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250、不死不休（3）

　　琉璃红柿，挂在树梢，如火如荼，象征事事如意。再覆白雪，点点痕痕。白的白，红的红，煞是好看。
　　咏阳在柿子树下又蹦又跳，吵着要把柿子都摘下来。
　　仙珠阻道：“摘下来做什么，你难道还少两个柿子吃。留着吧，给鸟儿过冬。”
　　咏阳这才作罢，拉着素青的手又去看锦鸡。仙珠站在雪地，冻得两颊通红，眼睛痴痴看着茫茫白雪。
　　想起少年时，来看初雪，你追我跑，她任性地把雪塞进他的衣领中，冻得他生了重病。
　　想起后来得病，在楚云宫中休养，来到阆山看雪，一口鲜血喷在洁白的雪地上。
　　更想起，爹爹、阿娘、哥哥、细园、驰睿、屏儿……
　　一幕一幕，让她只觉得天晕地旋。
　　她摇摇欲坠，慌得霁月赶紧上前扶住，“娘娘！”
　　仙珠依稀看到一个男人正向她缓缓走过来。
　　黑衣、黑发、黑色长长氅袍。
　　就在她倒下的一刻，强壮的胳膊紧紧托住她的手肘。
　　“仙珠，我来了。”
　　仙珠一软，跌在他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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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毅眉头疯跳，没想到会在禁庭的阆山御苑，见到阔别多年的故人。
　　月眉跟在他身后，凝眸看着远处的夜鹰与仙珠，好奇地问：“皇上，那个与皇后在一起的男人是谁？”
　　弘毅没有理她，向着他们奔了过去。他把晕厥的仙珠抱到自己怀里，大喊，“御医！御医！”
　　仙珠被送回了凤鸣宫，御医倾巢而出。结论是，皇后身体并无大碍，就是心情忧郁，吃得太少，虚弱所致。听到皇后无事，夜鹰倒比弘毅先松口气，才想起君臣之礼。

　　“夜鹰叩见皇上。”
　　弘毅摆手，令严怀恩把他扶起来，“你与朕之间，多这个礼干什么？朕还是喜欢你过去叫朕小和尚。”
　　夜鹰干笑，弘毅又说：“古人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在外历练几年，精神渐旺，身姿见丰。如今真是伟岸的男子汉了。”
　　夜鹰脸上浮现淡淡笑意，在外闯荡，增宽眼界，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已经脱去少年时的莽撞和稚气。知道敬畏，也就沉稳。再也不可能走过来和皇上勾肩搭臂，直呼他为小和尚的了。
　　弘毅立刻赐座，呼茶，摆出架势要与他长谈。
　　“严怀恩，去在门口守着。”
　　“奴遵旨。”

　　严怀恩退了下去，轻轻将门掩上。弘毅笑饮两口茶，“你在外这么多年，有没有找到无真师父？”
　　夜鹰摇摇头，“名山宝刹都走遍了，都是没有。”
　　弘毅叹道：“朕早应该想到，师父的性子，成心不想你找到，就是踏破铁鞋也无觅处。那皇太后的亲人，有没有眉目？”
　　夜鹰更用力地摇头，更斩钉截铁地道：“没有。”
　　“真没有？”
　　“没有！”

　　夜鹰并不擅长说谎，弘毅也早不是当年单纯的小和尚。身居高处，和着这个国家最聪明的人斗智斗勇，早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现在想要骗他，恐怕是聊斋里的老狐狸都不能够了。
　　夜鹰离开京师，先是去东南寻找无真，无果后，天南地北去寻圣母皇太后的亲人。开始两三年，还有音讯，最近两年，只言片语都没有传回宫。
　　营卫司的眼线遍布天下，硬是找不到他的影子。这次突然回来，弘毅说不惊疑，那是假的。

　　他和夜鹰说话，看着他的眼睛，心里的温度一丝一丝、一点一点冷却下去。
　　便不再问了，“可惜”两声，转换话题，只问风土人情，民俗民风。
　　“辛苦你这么多年，在外奔波。如今回来，朕封你为御前侍卫，怎么样？”
　　夜鹰的头摇得拨浪鼓，“我在外浪迹久，习惯了自由。皇上还是让我再去流浪去吧。”
　　弘毅笑了起来，“既然习惯，为什么又回来？”
　　“我这次回来，是复皇上的旨，怕皇上空挂念。”
　　弘毅怎能再相信他的话，温温笑道：“才刚回来，先住一阵子再说。你还记得叶魁么？他现在今非昔比，做大官了，儿子都生了好几个。你这次回来，一去要和他见见。说不定和他一絮叨，你就不愿意走了哩。再说，你是不是该要见见皇后？”
　　弘毅提起叶魁，说的财富、地位、名誉、娇妻爱子都未在夜鹰的心里引起一丝涟漪。直到他说“皇后”。
　　夜鹰眼里的光，压都压不下去。
　　弘毅恍然明白，他这次回来的目的，原来在此！
　　夜鹰是惦念仙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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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您看，这是谁来了？”霁月伏在仙珠耳边，带着浓浓哭腔说道。
　　仙珠睁开眼睛，努力分辨眼前的人。可她越是想看清楚，越是只看到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
　　夜鹰低声道：“是我。”
　　仙珠一愣，“——夜鹰！夜鹰，对吧？真的是你。我……我看不清楚你的脸，只听得出你的声音。”
　　“夜鹰参见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快起来！”仙珠依着模糊的光，胡乱想要把他扶起来。一不小心，手指碰到他的脸上。他握住仙珠的柔荑，把她的掌贴在自己脸上。
　　“你看不到我，那就摸摸我的脸吧。仙珠，我回来了。”
　　仙珠的眼泪吧嗒、吧嗒。相隔多年，如今的他比原来，锋毅与果敢。而自己却满身伤痕，再不是过去那个自由快乐，能够肆意大笑侯府千金。

　　咏阳不认识夜鹰，嘟起小嘴，问：“皇阿娘，他是谁啊？”
　　仙珠笑着把咏阳推到夜鹰身前，“这是夜鹰叔叔，他是阿娘的弟弟。夜鹰，这是咏阳。”
　　夜鹰看着咏阳，眼睛里满是惊喜，“都这么大了啊！”
　　霁月含泪笑道：“公主今年都六岁了！记得你走得时候，还抱过公主。”
　　回想起当时抱奶娃娃的局促和僵硬，夜鹰也笑了起来。伸手想再抱抱咏阳，被咏阳扭头拒绝，再伸手摸摸她的头，咏阳还是不肯。想了半天，从怀里摸出两块石头，“急急忙忙没有礼物，只带了两块石头——”
　　咏阳抢嘴道：“石头有什么呀？皇宫里的石头有的是。”
　　“这石头可与一般的石头不同，是只在西域才有白石。这佛像还是我亲手刻的。”
　　咏阳把石头接过去，发现这两枚石头果然与皇宫里的不同，首先颜色纯白如雪，没有杂质，形状圆如蛋状，握在手上如孵小鸟。两块石头，依形刻成莲花观音，与笑脸弥勒佛。
　　“皇阿娘，这石头真有趣。”
　　仙珠眼睛看不清楚，手指的触感却格外敏感起来。她把石头在掌心转了两圈，又交还给咏阳。吩咐素青和霁月把咏阳带出去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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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一离开，夜鹰便问：“你的眼疾不是早好了，怎么又看不见了？”
　　“哭得太多，焉有不坏之道理？”
　　“那就不要哭。”
　　“谈何容易。总有那么多的伤心。不自觉就要哭一场。”
　　他自责地道：“如果我不走就好了。”
　　她苦笑，“傻！你不走，又能改变什么？这不关你的事，更不关任何人的事。是他要杀人，谁也阻止不了。”
　　夜鹰一时沉默，仙珠垂眸，低语问他：“无真师父还好么？他年纪那么大，塞外又苦，他老人家受不受得了？”
　　夜鹰仿佛如见了鬼，受了惊吓般，道：“你怎么——”转而又支支吾吾，“你说什么啊？什么无真、塞外，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若是为难，就不必告诉我。但你再莫用白石当做礼物。你送咏阳的白石只在夷狄人的圣河里才有。刚刚我摸到白石上的纹路，雕刻得古朴大气，圆润雄浑。那不是你的手笔，因为笔如人、刀也如人。雕刻那佛像的人定是无真师父吧。皇上令你去找无真师父，这么多年了无音讯。你在找无真，营卫司的人在找你，唯独塞外是营卫司找不到的地方。”
　　夜鹰感佩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但这件事说来话长。你要给我一点时间慢慢说。”
　　仙珠笑道：“话长就话长。你慢慢说，多久都无妨。”

　　“六年前，皇上命我出宫先去东南找寻无真师父。我到了东南，才发现那人根本不是无真。东南几郡都走遍了，待了两年，都没有无真师父的踪迹。实在毫无头绪。那时叶魁也在东南，他建议我，把无真师父的事放放，先去查圣母皇太后的亲人。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就去查皇太后的亲人。一查才发现，这件事更不好办。事情过了那么久，从何入手？“
　　夜鹰说的这一段，仙珠是知道的。夜鹰在东南，一直在叶魁的监视之下，从找无真，到太后，都是弘毅授意，不过是让他有事可做。
　　“我只得回到京师，从乐平侯开始查起。因为那是太后最早落脚的地方，可惜时间久远，所知太后身世和来历之人老的老，死的死。只晓得太后被入乐平侯府的年纪大约是八岁，是从一个拐子手里卖来的孩子，至于住哪、父母是谁、家里做什么营生全不知道，太后也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家里有阿娘、爹爹，隔壁大哥哥。家里门前一片花田，屋后一座高山。”
　　仙珠点头，这些小事情的旧事，太后病重时，在仙珠耳朵旁念叨过许多次，她都能背出来。