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251、不死不休（4）

　　夜鹰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是直肠子，最恨动动脑筋。
　　“你大概不相信，因为我自己也不相信。大概就是福至心灵吧。突然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想到乐平侯府的奴仆说过，太后刚到乐平侯府的时候满头虱子。时节都快夏天，脚上穿的还是棉鞋。”
　　这段往事仙珠也是知的，因为这段，过去驰睿没少挤兑过弘毅的出身，骂他是贱民的孩子就是如此。
　　“我当时就想，拐子拐女孩一般择那眉清目秀，打扮得干干净净，年纪小于五岁的女孩下手。太后当年都已经八岁。奴仆还说，拐子到了乐平侯府，哭着跪着求着一定就是要把人卖到府里，宁可不要钱。我又想，既然是求财，拐子为什么又要说不要钱？拐子到底是不是拐子，他把孩子卖到乐平侯府是不是还有别的意图？”
　　仙珠眉目间郁郁暗涌越来越浓，嘴上什么都没说。心里暗叹，看不起来夜鹰的心思相当缜密，想的东西又深又细。
　　“我就想到了，那拐子可能不是拐子。太后入乐平侯府前一年，黄河决堤，洪水泛滥。朝廷赈灾不利，许多灾民先遭水患，再遭时疫。就在这个时候，有贼在河南纠集灾民起势，继而全国都有响应，尤其是在京郊有伙匪患特别厉害。他们头上裹着白巾，写着忠、勇二字，闹得翻天覆地。皇帝派沈喻为先锋军，出兵剿灭匪乱。忠勇军被打得溃不成军。我就想太后会不会不是被拐子拐卖，也许她就是忠勇军的后代。忠勇军被打得溃逃，如果还带着个孩子实在是不便。为了保住她的性命最好的办法不就是把她卖到乐平侯府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也想不到，把人藏在敌营里面。想到这，我就不从太后的来历上去查了，而是去查当年的忠勇军。我花了不少时间，终于查到一件有意思的事，当年忠勇军的魁首中没有姓倪的。但有一大魁首姓李，叫李皖，他有一女叫李樱，岁数和太后相仿。他当年住在蓝花坡，门前种着一大片蓝花，门外有一道高山。”
　　仙珠听愣了过去，夜鹰续道：“我开始也是不相信，越查越是心惊。李皖当时有个邻居，叫卢无疾。他们不但是邻居，还是结拜兄弟。当年官匪械斗，李皖死在官兵乱刀之下，临死前把妻儿托付给卢无疾照顾。”
　　仙珠的嘴唇颤抖着，如被闷棍击中一样。如果这都是真的，太后一直期盼要找的父母，是被她父亲所杀！
　　而且，太后是忠勇军的后代，那么弘毅这个皇帝也是忠勇军的后代！
　　她虚弱地道：“这……这不是真的。”
　　“不，这是真的。”夜鹰道：“两年前，我在西域找到无真师父。我把这一切推想告诉了他，而他告诉我一个更震惊的事。我的推测都是对的。而他就是卢无疾，卢无疾就是他。是他亲手把太后送到乐平侯府。”
　　仙珠背上冷汗涔涔，震惊、愕然后更多是忧心，“你不该回来！”
　　夜鹰怔忪，“你也这么说……”
　　“还有谁这么说过？”
　　“无真师父。”
　　“师父怎么说的？”
　　“师父说，我最好不要回来，而要和他一样云海四游。因为回来会有性命之忧。他说，小和尚已经不是小和尚了。身怀无刃钢刀之人，屠他人，也屠自身。”
　　仙珠啜泣，她虽从没有见过无真师父，但听他故事和事迹，确实是一位高人，远在天边，却把一切都看透了。
　　“无真师父说得很对，皇上已经不是你认识的小和尚了。也有人告诉我，不管是谁，一旦坐在王座之上就会变，因为权力腐蚀人心。他的所作所为，会不由自主去巩固他的皇权和地位。我开始也是不信，总以为他是不同的。但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最好的证明。夜鹰，你应该和无真师父一样，带着这个秘密远走天涯。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
　　夜鹰盯着仙珠看了半晌，可惜她有眼疾看不见。他的眼神有多温柔，就有多缠绵。
　　六年光阴，看尽天下山水。每到一处好地方，他就想如果仙珠也能看到这大好景致该多好，如果她也在，肯定会很高兴。
　　午夜梦回，总会浮现她迷人的笑容，喊他，夜鹰，夜鹰。

　　“为什么不说话了？”
　　夜鹰嗯了一声，把头扭开。怎能说，我看着你骤失华彩的眼睛，比失去自己的性命还要难过。
　　他本来是不想回来的，但当他听到乐平侯府被抄家、治罪的消息。身在江湖之远也深深为庙堂之上的她感到忧心。
　　如果她能一世安稳，岁月静好。他会把对她的心意永远埋在心中，不说不谈，至死方休。
　　但她如果过得不好呢？
　　如果那个人负她，伤她，他还能把她留在这四面墙中，任由她备受苦楚？
　　他的沉默让她后怕，她焦虑地道：“夜鹰，你快走吧！马上就走。”
　　“小和尚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什么都没告诉他。”
　　“天真！你以为你能瞒过他？我现在都看不透他，你能？”
　　“知道我骗他，小和尚可能会有点生气，但不至于杀我吧。”
　　“不，你带来的真相太离奇了！他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真相的。不仅是他，就是天下人，哪一个人能接受得了？夜鹰你听我的话，快点离开吧，快走！”
　　夜鹰悄无声息地跪到仙珠脚边，伸出手在她眼前晃着。仙珠一点没有察觉他的动作，还在喋喋不休地劝说，要他离开。
　　他的手从她眼前垂下，捂住自己的眼睛，轻轻哭了起来，“仙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的眼睛——我不想看到你这样，我受不了看到你这样。”
　　仙珠动了动唇，颤颤地伸出手碰到他的头冠。顺之摸到他的脸颊以及上面湿湿的眼泪。
　　她忍不住再次流下血般的眼泪，“你听没有听说过仙人送珠，皇后命格这句话。我一出生，人们就说，这个孩子是皇后命格，将来要入宫当皇后。人人都很羡慕我，羡慕我的家族。能做皇后，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女人。可事实是，我一辈子都困在皇后的命格中。我不能决定去哪里，想和谁在一起。但我从小就不信命，我要和我的命格做斗争。爹娘要我嫁的人，我偏不嫁，爹娘喜欢的人我偏不喜欢。哪怕弄坏自己的身体，虚耗青春我也不妥协。我终于嫁给了想嫁的人。没想到，他倒做了皇帝。我千逃万逃，还是做了皇后。所有人都说，这就是命啊，逃也逃不掉的命。我想，既然这是我逃不掉的命，我就接受好了。我想做一个不一样的皇后，我竭尽全力去爱、去信赖，把他当作我生命中的唯一。只要他陪在我身边，哪怕天崩地裂我也不怕，刀山火海我也走得过去。可是……”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滴滴答答落在身上。
　　“仙珠，你别哭。你的眼睛不可以再哭。”
　　“让我哭吧。夜鹰，这些话我除了对你说一说，还能对谁说去？驰睿死的时候说，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狗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他，也读懂了他，可是太迟了。我如今和他一样落得个前不能前，退不能退的境地。终其一生我都要困在我的命格中，不死不休，不休不死。哪怕我再憎恨也没有用，皇后的命格就像神明加在我身上的诅咒。我走到哪里都挣脱不出。但是你不同，你是自由的。你还有未来。你还可以走。夜鹰，霁月喜欢你，她是个好姑娘，她一直在等你。你带她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回头，再不要回来。”
　　夜鹰满脸泪水，用袖子擦了又擦，“要走，大家一起走！我带你、咏阳还有霁月都离开！这不是人待的地方，在里面待长了人心都坏了。我们到宫外去、去塞外。他是中原的皇帝，不是塞外的皇帝。这个天下总有他管不了的地方。你还记得知州吗？你小时候到过的地方。我到了那里，才知道天空的蓝是怎么的蓝，小草的绿是怎样的绿。你不想再去走一回？”
　　怎能不想？
　　听到他描绘，仙珠暗淡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亮光。知州，那是沈家军荣耀光辉之所！但瞬间，亮光就熄灭了，“不，不行。夜鹰，我不能害了你。”
　　“怎么是害了我呢？仙珠，我武艺高强。谁也害我不到。”
　　“你真是个傻瓜。再勇敢也是一个人，能敌得过千军万马吗？你也太不了解他了，他或许能放过你，但绝不可能放过我。除非是我死了，被人抬着出去——”
　　“我绝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夜鹰再一次深深跪下，把她的手放在脸颊上，让她感受自己的温度和坚定，“如果你有事，那一定是我化成了灰，变成了鬼！不，哪怕我变成了鬼，我也会回来保护你。”
　　仙珠心软了，明明知道这样亲昵于礼不合，应该推开他、喝止他，不给他进一步遐想和希望，但她的手就是抽不回来。或许在困境中太久，连她也希望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