大眼睛，凤鸣宫也曾有一架形制和样式一模一样贵妃榻。
　　仙珠最爱坐在上面，怀抱着乖球儿，看着窗外的风景。
　　“你在看什么？”他曾这样问她，“每天都是一样的景物，不腻？”
　　她笑着回头，“怎么会腻？我坐在这里，第一眼就能看见你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