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261、我不想她（1）

　　两年后
　　潞北有山，其名灵官。山前有河，名曰灵官河。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名。
　　灵官山像阿哥，灵官河像阿妹，把潞北环护在怀中。潞北因为有了此山水，显出了与别处不一样的灵秀。
　　圣元十年的潞北，过了一个烈火烹油，有史以来最为热闹的上元节。
　　过年之前，梁王就下令，要在灵官山上放灯，与民同赏。听闻这个消息，潞北城内百姓无不奔走相告。
　　正月初五，百名能工巧匠齐聚潞北，他们昼夜不息，一共扎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盏花灯。这么多的花灯愣是没有重复。

　　到了正月十五这日，潞北百姓蜂拥走上街头。往灵官山去的两旁道路上，一直到灵官山顶，架满木头架子，悬挂各种各样的灯笼。看得人时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等到了灵官山更是了不得，不但路上有灯，就是山谷里、树枝上到处都是。
　　从山下往山上看，漫天的灯火像银河从天上流泻下来，从山上往下看，又像孙悟空踢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火光萦绕。
　　精明的小贩在路边贩酒，众人席地而坐，沽酒而歌。到处是灯，到处是席，到处是人。乐到高潮，一艘巨船从灵官河上缓缓驶来，船如楼有三层，灯火通明，歌声缭绕。
　　船与山、灯与月交相辉映，让人分不清这究竟是天上，还是人间。
　　这样的热闹足足耍了三日，每天从灵官山上扫落如山一般多的果皮蔗渣，捡到的踩落鞋子，挂在树枝上比秋天的黄叶还要多。
　　事情过去了月余，参加过的人还在津津有味的谈论。
　　目睹这场盛会的人，作诗的作诗，绘画的绘画。尤其是画圣鬼道子，挥毫泼墨，一幅六尺长的《上元灵官山月下图》横空出世。把他的所见绘制下来，得以让不能亲眼观临此盛会的人也能感受到那日的热闹。一时间，人人争相观看，争相夸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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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去岁开始，各地的祥瑞奏报，雪片一样向着京师飞抵，一年都没有停歇过。
　　春天，南方灵池中发现白龟；夏天，东海观凤凰引群鸟齐飞；秋天，北方见献麒麟；冬天，西方有驯象出没。
　　四季都有大祥瑞和不计其数的小祥瑞，近在天子脚下的皇都，远在垂疆的天之涯，举不胜举。
　　这么多祥瑞赶在一齐出现，说明了什么？
　　说明皇上有德，感召天地，是盛世来临的前兆啊！
　　十年的休养，还赋于民，中晋已经从纲纪废弛，国破民穷成为海清河晏，国库充盈。
　　这几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百姓们的日子蒸蒸日上。哪怕在远离城市的村郭郊野，亦是路不拾遗，门不闭户。连苛刻的史官也要赞叹圣上功德，添上歌功颂德的一笔华美篇章。
　　祥瑞代表的是民心，是百姓心之所望。众人把祥瑞送到官府，官府派人护送到京师。劳师动众只为博取天子一笑，祈望祥瑞能为皇上增福增寿，添子加孙。

　　面对各地送来的神龟仙鹤、玉器石头，计彧发了大愁。在百姓的心目中，皇上可比三皇五帝圣人之君，民众爱戴之心能够理解。
　　可是——
　　皇上自己不吃这一套啊。
　　前两个月，叶魁无意中和皇上提起西岭寺的佛殿在夜晚大放光明，引万人观瞻，还被弘毅怒责“子不语怪力乱神”而训斥一顿。
　　叶魁的遭遇没有受到同僚的重视，尤其那些是回京述职的官员们。他们只顾前程，都想着在皇上面前表现自己，博得圣心，就连在金銮殿的那块砖上磕头清脆响亮都要贿赂内监搞得一清二楚，怎么愿意放弃用祥瑞拍马溜须的机会？
　　青州巡抚杜革真被皇上召回京师，回来之时还带了一只仙鹤。逢人便说，他这只仙鹤奇哉怪哉，有一天晚上突然落在他家院子，赶也赶不走，撵也撵不走。
　　当时，他还纳闷，仙鹤可是不得了的东西，是神仙才能圈养的灵兽。怎么会突然落在他家的花园？
　　哪知道第二天就接到圣旨，要他回京，他才恍然大悟，这仙鹤是想要和他一起入京啊。他不敢私藏，特意带入宫献给皇上。
　　杜革真在弘毅面前夸夸其谈的时候，计彧就站在一旁，目不斜视，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皇上心情似乎不错，听到杜革真的这些话，还颇有兴趣走下宝座，观看这只被关在金笼里的仙鹤。
　　进宫之时，杜革真早已经四处打听，知道皇上喜简厌繁，故意脱下华服，换上一身磨旧了的旧朝服。“皇上，你看这对仙鹤多好看，多有精气神。”杜革真用手猛敲金笼，想把里面垂头丧气的仙鹤摇醒过来。
　　“确实不错。”弘毅背着手，转了两圈，突然话锋一转，问道：“杜爱卿在青州的园子能划船吧？”
　　杜革真正在兴头上，不设防地道：“能啊，不仅能划船还能游湖。”
　　弘毅啧啧，“也是。不然怎能养仙鹤呢？”
　　杜革真还没反应过来，弘毅已经转身走到案台前，抓起一把奏疏扔到他脸上，“自己看看！这些都是参你的奏疏！你在青州才一年，就弄得百姓怨声载道，贪渎、侵害、残忍、刻毒。贪墨的银子全给自己修大宅子、大花园、买田地、储歌姬！所行所为简直罄竹难书！”
　　杜革真两腿发软，扑通跪在地上。
　　“拖下去！着三司从严法办！抄家、锁拿！男的一律投军，女的充为官妓！”
　　听到此语，杜革真大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杜革真直接被侍卫拖走，计彧默默在心里数着，这是今年第五个被抄家的官员，加上去年的，是第十七个。如果还要算上前年，就是第四十二个。前年法办的官员最多，君王的暴躁和酷治也始于那个春天。
　　除了计彧，在场的还有枢密院的副相范廉和两位参政知事。三人引经据典把杜革真好一顿批驳，弘毅怒不可遏又追加两道圣旨，杜革真斩立决，还要京内所有四品官员同去监刑。
　　计彧又在心里暗数，这是抄家后第三十五个杀头的官员，其余的几个都是在牢里畏罪自杀。
　　这几年里，弘毅整顿财政，振兴经济，拯救了先帝后期的财政混乱和经济颓势。但就凭清查赋税，整治贪墨的铁腕手段。被逼得家破人亡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随着时间的推移，朝政越来越清明，政令却越来越独断，有时候简直是朝纲独断，不容置喙。
　　上个月，有一个言官只是进言，说，后宫不能一日无后。皇上久无皇嗣就是因为后宫无主。想要皇嗣，须先立皇后。
　　弘毅冷笑三声，什么话都没说，直接把那白胡子老头，扒下官服，杖打二十大板。
　　虽然只是二十大板，但这老头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怎能经受得住？又羞又痛，回去没三天一命呜呼。
　　这件事朝野震动，引发一大波谏言、罢官热潮，弘毅眼皮都没动一下。

　　三位公卿走后，计彧也跟着想要脚底抹油。刚走到门口，被等在门口的严怀恩急急忙忙拦住。严怀恩身后的小奴子正抬着巨大金笼，里面装着杜革真的仙鹤。
　　“王爷，您瞧——”严怀恩为难地道：“这东西怎么处理方好？”
　　“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奴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你不知怎么处理，我怎么知道？”
　　“王爷如果不知道，奴就更不知道了。”
　　……
　　计彧犯了难，皇上的心性阴晴不定。他可不想太岁头上动土，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正在琢磨着呢，头顶越过一阵鸟鸣，接着是振翅的呼啸。
　　不知谁喊了一声，“呦，快看啊！天上也来了一只，和这笼子里的一模一样的——”
　　大家饮颈而看，笼子里的仙鹤像是感知到了同伴，扑棱翅膀，发出鹤鸣之声。
　　严怀恩道：“真是奇观。”
　　计彧道：“非有什么奇哉。鹤在鸟界遵是一夫一妻。相传其中一只若是死亡，另一只就会在它的尸体旁哀鸣直至气绝。看来，这笼中的和天上的是一对。”
　　就在大伙啧啧称奇之时，听到声音的弘毅也从三思斋走了出来。
　　严怀恩忙把天上一只鹤，笼中一只鹤，两只仙鹤是一对的话向他说了一遍。
　　计彧道：“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家亲。杜大人也是造孽。仙鹤虽然也是畜生，这样分开，好比把恩恩爱爱的夫妻活生生拆散。”
　　弘毅抬头仰望片刻，“取弓箭来。”
　　弓箭飞快取来，他把弓握在手上。
　　计彧忙阻道，“皇上，仙鹤乃是祥物，杀之不祥。”

　　“皇叔难道也相信这些鬼话？朕为天子，从来也只相信人定胜天。”
　　计彧跪下道：“皇上，杀灵兽是会损福报的！”
　　听到这话，弘毅思量一会，倒真放下手中的箭羽，“把笼子打开。”
　　严怀恩忙打开插在金笼里的插销，里面的白鹤一飞冲天，向着广袤的天空和自己的伴侣飞了过去。
　　就在两鹤交汇之时，一根利箭穿云之势射穿了在天空盘旋等待的白鹤。
　　情势变化之快让在场之人做不出任何反应。
　　天空之中得到自由，却失去爱侣的白鹤，发出令人心碎的凄鸣之声。
　　计彧呆呆站着，若不是眼前空空如也的金笼，他只怕自己刚刚莫不是在做梦。
　　怎么会这样？
　　“皇——”
　　弘毅掷下弓箭，铁青着脸返回三思斋。
　　众人不敢跟从，均站在门口。
　　三思斋里静得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透过垂下的珠帘，计彧看到书桌之后，那抹朱红身影，挺得笔直。
　　许多时候吧，计彧宁可看到皇上大喊大叫，失去理智，也好过看到他奋笔疾书，狂草如飞。
　　失去仙珠的他，压抑满腔愤怒，把怒火发泄在他手里的笔、笔下的纸、他的臣子、他的后宫、他的身边所有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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